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烈如秋不是没有设想过,那缕神魂会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出现。或许,他早已来到庄园内的某幢阁楼,正端坐在灯火辉煌的厅堂中央;或许,他会乘仙鹤碎羽同行,万众瞩目破雪而来,翩然若仙不失风雅;或许,一列近侍左右簇拥,数名考官与贵宾随行身后,由庄园正门信步而入……
似这般天神降临的气派,如若星辰坠天的声势,独自一人伫立于夜幕之下,引来山呼海啸的拜呼……说句老实话,烈如秋有点发憷:若是依着沐天落那淡然内敛的性子绝对不会如此……招摇。
对,就是招摇。烈如秋在心里暗骂一句:这样的作派,倒真是像极了常挂在他嘴边的“星空至尊”,好一个霸道威风的圣主,不过是一个晚宴而已,至于吗?!
他一面骂着,一面庆幸。方才因一时好奇跃到高大的梅树顶端,只想着站得高望得远,却意外地避免了一场尴尬。
余光中,他看到师兄与师侄们均端正地跪伏在锦席软垫上,认真地三叩拜礼,没有半分敷衍之色。他不由站得端直,暗想:往日,我还从来没有对他行过君臣之礼,直呼其名没个规矩,不见他计较,便自以为他待我有别于人……唉!到头来连个臣子都算不上,说好听的是仆从,其实就是个杂役。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不还欠他一个大大的恩情吗?
庄园内的呼声渐渐淡下来,烈如秋再次望向星光璀璨的那一处,只见自阁楼平台两侧的扶梯走上数人,一行列于天君身前,跪地俯身而拜,而后起身站在一旁,个个都是不苟言笑,神色深沉好似暮夜寒冰。
烈如秋的眼力向来甚佳,这么仔细一看,把自己吓得不清,为首之人正是御剑大师月影,他的义父。右侧一人风度儒雅,乃是御心族公子惜。当中一人的容貌极为清雅,双眸恰似琉璃光彩流溢。虽然没有见过这张脸,但是这般身姿气度与举止,烈如秋还是认出了他:公孙雴云!
烈如秋毫不犹豫地改变了刚刚的看法:若非天君如同天神降临一般的气势,要让义父与公孙雴云这两人如此平和地站在一处,简直是不可思议。
另外还有两人,烈如秋粗略扫过一眼,却不认识。天君只是对着这五人略略点了点头,将他们“打发”走了——至少烈如秋是这么认为。
他定定地望着那个闪烁着星芒的黑色身影,不由冒出一个想法:这几个月来,仅有虚幻之影出现,就没有有觉得怪异吗?难道他们都不关心天君真身的下落?
正游思翩翩,烈如秋忽觉心中一悸,生出一个错觉:那缕神魂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只是刹那间的一瞥,眼神中好像有一道杀气——他发现自己了?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收回目光,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脉,不由有些后怕,莫名地感觉到悟先生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好像仅仅是为了将自己诓骗到这里来,当真是为了唤回沐天落的心魂吗?面对神魂,就连义父和公孙雴云都甘愿俯首,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他又能如之奈何?
胡思乱想之间,他跃下梅树回到竹亭。刚刚坐稳,竹亭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烈玉辰与烈玉心毕竟年幼,忍不住好奇之心,从梅树间探出半个身子向外一番张望。只听烈玉辰眉开眼笑地说道:“原来是侍女们列着队送食盒呢!”
烈玉心接口呼道:“在风雪中站了一个多时辰,我都快要饿死了!”
烈玉辰跳回锦垫上坐好,问道:“小师叔,圣都有些什么好吃的?比起憩霞镇来,哪个更好?”
这该怎么回答?烈如秋收回心神,无奈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是才到圣都,连口热茶都还没有来得及喝呢!”
“哦?”烈如清饶有兴致地看着师弟,笑言:“听闻,自月影掌门归来,飞刀门便自封山门,想必是打算在明年的天试大显身手,一鸣惊人。小秋,你的修为精进不少,看来这几个月也没有虚度时光。先生若是见到你,定会深感欣慰。”
“啊?是吗?”烈如秋有点脸热,修为精进那是不假,但那都是在泠曙山及天石内被迫而为。然而这几个月……不提也罢。
不多时,十余个侍女送来许多食盒,叠放在竹亭中央。临去时,其中一名侍女温婉言道:“天气严寒,食盒尚能保温,且恕奴婢暂不一一取出,烦劳诸位贵客自行取用。此外,因明日便是天试,君尊圣主有令,晚宴皆不设酒,还请贵客宽谅。”言罢,施施然离去。
“哇!天君管得真严,酒都不让喝!”烈玉辰一面嚷道,一面与烈玉心分别取出食盒,将里面的佳肴美食摆到烈如清面前的矮几上。
“就算天君让喝,你能喝吗?”烈如秋冷笑一声,没有好气地说道:“不要只顾着自己的先生,没看到你小师叔面前什么都没有吗?”
烈玉心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师叔,你不是还没来得及饮上一口茶吗?炉上有水,先喝口水解解渴罢。”
烈如秋随手抓起矮几上的一个什么果子,朝着烈玉心的脑袋砸过去,“你们两个臭小子,几个月没有修理,是不是都忘了尊敬长辈?”
烈玉心被果子砸了一个正着,脑门火辣辣的生痛,正要埋怨,忽听梅树外传来一声轻咳,众人当即收了声息,齐齐望向亭外。
光影下走来一人,气度雍容,十分谦和地说道:“在下御心公子惜,不慎打扰了烈焰庄诸位公子的雅兴,还请宽谅。”
“公子惜!”烈如秋一声惊呼,“方才你不是在阁楼上吗?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公子惜微微一笑,“我乃此次天试的主理,庄园内的座席安置岂有不知之理?嗯……我方便入亭小坐片刻吗?”
烈如秋转过目光看向师兄,正犹豫如何开口,烈如清已经起身迎过来,“公子不必如此客气,能得御心公子亲临,乃是我辈之幸。”
公子惜没有多余的客套,随意打了个软榻坐下来。烈玉辰立即拾起炉上水壶,为众人沏水泡茶,烈玉心忙着摆上果品茶点,小家伙们极为乖巧伶俐。烈如秋轻哼一声,低声说道:“你们两个终于老实了,不容易啊!”
两个师侄抬眼狠狠地瞪着烈如秋,公子惜不由轻声笑起来,“两位小公子不必拘礼,天冷风寒,你们自己趁热吃罢,不用顾忌我。我只是来此看看,安置是否周详。”
烈如清拾起玉盏,礼数周全,“在下以茶代酒,且敬公子一盏,天试操办不易,着实辛苦!”
公子惜执盏一饮而尽,笑道:“要是提到辛苦二字,其实应是天魄族人最为劳碌。依着君尊拟定的章程,他们仅用了不足三个月的时间,便将望旸庄园改建成如今的模样,确属不易。”
此时,烈如秋对天魄族人的印象不提也罢,只是非常好奇,“依着公子的意思,这幕天席地的梅林竹亭晚宴也是沐天落的主意?”
“确是如此。”公子惜不易察觉地瞥了烈如秋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梅竹喻义君子高洁,天地乃是道义正气,历经风雪洗涤,领悟修行真谛,这正是君尊开启天试的良苦用心。”
“咳!他那个脑袋瓜子里面,一本正经的大道理数都数不清……”烈如秋悻悻然地嘀咕着,心里面却在盘算:如何开口让公子惜领自己去见那缕神魂。
公子惜见烈如秋低垂着眼睫,便转过目光对烈如清言道:“竹亭外有侍女听候,但有需求尽可说与其知。晚宴时间不限,任诸位尽兴。若是觉得困乏了,庄内为诸位宾客备好了竹楼居所,教侍女领路息即可。”
“所有的人都住在庄园里面?”烈如秋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们不怕他们惹出祸事来?”比如自己的义父与公孙雴云……
公子惜再次笑道:“君尊天威之下,岂有生乱之心?”他顿了一顿,话中有话地说道:“各位贵宾与考官皆是独居一楼,自有阵法相隔,断绝声息,极为隐蔽。”
烈如秋终于抓住了重点,展颜笑道:“公子,能不能领我去看看烈先生?自憩霞镇一别已有数月,甚是想念。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此等小事,何须客气。”公子惜暗暗松了一口气,“我正要巡视一遍竹亭,而后就去昱晖阁的贵宾席。如果不惧风雪,烈公子不妨先随我一同四处看看罢。”
“当然没有问题。”烈如秋一跃而起,冲着烈如清说道:“三师兄,你们先在这里赏雪用膳,我去看望先生!”
烈如清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叮嘱道:“见到先生后,记得向他老人家请安,我们一切都好,教先生不用为我等忧心。”
走出竹亭,公子惜低声言道:“烈公子,你先安心跟我四处走走。至于面见天君一事,晚些时候,我再与你详谈。”
烈如秋不由心里一个咯噔,暗想:这事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还说一切均已安排妥当,悟先生到底有没有靠谱的时候?
在曲折的小道上行过十余丈,烈如秋看到一株梅树下立着一块竹牌,上面写着“铭净斋”三个字,他好奇地问道:“公子,铭净斋也有弟子参加天试吗?”
“并无。”公子惜低声言道:“铭大师仍然没有音讯,而门下弟子均已晋入无念境,甚至是逍遥境。”他瞥了一眼烈如秋,接着说道:“铭净斋仅是来了两名弟子参加晚宴,你可随我一同进去见见。”
铭净斋的两位弟子,一男一女,无非是几句客套。烈如秋向来对这些繁文缛节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致,耐着性子陪站一会儿,二人便离开了竹亭。
紧挨着的是专为飞刀门设置的席位,当然,竹亭下空无一人。
烈如秋看着清冷的竹亭,忍不住问道:“你来寻我,月影先生是否知晓?”
“以月影掌门的修为,自然知道烈公子来到了庄园。”公子惜毫无所谓地说道:“你不用担心,他不会为难你的。你且记住一件事,此番神域天族主持天试,你作为玉弦族人理应协助。”
经过空无一人的竹亭,后面的两个席位乃是来自偏远北地的玄机阁与凌霄宫,人数不多,却甚为热闹,丝毫没有因为风雪严寒而产生困扰,反而聊得热火朝天。
行至小路尽头,竹牌上写着的“御风堂”三个字,烈如秋不由“咦”了一声,低声问道:“御风堂不是在闭门思过吗?怎么还能参加天试?”
“虽闭门思过,还是可以参加天试,借此良机再创门派荣耀。”公子惜缓下脚步,显得有些犹豫,思虑再三仍是迈入了竹亭。
果然,亭内的气氛极为冷冽,十几个人个个带着满满的敌意,恶狠狠地盯着公子惜。烈如秋想起明风斩之死,御风堂定是将公子惜视作弑师仇人,没有当场爆起,已属不易。
公子惜尚未开口,云风破上前一步横眉恶言:“我等来此只为参加天试,重振御风堂,与你御心族并无半点化解仇怨的打算。天威之下,且请自重,为免干戈,请你速速离去是为上策。”
公子惜只得拱手揖礼,就此离开。
离开时,烈如秋回首再次扫过亭中众人,暗想: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天下第一大门派,经历如此劫难,仍然人才济济,六大门派当中竟是人数最多的一家。
六大门派?烈如秋回想这一路走过的竹亭,突然回过味来,有些激动地扯住前面的公子惜,悄声问道:“看这设席的顺序,我烈焰庄似乎是居于首位?”
“正是如此。”公子惜忍不住笑道:“我说烈如秋啊,世人皆知天君与烈焰庄的交情与渊源,可是我看起来好像就你一个人不知道似的。”
“有吗?”烈如秋茫然,“我是说,现在的天君跟烈焰庄也有交情?”
公子惜忽而谨慎起来,悄声言道:“现在的天君不谈交情,只论天理。”见烈如秋仍是不解,他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啦,再领你去看看四大望族。”
“那又是什么?”
公子惜不急着回答,拐入一片梅林,如同迷宫穿行一般走了数息,来到另一条小道,梅树上的竹牌写着“司马氏”三个字。
烈如秋不由脚下一顿,仿佛猝不及防地被无形一击,心绪纷乱起来。
公子惜意味深长地说道:“四大望族之首当属司马氏。圣帝司马子仁的子嗣当中,长女司马知音与长子司马知言二人将会参加天试,另有氏族旁支的五名少年。你要是有所顾忌,可在梅林稍等片刻。”
司马子仁,是亲人,也是仇人。如何面对这个弑父夺位的亲叔叔,沐天落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自己,烈如秋一直在逃避这个难题。
天涯相隔,永不相见,或许是一种选择。
然而此刻,堂弟堂妹近在咫尺,血缘之亲,见,还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