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的呵斥劈头盖脸,神魂竟然十分难得地愣了一愣。
当然,仅是不易察觉的一瞬。
随即,神魂仍是那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以置身度外的语气言道:“怨愤有损心性,百害而无一用,而且沐天落并不能听到。”
烈如秋有一种重拳击入虚空的感觉,实在是抓狂无语至极。可是骂过之后又能如何呢?他忍下心头莫名的怒火,扭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往何处?”神魂再次问道。
烈如秋头也未回,“我去看望义父,这并不违逆天道吧!”
然而,烈如秋对望旸庄园一无所知,根本不清楚义父居住的昌昀阁具体在什么方位,气冲冲地走入梅林小道,只想着离那缕神魂越远越好。
走在风雪中的梅林小道上,烈如秋回想这些时日,心绪的大起大落,事态的来回反转,全都因为自己的执念:那样的一个家伙怎么会死呢?
想到这里,烈如秋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缕神魂明明有很多地方与沐天落不同,可是自己只看到了二人的相似之处,甚至一厢情愿地相信他治好了手伤,修习了更高深的心法……
不知不觉在梅林间走了许久,烈如秋隐隐发觉:迷路了?!
他散去神识探向远处,发现梅林中竟然设有法阵禁制,条条石路如同迷宫一般找不到出路,甚至连方位都无法分辨。他下意识地想道:莫非是因为被我禁住,那缕神魂对我生出了杀心?
心中的不安正在蔓延,忽而望见前方出现一点摇曳的萤火,亮光很快变得清晰:那是一盏玉月灯。
再看提灯之人,正是那日将烈如秋拦在庄园外的天魄族少年步雨。步雨的身上被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罩得严严实实,一双眸子被玉色的灯光映得熠熠闪耀。小小少年笑容真挚可亲,口中唤道:“知秋公子,你可真是不当心啊,这片梅林原本是为天试准备的迷阵,你怎地闯进来了?”
烈如秋哪会知道这个?此时再度看到这张清稚的面容,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反感,随口问道:“既然是天试场地,你又怎会在此?”
“我是依圣主之令,特地来此给知秋公子领路的。”
“圣主要你来的?”烈如秋十分诧异。
“没错。正是圣主令我来此给公子领路,公子是要去昌昀阁吧?”步雨满面的天真无邪,没有丝毫装腔作势之态。
这就奇了!烈如秋着实没有想到那缕神魂居然会做出这样贴心的安排。
有步雨领路,二人不用多时便离开了梅林迷阵。一路走来,步雨为烈如秋殷勤介绍庄园内的布置,口中一直未停,清脆的声音在夜幕下回荡,教烈如秋生出许多的好感。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抬眼可见灯火璀璨的昌昀阁。步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颜可掬地说道:“公子,昌昀阁近在眼前,我就送到这里啦!”
若是依着往常,烈如秋定会拉着对方一起坐在温暖的房里,好吃好喝的款待,而后再天南地北胡侃一顿。
但是,今日不行。
他勉强笑道:“难为步雨公子不畏风雪为我领路,深感厚恩。他日若得时机,再表谢意。”
“嘻嘻……公子不必这么客气的!”步雨忽而走近烈如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圣主令我为公子引路乃是职责所在,理所应当。同时,圣主也嘱咐我不得声张,所以,还请公子替我保密哦!”
“这个自然,你就放心好了!”不是什么难事,烈如秋满口应承,对步雨拱手示礼后便提脚向昌昀阁飞跃而去。
若是烈如秋能细心一点,或是稍稍回头瞥一眼,就会惊讶地发现:步雨将手中的玉月灯挂于梅枝一端,随即敛去了身形……
来到廊檐下,烈如秋尚未来得及叩门,月影已经推门而出,当即一道冷冽的言语扑面而来:“你是晟晓阁的饭菜吃腻味了,还是在天君身边待厌烦了,居然舍得亲自来一趟,真是不容易!”
“义父。”烈如秋瞧见月影满面的不悦,却没有心思讨他欢心,只是垂眼低低地唤了一声。
眼见这个模样的义子,月影心中一凝,脱口问道:“沐天落为难你了?”
烈如秋很想肯定地说道:没错!他岂止是为难我,简直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居然要我去做一件连悟先生和岚先生都办不到的事情!
“不是。” 烈如秋摇了摇头,“义父,外面风雪甚急,您不能让我进门再说吗?”
月影满是狐疑地将烈如秋让进厅堂,见他解下身后的玉琴,无精打采地在软榻坐下,便随手关上门,问道:“小秋,你究竟是怎么了?”
烈如秋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样的事情能说给义父听吗?显然不能。
月影在烈如秋对面坐下,提起茶壶斟满玉盏,“小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烈如秋拾起玉盏一饮而尽,一道暖流拂过纷乱的心绪,稍稍缓了缓茫然无措的心神。一番斟酌后,他低声说道:“我刚刚得知一位故友魂散离世,而今日恰好是他的生辰……义父不必担心我,我只是有些意难平。如果我能跟随他左右,大抵不致如此……”
听了这话,月影放下心来,和颜劝道:“小秋,你不必过于悲伤。生死无常,本就是凡人无法左右的事。”
他见烈如秋眉宇未展,再次斟满玉盏,劝道:“你看那星空中的星辰超过亿万,修行者魂散归于星海,能与星辰作伴并不孤单。你的那位朋友已化作某颗星辰,魂魄寄于星辉,遥望这个世间,他也不希望你过于悲戚。”
提起魂魄二字,烈如秋心想:这要怎么说呢?也许常人的魂魄会化作星辰,等待下一次的轮回,可是沐天落……
他忍不住问道:“义父,您说这天下是否有人身死而元神不散,依然流连于世间?”
“如若修习鬼道,或许有这种可能。严格说来,那也不是元神,而是怨念,尸身僵而不腐,借由怨念行走于世。当然,这种妖邪之术世间早已绝迹,不曾有过听闻。”
鬼道?烈如秋心中不由一惊,难道那家伙又搞了这些名堂?
月影见烈如秋神色有异,宽慰道:“既是你的故友,想来不至沾染此等邪术。如今有御心族人,他们绝不可能容许出现阴尸怨魂。”
要是御心族臣服于这个修习鬼道的神魂呢?烈如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这才是悟先生真正担忧的症结?
不不不……他立即掐灭了这个可怕的想法:神魂并非实体,只是虚幻之物,绝对不会是阴尸这种邪物。而且这缕神魂别说是怨念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情绪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是怨念聚尸。
烈如秋忍住心中的胡思乱想,默默地拾起玉盏饮了一口,换个话题问道:“义父,您是否寻到义母的下落?”
月影摇了摇头,黯然言道:“灵剑声息全无,查不到她去了何处。”
烈如秋未加深思,随口说道:“您为什么不向御心族求助呢?他们应该能够寻到灵剑的气息吧?”
“御心族?”月影忽而冷笑一声,“他们不值得信任。”
“啊?”烈如秋不解,“义父何出此言?”
月影轻蹙双眉,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秋啊,世道离乱,人心难测。御心族与天君分裂已经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那时究竟因为何事导致决裂,谁也说不清楚。事过时迁,当世人早已淡忘的时候,他们却突然出山。一经入世便辅佐了一个年幼的新君,搅得天下大变,不得不让人生疑。”
这时,烈如秋想起关于御心傀儡一说,大约明白月影的猜测。然而,沐天落请求悟先生同意九公子出手相助,是他亲眼所见。他不禁反驳道:“义父,悟先生乃是高洁之士,那些坊间的传言不可当真。”
“所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一旦提及沐天落,月影就有一种莫名的偏执,“上一任天君沐君尘失去音讯已有十多年,神域同样是隐匿世外,天族仅有天魄族人在世间行事。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御心族出山染指世事,难道不蹊跷吗?再说那沐天落……”
烈如秋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了您的性命,不畏艰险,百折不挠。”
月影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溢不悦之色,“小秋,难道你没有觉察到这事的怪异之处吗?其一,他是如何知道我没有往生而是被困在泠曙山的?其二,我与他素昧平生,何劳他以圣主这般金贵的身份大动干戈?其三,他去圣都一番作为,为何独独留下司马子仁不闻不问?所谓天道,行至半途而废又是何故?最让人生疑的是这个少年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他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当真是沐家的子嗣吗?他的容貌与沐君尘没有半分相似,仅凭手中一枚天石信物便坐稳了天君之位。天魄族人不晓变通也就罢了,御心族人这般鞍前马后就不得不令人称奇。”
听了这一席话,烈如秋忍不住在心里又将沐天落好一番痛骂:这个妖孽!行事果然是件件教人匪夷所思,我要如何替他辩解?
但是,要让烈如秋闭口不谈那亦绝无可能,“义父,我去过淬刃崖上的石刀阵,剑阵当中星辉尚存,不是证据吗?”
“泠曙山封禁六年,他一个小孩子如何得知破阵之法?更别说结阵之人的修为境界远远高过他。”
“破阵的时候不是还有我吗?”烈如秋嘟哝一句,“虽然他与您素昧平生,不等于没有出手相救的理由吧?”在月影质疑的眼神注视下,他犹豫地说道:“比如,侠义仁心……”
见义父不为所动,烈如秋心中一横,摸出怀内的青玉石匣递过去,“沐天落没有处置司马子仁,大概是想让我作出抉择。这是他留给我的天诏,天道下尚留一分人性,毕竟那是我的亲叔叔,留他一命也是父亲的遗愿。”
月影接过石匣左右打量一番,而后揭开石盖将两枚锦囊内的白绢取出。看过一遍后,他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就凭这个?你可不要忘了,御心族人正是操控人心的高手,沐天落与公子悟关系密切,得其真传也不奇怪。暗施手段防不胜防,你这孩子太过纯良,怎么会知道他的真正用心?”
“义父!”烈如秋憋着一口怨火实在无处发泄,一把夺过锦囊与石匣,气冲冲地说道:“您为什么就这么不待见他?他拼死把您救出困境,难道这还做错了吗?除了不让您寻仇,他到底是做过什么了不得的恶事?”
见烈如秋这样的态度,月影是恨铁不成钢,“涉及天下权谋,你当是过家家的稚子儿戏?一起品了几次茶,弈了几局棋,便是知己挚友了吗?那我就问问你,面对这两道天诏你作如何选择?”
“啊?”烈如秋撇了撇嘴,“我还没想好……”
“所以呢?”月影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尽,“无论你如何选择都逃不过他的掌控!还有,这把玉琴!瑜昑之玉是人族帝宫传承的象征。你以为得了这件神器就是拿着尚方宝剑了吗?稚子怀金过市,焉能安度?你在天君的身边,玉琴尚可护你周全,否则必成众矢之的,再无安生的日子!”
“我算是明白了,在您看来沐天落横竖都是错!”烈如秋怎么也想不透,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样的田地。
月影似乎意犹未尽,“那是一个仅仅十几岁的少年,喜怒不露于形,行事无懈可击。如果没有被御心族掌控,他要是本性如此,岂能让人安心?”
“这又是什么罪过?”烈如秋口中虽然反驳,心里却隐隐不安起来。
“如果这天下的是非曲直皆由他一个少年人来定夺,他若入魔则是苍生的劫难。权力没有制衡,这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听到这里,烈如秋愤然地站起身,将青玉石匣塞回胸襟,一把提起炽枫玉琴,口不择言地斥道:“争辩这些有什么意义?就算您不认可,还不是一样任他驱使,三叩九拜君臣之礼半点都没有含糊……”
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月影一时激愤随手一挥,一道剑意扑向烈如秋。
烈如秋断然料不到义父会气得对他出手,他下意识地抬手相挡,剑意斩在炽枫琴身,雪绫顿时碎裂成片。只听一声清冽的琴音荡起,二人登时都愣住了。
烈如秋急忙翻过琴身,瞅见玉琴身上一丝划痕都没有,仍然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放下心。再看月影,神色极为难看,面容青白不定,似是怒到了极点。
烈如秋未敢多想,一步跃至门边提脚踹开房门,一面向外飞奔,一面呼道:“义父,我去看望师兄了,改天再来……”
他却不知道月影被激荡的琴音反噬,此刻气息大乱,险些呕出一口逆行之血,更不知道义父心中的愤恨更加强烈。
烈如秋三两步奔至梅林,一眼就瞧见枝头的玉月灯。他随手摘下玉月灯,依着先前步雨指点过的方位,在梅林小道上快步穿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寻到了烈焰庄弟子居住的竹楼。
开门的是烈玉辰。小家伙先是一惊,而后欢喜不已地嚷道:“小师叔!怎么会是你!外面的风雪这么大,你居然会来看望我们,好教人感动啊!”
两层竹楼虽然简陋,但是却能遮挡风寒。屋内一围炉火洋溢着温暖,旁边的矮几上还摆着瓜果点心。
烈玉心正在与烈如清对弈,本该心无旁骛,而此时实在无法保持这份定力。烈如清停下了棋局,笑着说道:“玉心,去给你师叔沏茶罢。”
烈如秋一把拉过两个小师侄,说道:“茶就不必了,这儿还有吃的没?”
“啊?”烈玉辰一脸坏笑,“圣主居然不给小师叔饭吃,太过分了!”
“不许胡说……”烈如秋蹙起眉头,神色甚是低落。
烈如清瞧出端倪,“玉辰,去给你师叔拿些吃的来。”
烈玉辰立即爬起身,到偏房里寻了一遭,拎着一个食盒乐颠颠地跑回来,“有是有,不过都凉了。小师叔,你不会又是被圣主赶出来的吧?”
烈如秋捧过食盒生出一道炽息,听到这话,一对眸子更是暗了几分,强打精神啐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先给我说说,这几天的天试,你们两个的成绩倒是怎样啊?”
“自然皆是优等!”二人异口同声,甚是骄傲。
“如此甚好。”烈如秋的语气却怎么也瞧不出欢喜之情。
烈如清眼见师弟如此,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玉辰玉心,你们先去楼上将乐理再习一遍,随后我来考察。”
两个师侄都是机灵的少年,立即上楼离去。
烈如秋埋头沉默地吃着,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
烈如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雪玉瓷罐,拾起玉勺,口中说道:“这是先生特意给你带来的红油牛肉酱,圣都的菜式太过清淡,你肯定吃不惯。”
烈如秋看着面前玉碟中高高堆起的牛肉酱,似乎触及心中最柔弱的某处,眼前一花,竟然涌出一行热泪。
烈如清仍是带着笑意,“就算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能亏待自己,吃饱喝足才有心力应对。小秋,你知道这话是谁常常挂在嘴边的吗?”
“师兄,我……”要是泣不成声那也太难看了。烈如秋抬手胡乱抹了抹,缓了缓心神,言不由衷地说道:“这酱看着就辣眼睛……”
烈如清扫了一眼案几上摆放的炽枫玉琴,温和地说道:“先生常说,人生宛如棋局,若是一经遭遇困境就投子认输,怎能领略风云变幻的妙意?你自幼生长在曦和山,向来平和安顺。既然入世游历,必然会面对无数艰险与抉择。只要能够无愧于心,不失道义,便不必过于计较输赢结局。”
说罢,烈如清沏满一壶清茶,拍了拍烈如秋的肩头,“你先慢慢吃,我去看看玉辰玉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今晚就在这里歇息罢。”
烈如秋点了点头,今夜总算安顿了下来。
炉中炭火熊熊,偶尔发出噼啪之声,茶汤沸腾氤氲,清香四溢。
烈如秋将矮几清理一空,端正地摆上炽枫玉琴,凝神片刻,双手抚上琴弦轻弄,正是记忆当中的《青竹吟》,在这风雪之夜一曲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