第94章 宾客议神琴

从烈如秋踏入昱晖阁那一刻起,司马子仁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稍显局促的年轻人似乎对阁内的气氛有一些无所适从,然而依旧十分得体地应对每一个宾客。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年轻人一身张扬的炽息,除了传承自烈焰庄,哪里还有其他的解释。但是,既然公子惜没有点明,众人皆是心照不宣没有说破。

到了司马子仁这里,烈如秋放下双手暗暗攥紧拳头,嘴边的笑意荡然无存,眼神变得扑朔迷离。一众来自北冥的客人不明就里,好奇地打量着四目相对的两个人,阁楼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烈如秋的目光渐渐冷洌,这时公孙雴云突然开口,极其不合时宜地说道:“知秋公子,你我这是第二次见面了。相隔数月,没有想到你竟然得了一件稀罕的宝物。可否借此机会,让我等有幸开开眼界?”

没错,公孙雴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烈如秋的身后——那件雪绫包裹之物。在场的也不只有他一人认出了瑜昑血玉特有的灵气。

烈如秋终于将眼神收回来,斜看一眼,不冷不淡地说道:“既是宝物,怎可轻易示人?”

公孙雴云并不恼,轻笑一声,明言暗示地说道:“曦和山脉温高如炙,难得知秋公子修得这般涵养。”

烈如秋一时来了脾气,顺口回道:“滨水沼泽瘴恶似魔,难得公孙先生修得如此脱尘。”

公子惜忽而笑起来,“知秋公子,文采了得!”他一边笑言,一边挑出一个别致的食盒推到烈如秋的面前,揭开盒盖,意味深长地说道:“君尊特别嘱咐过,知秋公子喜食辛辣之物,故而单独为你备了一席。你跟着我在风雪中奔波了一程,先吃些热食暖暖身子吧。”

覆满红油的菜肴香味扑鼻,令人垂涎欲滴。瞅着这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烈如秋顿时将恼怒抛开,低声问道:“是天落安排的?他什么时候说的?”

公子惜拾起茶壶,为二人斟上热茶,“大概一周之前。”

“一周之前?”烈如秋想起来:那不自己初次离开淬刃崖的时候吗?正是那日他去到醉竹院,看到天落留给自己的玉琴和天诏。

事情愈发诡异了,他不管四周众人探究的眼神,追问道:“那个时候,天落便知道我要来圣都?”

公子惜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以君尊的神通,世间没有人能够隐瞒行踪。”

烈如秋有些怀疑地把这句话掂量了一番,暗想:公子惜这是在搞什么名堂?那时只是写了一封信询问天落的去处而已,他怎么就能肯定我要来圣都?还是……公子惜这话是说给公孙雴云听的吧?

纵是美味佳肴,在这样的场合,如此的氛围,烈如秋如芒在背食不知味。一面是义父极为愤怒的眼神,一面是司马子仁伪装的视而不见,一面是先生的悄然关注,一面是公孙雴云的不怀好意……

烈如秋不免在心里埋怨:天落这家伙好死不死的,将这一帮人聚在一起,他自己不露面,我却自投罗网……公子惜,你等会儿最好能给我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公子惜在场,阁楼内的气氛还算平和,众宾客虽然依旧沉默不言,但是至少没有明目张胆地对峙。

当然,公孙雴云是不会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他别有用心地对着公子惜问道:“如此盛宴,为何不见御心仙修公子悟?”

公子惜坦然应道:“师尊依君尊之令,另有重要的事宜需要处置,故而分身乏术。”

公孙雴云又问:“莫非是与北冥的天崩有关?”

“师尊并未明言,我亦不便乱作猜度。”公子惜满脸的毫不知情,反而好奇地问道:“对于天崩这等异象,想必公孙先生更有经验。六年间,泠曙山数次天崩地裂,倒是世间奇事。”

烈如秋不得不叹服:这公子惜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当事人正端坐左右,他居然直言不讳。

“提起泠曙山,恐怕还是月影掌门的体验更为深刻吧。”公孙雴云毫不含糊,一面品着茶,一面抛着刀。

月影冷哼一声,极为生硬转移话题,道:“小秋,你不在淬刃崖上闭关潜心修行,跑到圣都来做甚?”

烈如秋算是明白了:公孙雴云是负责挑事的,然而锋刃最终却是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该来的终究是逃不过。烈如秋腆着脸,笑道:“离别多日,甚是想念。所以……再说修行从未懈怠,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想念?你想念的人究竟是谁?”月影横眉怒视,极不客气地问道。

“月影,休要动怒。小秋离开憩霞镇已有时日,得知圣都天试,心里挂念同门也是情理之中。”烈子星不紧不慢的一番话,一语双关替烈如秋解围。

烈如秋感激地望着烈子星,正要开口,月影又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只道烈焰庄皆是高洁君子,竟会因为受赠一件物什就失了气节。”

烈子星不卑不亢地说道:“若是寻常礼物也就罢了。天君圣主赐物,乃是天道之恩。否则,世人又怎会将四大神器视作天下至宝?”

月影冷笑言道:“这么说,要恭喜烈焰庄了,得此神器,光耀门楣。”

“虽受之有愧,但却之不恭。”烈子星一副荣辱不惊的派头,丝毫不在意月影的揶揄。

烈如秋只觉得好生烦乱,极为无助地瞥了公子惜一眼,这人竟然自顾自地吃得有滋有味!这都是些什么神仙?

暗地里,烈如秋打定主意:此刻不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神仙们不容他保持沉默。月影冲着烈如秋喝道:“你快点吃,吃饱了就随我去昌昀阁,早点休息!”

“啊?”烈如秋最不希望的就是与月影独处,他可不想承受义父的怒火。

“月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烈子星仍是慢条斯理,“小秋千里迢迢来到圣都乃是心念同门。待用完晚膳,随我去昊明阁,以叙师徒之情。”

烈如秋非常地同意,但是不敢说出来。事态居然诡异地朝着此等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他不免自问:我到圣都究竟是来干嘛的?

四平八稳的公子惜总算开口了,“两位先生不必争执。知秋公子此行乃是受师尊相邀,特地到圣都帮衬在下不才。神域首开天试,毫无经验借鉴。自受君尊相托主理天试,我是诚惶诚恐,忧心积虑,夜不能寐。素闻知秋公子天资卓越,才智超人,深得君尊赏识,此番能得其相助,乃是我等之幸。”

“哦?”月影颇为怀疑地看着烈如秋,“受公子悟相邀?”

“正是如此。”公子惜说的非常正确,只是目的稍稍不一样。但是这些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烈如秋抓住了救命稻草,“能得悟先生的器重十分不易,盛情难却,所以我就到圣都来了。”

月影仍是怒容满面,偏又不好发作。烈如秋趁热打铁,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此次天试四大族汇聚一堂,饶是不易。神域仅有御心与天魄两族操办,确实耗费心神。小生身为神域天族,作为玉弦后人,岂能坐视不理。月影先生一向是侠义仁心,必然不会反对。”

烈子星知道自己这个徒儿的本事,一旦话匣子打开了,管你是天王还是恶鬼,他都能说出个道理来,丝毫不怯。果不其然,这就一改方才的温暾,立即口若悬河起来。

烈子星暗暗一笑,温和地说道:“小秋,既然你有公事在身,为师就不为难你了。用了晚膳,便随公子惜去做正事罢。”

烈如秋一面点着头,一面悄悄瞟向月影,见他微闭双眼,似是不想再作理论的样子,于是稍稍放下半悬的心。他胡乱吃了几口,忽而察觉到一丝微妙:经过神仙们的这一番看似无理取闹般的争吵,好像突然忽视了一个人。他抬眼望向司马子仁,心中顿悟:难道这出戏是唱给他看的?

“知秋公子,”公子惜掐准时机,开口言道:“现下已过亥时,你随我去晟晓阁走一遭罢。”

那又是什么地方?烈如秋不便明问,闷声向着诸位揖手示意后,跟着公子惜离开了昱晖阁。

走了数十步,烈如秋忽然发作:“公子惜,你这是演的哪一出?你将我领到这个阎罗殿里面,是要收了我的心魂吗?晟晓阁又是什么去处?你最好先说清楚了,我怕自己有魂进去,没魂出来。”

公子惜不禁哑然失笑,“烈公子,纵然阎罗殿里有恶鬼,也不敢拿了你的魂。我想,刚刚他们三人已经表达清楚明白了,你有天君圣主亲赐的神器傍身,就算说破身份,也没有任何可顾虑的。”

“那晟晓阁呢?”烈如秋仍是放心不下。

“琼英宴主楼,君尊圣主专席。”

烈如秋一听,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他一个人?”

公子惜拉着烈如秋的衣袖朝梅林中一拐,走到深处从怀中取出一物,烈如秋尚未看得真切,周遭的景致便消失了踪迹。

公子惜压低嗓音,十分小心地说道:“此乃青罗幔,可暂时屏蔽你我的声息。仅有一盏茶的时间,我长话短说。”

“屏蔽声息?为什么要这样?”烈如秋十分纳闷。

“为防其他人生疑。”公子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匆匆言道:“你传信与我询问沐天落的下落,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见过天君本人了。自从到了北冥的暗影森林,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隐居在阅泉阁中,除了应对妖族的挑战。甚至在天诏限定的最后几日,他均以神识化形击败对手。师尊最后一次与天君本人交谈,因为关于妖族毒道之争,二人不欢而散。这便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件事。”

公子惜将妖族毒道的渊源及天君试图化解恶咒简要叙述一番,没有理会烈如秋满面的惊诧,接着说道:“天君先是以一个月为限,独自挑战五大妖族,志在臣服整个北冥;而后与落木族约赌,要在一个月内化解陌青吟身上的恶咒,许诺给妖族一个公平的机会。今晚,我领你四处拜访,在昱晖阁里结识一众宾客,正是想要你看看天君面对的是什么。”

烈如秋想起先前公子惜的某句话,不太自信地问道:“天落果真化解了妖族的恶咒?”

“没错。”公子惜有些急切地说道:“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神识化形离身,若是过于久远,对真身的心神是极大的消耗。据师尊所言,天君真正修行的时日不长,难以承担如此重荷。同时,他与妖族连日激战,对手皆是用毒的圣手,不可避免被其所伤,特别是对上萧月泽的那一阵。就算他有圣光护体,心神也难免会倦怠。”

对于这一点,烈如秋太能理解了,忍不住插嘴问道:“难道是因为沾染上妖毒从而诱发了心魔?”

公子惜摇了摇头,“无人知晓天君究竟怎么样了。依师尊的本意,是令我随行天君左右得以时时相助,或是及时劝阻天君因年少气盛做出危及苍生的事来。”

说到此处,他不由深叹一息,“在栖夕阁第一次见到天君时,我御心九公子是何等的心高气傲,根本没有将这个少年当作圣主来看待。坊间盛传,说天君是御心族的傀儡,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暗存此念。此时回想,我们与天魄族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职责所在,举手之劳罢了。所有的谋略,真正的艰险,都是天君亲力亲为,而且是独自承担。”

公子惜忽然有些忿然,“你知道吗?我们一致认为沐天落生性凉薄,孤僻乖张。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愤怒、欣喜、胆怯、犹豫……也从来没有人听他谈论过生活的琐事,没有人知道他喜欢什么,或者厌恶什么。他与我们所议的永远都是正事,都是天下大道。”

烈如秋本来想反驳几句,公子惜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道:“化解恶咒之后,落木族对天君的态度近乎狂热,甚至说服孤烟及云泽两族的执司,让几个少年自弃毒道重新修行,从而取得参加天试的资格。这一切似乎全都按照天君的意愿发展,但是很快就出现北冥极昼,血日凌空。不久,师尊去了一趟悬镜崖……”

烈如秋的心被揪了起来,试探着问道:“悟先生有没有说所为何事?”

公子惜瞟了一眼烈如秋,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师尊是如何对你说的,他告诉我的是:沐天落的元神出窍,将真身劫持并藏匿起来。”

“那跟血日凌空有什么关联?”

“此神魂,乃是净世之魂。”

“啥?什么意思?”

公子惜再次摇头,颇为无奈地说道:“说好听的,是净世。说得直接一点,其实就是灭世。按岚先生的说法,沐天落自小修行便与众人不同。星际的星辰日月之辉,常人吸纳的是生息,他吸纳的是星魂。因此,他能成为二十八星宿的主人。”

“这又是什么鬼话?”烈如秋越听越不懂,“元神出窍为什么要劫持自己的真身?他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元神为什么要灭世?”

“并不是这么简单。”公子惜发觉实在难以解释清楚,因为自己也没有彻底弄明白。“这缕神魂既正亦邪。原本,在沐天落真身的修为掌控下,或者更准备地说是压制,神魂并未觉醒。北冥之行让沐天落耗尽心力,以致神魂失控,天现异象。岚先生说,此物危及苍生,必须立即消灭。”

“岚先生就这么狠心吗?天落可是他的……”烈如秋突然顿住,立即改口:“他的圣主,怎么能如此无情?”

“事关苍生,怎能心存仁慈?然而,师尊与岚先生并未如愿,反而被星盘反噬,受了重伤。即便是这 样,也仅仅是封禁了神魂的部分灵力。”公子惜摆了摆手,“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传信与我,师尊似乎找到了事情的转机。”

“悟先生究竟是要利用我消灭神魂,还是要找到沐天落的真身?”烈如秋剑眉轻扬,非常认真地问道。

“我猜师尊之意,原本是打算消灭神魂。但是,现在师尊改了主意。”公子惜没有任何迟疑,坦然言道:“或许,正是因为这具灵力非凡的玉琴。”

“这琴有那么重要吗?”烈如秋想了想,追问一句:“如今天下合一,太平之世,为何一定要消灭神魂?”

“对于无法掌控或是不能理解的事物,不是神便是魔,世道向来如此。”公子惜郑重言道:“关于天君的真身失踪一事,仅限师尊与岚先生以及你我四人知道。师尊告诉我,你能得天君信任,或许可以说服神魂重归其位。”

烈如秋有些茫然地问道:“我如何能说服他?”

公子惜摇了摇头,“你切切记住三点:其一,此时的天君仅是一缕神魂,仍有沐天落的记忆,但是没有任何情感,只论天道律法;其二,不要妄图欺瞒天君,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目光,包括现在你我之间的交谈;其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与天君对视,切记不要看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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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