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霞镇曦和山是烈如秋的世外桃源。自从点丹崖朝寒路上纵身一跃，犹如跌落凡尘俗世，卷入纷乱的潮流，若是不甘随波逐流，则要坦然面对。
烈如秋抬眼望向梅林间透出的灯火，眉尖轻扬透着几分不屑，说道：“我有什么好顾忌的？几个小辈又没做错过什么，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
公子惜对烈如秋的欣赏忍不住又添了一分，“说得在理，请罢。”
二人步入竹亭，锦榻上的众人立即放下手中杯盏筷箸站起身来，神色尽显谨慎与戒备。
公子惜拱手行礼，对着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说道：“司马公主，吾乃御心公子惜。梅林晚宴甚是简陋，若是不堪风雪，可回居所避寒。届时会有侍女将茶果饮食一并送过去。”
司马公主？烈如秋顺着公子惜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少女体态娇小，容貌精致，瑞凤细眼微眯，燕尾柳眉轻蹙，暗紫色的眼眸闪着警惕的光芒，紫色发髻上端正地插着一支灵雀金钗，气质清稚又不失雍容贵气。
待公子惜言罢，这个少女好像真的不堪风寒，身子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司马知音刚满十三岁，在帝宫尽得宠溺。本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却在数月前支离破碎。那一场帝宫政变并非耳闻，更是身临其境。
与两个年幼的弟弟被当作人质站在璟暄殿前的那段时间，是她度过的最恐怖的一个时辰。同时在她的心底烙印下“御心族”三个字，这个不亚于梦魇一般的名字。
能够勉强镇定地站在这里已是不易，想要止住身躯的战栗却再无余力。
这小姑娘是吓得发抖了？烈如秋大感意外：身份尊贵的帝宫公主，只因公子惜本是出于关心的一席话就战栗不止。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烈如秋不禁暗暗腹诽：“公子惜，你看你把这小姑娘吓得，你是做了什么恶事？”
公子惜瞥了烈如秋一眼，悄悄答道：“我御心族人一向谦和，那恶事都是君尊做的。”
烈如秋在心里反驳道：“天落绝不可能做恶事！再说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他们看到你就像见到鬼一样。”
公子惜无奈叹道：“君尊自有高明之处，恶事由他做，恶名却由御心族来背负。”
烈如秋勉强憋住脱口而出的嘲讽，和颜悦色地说道：“既然受不住风寒，你们不必在此强撑。若是寒息入骨损及心脉，误了天试可就不妙了。”
司马知音这才注意到说话之人，偷瞟一眼立即收回目光，稍稍缓解心头的惧意，轻声细语地说道：“多谢两位大人的关心。历经风雪亦能磨砺心智，帝宫一族并非贪图安逸之辈。天试在即，我等岂能轻易示弱。”
虽然声音里面还透着一丝颤抖，一番言语倒是十分得体。烈如秋心想：司马子仁还算将子女教育得不错……
公子惜无心说破烈如秋的身份，好意提醒道：“昙昭阁乃是圣帝的居所，圣帝的子嗣可随其同住，其他人仍须在专门为考生准备的竹楼休息。”
离开竹亭后，烈如秋拉住公子惜低声问道：“天落在圣都的时候，对他们做了什么？一个个的竟然害怕成这个样子。”
公子惜不以为然地说道：“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就是假意拿几个小孩子当作人质罢了。其实，对于司马子仁如何处置都不为过。借邪术还魂苟活二十年，已违天道，子嗣家眷皆属拂逆人伦之物，不必心存仁慈。”
“可是，他们几个小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公子惜轻叹一声，“世间之事，岂能用对错二字就能判定的？恩怨情仇本来就无法清算，我猜君尊的用意是要化解世间的敌对仇怨，可惜……”
听了这话，烈如秋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公子惜对沐天落的身死魂散了解到怎样的程度。犹豫间，目光忽而被前面的竹牌牢牢地吸引：公孙氏。
如此明目张胆地摆放写着这三个字的牌子，这还是百余年来的头一次。烈如秋瞧着由竹亭散出的灯光，不禁问道：“果然是公孙氏？”
公子惜略带惋惜地说道：“说起公孙氏族，英才济济，可谓世间第一望族，当年除魔大战中，战功赫赫。然而却因暗通妖族这一罪名，导致全族覆灭，枝枝叶叶皆被砍尽。恰恰是魔君相助，留下公孙玉麟这一枝独脉。”
二人走入竹亭，亭内仅有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公孙忘川，以及年仅八岁的公孙离尘。
见到公子惜，公孙离尘立即跳起身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而后满面笑容地扑到公子惜胸前，开心地说道：“惜叔叔，您能来太好了。他们送来好多吃的，我和兄长两个人根本吃不完呢。您不如和我们一起吧！”
见了这番情形，烈如秋又是一愣：这小孩怎么跟公子惜如此熟稔？居然没有丝毫怯意。
公子惜一把拎起公孙离尘抱在臂间，笑着说道：“近些时日，我忙于天试之事，没有督促你的学业，老实说，你有没有偷懒？”
公孙离尘眉头一皱，不高兴地说道：“离尘向来勤勉，从不懒惰。而且父亲还说了，既然决意参加天试，绝不能使家门蒙羞。”
一旁的公孙忘川已经站起身来，一面四平八稳地揖礼，一面谦谨言道：“惜先生，离尘年幼，举止不当，还请宽谅！”
“不妨。”公子惜仍是抱着公孙离尘，言道：“这位是玉弦族知秋公子，在望旸庄园但凡有难事，我若是脱不开身，你找他也是一样。”
公孙忘川朝烈如秋颔首致谢，“不敢劳烦惜先生与知秋公子。公孙氏虽然人丁零落，但是我辈唯奉天道，不惧流言蜚语。天君给予重振家族的机会，我兄弟二人当万分珍惜。”
“如此甚好。”公子惜将公孙离尘放下，拍了拍他的脑袋，“离尘，明天就看你的表现了！若是觉得乏了，就让亭外的侍女领着你们去显晧阁。”
公孙离尘有些不舍地粘着公子惜：“惜叔叔，您不坐一会儿吗？离尘还有好多问题想要请您指点呢！”
“哈！”公子惜故作严肃地说道：“你是想找我套问天试的考题吧？你放心，你要是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勤勉，进入百名之内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百名之内？”公孙离尘瞪着琉璃一般的杏眼，委屈地说道：“父亲有令，教我必须三甲留名。”
“你父亲的心太大了。”公子惜笑着说道：“不过，天试历时一个月，提升境界也不是不可能，机缘造化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公孙离尘扯着公子惜的衣袖不愿撒手，公孙忘川走过来将弟弟拽到身边，满是歉意地说道：“晚宴宾客甚多，想必惜先生需要各个兼顾，已是非常劳费心力，离尘不懂事，请惜先生见谅。”他低下头，沉声对弟弟说道：“赶紧向惜先生施礼赔罪。”
“忘川言重了，不必如此。”
看起来公子惜对公孙家的两个公子甚是喜爱，倒教烈如秋百般不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
走出竹亭，公子惜轻笑一声，感慨言道：“这兄弟二人得公孙氏的血脉传承，天赋惊人。师尊颇费周折寻到公孙雴云的子嗣，本意是要将他们拿捏在手中，好教公孙雴云有所忌惮，不敢生出异心。君尊却顺水推舟，令我认真教导二人，不至受到其父亲的影响，因仇恨而变得偏执。”
烈如秋半晌没有开口，因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世间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都因公孙雴云一人而起，沐天落竟然会……
前面即是上官氏的席位，公子惜忽而停下脚步，对烈如秋说道：“上官氏族乃是医道世家，曾被先君尊祖赐‘医圣’之名。暻暄殿中，君尊当着百官的面，一把火焚烬医道典籍，数枚银针断了上官家主的医道传承。上官氏的嫡传就此终结。参加此次天试的是几个旁支的少年。”
“天落会烧书？”传承什么的，烈如秋觉得不是特别重要，那个家伙竟然会将典籍烧掉，却是十分蹊跷。“他是一个嗜书的人，不可能烧书！”
“众人亲眼所见，岂能有错？”公子惜似是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尖，“也许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将典籍看过一遍便记下了。也许医道也不过如此。”
他抬眼看了看夜空，暗暗推算了时辰，接着说道：“走过这个竹亭，那边是东方氏。百年前的大战结束后，当时的东方家主东方擎海主动向先君尊祖请求去往人族边界，镇守通往冥海的必经之地，从此远离圣都，同时远离了尘世。现今亦是门庭冷落，已无往日望族的风采，而今仅是派来两个旁支少年。”
烈如秋远远观望前方的竹亭，“这么说来，所谓四大望族几乎荡然无存，仅剩一个名头了。”
“世事轮回，谁又能说得清呢？”公子惜笑了笑，抬手指向另一侧，“那个方向是人族的五大世家，晏氏、宁氏、平氏、齐氏及言氏，即是人族的四大郡王及总督。晏氏与宁氏已遭削爵，齐氏与言氏获罪流放，仅余平氏一族安然无恙。”
烈如秋问道：“齐氏与言氏也能参加天试？”
“虽然剥除了爵位，氏族中并非人人背负罪责，天试不会将其拒之门外。”公子惜转过身指向北端，继续介绍：“那边是妖族，此次有三个支族派人参加天试，所闻皆是志在三甲。”
“妖族？”烈如秋一惊，“他们若是施用妖毒，如之奈何？”
“参加天试者，必然已经摈弃毒道。”公子惜欲言又止，忍住话头，“关于毒道一事，我等会儿再说，此刻你先与我一同去昱晖阁见各位贵宾。”
“能不能只见我先生一人？”一听要见各位贵宾，烈如秋的心里就发虚，如果能够回避义父，那是最好的了。
公子惜笑着宽慰道：“月影掌门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君尊阻止他寻仇，是为了天下大义，他不会不明白，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你说得轻巧，淬刃崖封山至今，连这晚宴都不参加，岂止是心有不甘？”公子惜行得甚急，烈如秋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要不是晏府派人在山下喊话被我偶然听到，我都不知道天试一事。”
“这么说来，月影掌门并未对你禁足，否则你是听不到山下喊话的。所以你就更不用担心了。身为逍遥仙修，必然要顾及些许颜面。”
“什么？”烈如秋似乎明白了什么，“合着他是跟自己的脸面过不去？”
公子惜没有作声，提快了速度在繁复的梅林间穿行。不过数十息，来到一幢金碧辉煌的阁楼面前，只见玉月灯下赤墙金檐，四处可见火红的铁线莲雕纹，栩栩如生，牌匾上印着古朴的“昱晖阁”三个篆文。
与张扬的灯火雕纹形成反差的，是阁楼之内的悄无声息。
倒不是因为阁楼中没有人，而是各个都静默端坐，自顾自地饮茶品食，全然一派旁若无人的模样。
阁楼厅堂甚为宽敞，正中放置一个巨大的火盆，四面围放着十二个矮几，主位上却是空着。空席左右分别坐着月影与公孙雴云，相距十丈余远，仍能让人感受到那种随时爆发的压抑。
月影一侧便是烈子星，似乎毫不在意近在咫尺的危机。
察觉到动静，众人稍稍抬起目光对公子惜颔首示意，而后便齐齐聚焦在烈如秋的身上，而月影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烈如秋哪里见过这种场景，整个人钉在原地进退两难。
公子惜对众人略略点头，朗声言道：“诸位不必拘礼，请随意。”言罢，悄悄牵了一下烈如秋，领着他走到主位坐下，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知秋公子，我来给你一一介绍。你身旁这位，是御剑大师月影先生，此次天试的主考官。”
烈如秋心虚地瞟向月影，壮着胆子揖手行礼，口中说道：“久仰御剑仙名，荣幸之极。”
月影狠狠地瞪了烈如秋一眼，“嗯。”
嗯？这是什么意思？烈如秋暗暗猜测：义父这是假装不相识？
“这一位，乃是烈焰庄掌门烈子星先生，君尊特别邀请的贵客。”
看到烈子星，烈如秋才略略安心，由衷地赞道：“烈焰盛名，举世无双！”
烈子星展颜笑道：“知秋公子谬赞，烈某愧不敢当。”
烈如秋还想再美言几句，公子惜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灵蝠族长元莫野先生，天试主考官。”
元莫野可谓是灵族的元老，一直守着灵族的魂陵，面容看似天命之年，实际年龄谁也不清楚。
烈如秋对灵族不甚了解，只好胡乱客套了一句。
元莫野略略颔首示意，并不多言。
“云泽族执首萧月泽先生，同样是天试主考官。”
这个名字倒是听说过，烈如秋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心中想道：妖族的人都能来做主考官，天落还真是有点手段。于是，他客气地说道：“初闻仙名，请多指教。”
萧月泽深深地看了烈如秋一眼，同样有些好奇，“公子过谦了。敢问公子可是神域之人？”
烈如秋有些意外，“在下正是神域玉弦族人。”
公子惜却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寒暄，“这五位均是妖族的执司，云泽族墨启殃，落木族陌青吟，孤烟族南久风，伊墨族左仓何，以及西钟族黎季绝，皆是君尊邀请的贵宾。”
烈如秋一面颔首示意，一面在暗自腹诽：这还真是五毒聚首哇！难怪阁楼里面好像被寒冰冻住了似的，这哪里是琼英宴，简直就是鸿门宴！
公子惜继续介绍：“这一位乃是人族圣帝，司马子仁先生。”
烈如秋心神一凝，目光落在司马子仁的脸上，心底愤然骂道：原来这鸿门宴真正的杀意，却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