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竹楼忆旧事

次日,天试第六天,望旸庄园天色阴沉,风雪依旧。

或许是因为竹楼乃临时搭建,不比晟晓阁那般坚实,凄厉的寒风好像就在耳边呼号叫嚣,让烈如秋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

临近巳时,绵绵飞雪似乎夹带着冰粒,拍打在竹楼上,噼啪之声越来越响亮。

烈如秋半梦半醒地睁开双眼,盯着陌生的屋顶愣了半晌,好容易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支起身子斜靠在床榻边,隔着竹窗的薄纱望向屋外,妖娆的梅枝仿佛触手可及,枝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悬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折射着玉月灯的光芒,如同星辰坠入了雪海。

他一时瞧入了迷,将纷乱的心绪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这么发了一会呆,烈如秋心血来潮从榻上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跑到隔壁的浴房推开竹窗,凝聚神识将梅枝上的银雪引入浴桶,再生出一道炽息。不一会儿的工夫,整间屋子已是热气弥漫。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沐汤赏雪,这才对得起美好的一天。”

若不是腹内饥饿提出抗议,烈如秋大概会在这片氤氲当中沉迷一整天。

还好,他的师兄在卧房中留了一盒精致的点心。

烈如秋一面心满意足地吃着,一面漫无边际地想道:三师兄是什么时候来过房间的?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楼里这般安静,难道他们都不在?

他散去神识在竹楼内探寻一遍,没有找到师兄与师侄们,却在楼下的厅堂发现一道陌生的气息,宁静而内敛。

烈如秋有些意外:会是谁来了?

他一面暗自琢磨着,一面悄悄地打量着这道气息,却是没有任何头绪。

当然,就算是一道陌生的气息也阻挡不了美食的诱惑。烈如秋仍是慢条斯理地品着点心,饮着热茶,天大的事情都比不过温饱。

尽管烈如秋在内心深处明白,一旦离开这间小屋,意味着自己必须要去面对那些绕不过去的难题。但是,他觉得不去想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如果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饮饱吃足,把食盒茶盏收拾妥当,仔细整了整衣着,重新梳理了一遍长发……拖拖沓沓又过去半炷香的时间,烈如秋这才慢吞吞地踱下了楼。

推开厅堂大门,只见一个清朗俊逸的公子在软榻旁站得端正,面带笑意,口中言道:“知秋公子,我乃御心族公子怡。令师兄带着两位小公子前去观看天试,特意让我在此等候。我本不应叨扰公子,只因关乎天下苍生,因而未曾事先通告,仓促拜访,还请宽谅。”

公子怡,悟先生的长子……关乎天下苍生……烈如秋十分无奈地想到那件天大的难事,感觉到周身的暖意正在飞速远离。

眼见烈如秋一脸的茫然,公子怡有些意外,再看他身后空空,不由问道:“昨夜有幸聆听公子的琴音清雅,仿若仙曲临世。本想一观,却为何不见公子的仙琴?”

“啊?”烈如秋一愣,是啊,炽枫玉琴呢?记忆竟然有些模糊,这是万万不应该的!

公子怡看到烈如秋的表情,有些担忧地说道:“公子,仙琴乃是君尊恩赐之物,若是没有妥善安置,万一被歹人劫去,岂不无端又生祸事?”

烈如秋忽然想起昨夜义父的某句话,脱口问道:“公子怡,你当真是来观琴的吗?”

公子怡当然不是来观琴的,只是……御心族人大概都有这个通病。他暗暗自嘲,收起那些焦虑,温和地笑道:“实在是抱歉,让公子见疑了。你我可以坐下来聊一聊吗?”

此时,烈如秋最不想的,应该就是和御心族人聊天。

但是公子怡已经自顾自暇地坐下来,拾起茶壶为二人斟上,言道:“来到圣都的这些时日,我观大师兄一直都是忧心忡忡。天试劳碌只是其一,恐怕更多的是因为家父的伤势。”

他抬眼瞅见烈如秋依旧站在门边,展颜笑道:“你看,我倒反客为主了。来来来,坐下吧!有一些事情家父与大师兄未必知道,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一定会说给你听。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一吐为快的,你不必生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烈如秋只好隔着炉火在软榻坐下,“既然天试劳碌,你怎么不去为公子惜解忧,却来找我闲聊?”

公子怡没有料到烈如秋竟然这般警惕,索性略去了客套,径直说道:“听闻昨日公子邀请齐予安共进晚膳,让我想起一件旧事。敢问公子,你是不是认识天弃?”

这么一问,让烈如秋猝不及防,“仅有耳闻,并未谋面。”

公子怡笑了笑,“或者,我应该换一个方式来问,公子是不是知道天弃正是君尊本人?”

既然是悟先生之子,知道内情亦是理所应当。烈如秋没有否认,也没有开口应答,仍是不解地看着对方。

公子怡只好自问自答:“关于天弃之事,家父并未对我兄弟二人深谈。一年前,家父令我前往青风镇,要将一本曲谱交给岚先生的弟子。怎奈胞弟小悦好奇心盛,央求替我走了这一趟。没有想到,他却惹出了事端。”

听到这里,烈如秋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忍不住问道:“他惹了什么祸事?”

“小悦从小就对岚先生充满敬仰之情,对悬镜一门万分向往。自五岁起,每年他都会跟随家父拜访悬镜崖,无数次央求岚先生将他收在门下。但是无一例外均被岚先生拒绝了。”公子怡笑着摇了摇头,“直到六年后,小悦已经坚信岚先生不收弟子的时候,让他意外的是岚先生不仅收了一个门生,还将悬镜崖封禁起来,禁止任何人涉足,甚至包括家父。”

“依着小悦的心性,必定要看一眼这个弟子,究竟是何许天资卓越的少年。他瞒着家父偷偷跑出来,跟着我来到青风镇郊外。仅仅是送一册曲谱,我没有当作特别要紧的事情,于是就依了他,让他替我去悬镜崖下的青风镇等候岚先生的弟子下崖。”

烈如秋暗自一番琢磨,问道:“这么说,霜断并非天弃离开悬镜崖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公子怡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小悦没想到岚先生的得意门生竟然没有修为。事先并不知情的小悦因为年少气盛,对他用了御心术。而后才有霜断误会天弃刻意隐匿修为,并将其重伤。紧接着惊动了齐王府,连番派出杀手前往青风镇。”

听了这一段话,烈如秋既意外又不解,“照这么说来,天弃离开悬镜崖之后的遭遇,一切的源头竟然是御心族的公子悦?”

“可以这么说吧。”公子怡无奈言道:“离开青风镇后,我见小悦闷闷不乐,以为他是自认不及岚先生的弟子因而黯然神伤,所以未作多想,带着他在黛渊郡境内游历散心。半个月后,听说天弃殒命暮宗山,小悦竟然悲情难抑,痛哭不止。这时,我才知道他在青风镇的所作所为。”

“对毫无修为的人使用御心术,这是御心族严令禁止的行为,依律要废除修为,逐出宗族。”公子怡沉浸在回忆中,继续说道:“一来,对天弃之死充满自责,二来,惧怕家父的盛怒,小悦乞求我替他保密。其实这事不能全怪小悦,谁又能预想得到岚先生唯一的弟子会没有修为呢?而且,寻找天石圣物如此艰险,关乎天下苍生安宁之事,岚先生怎么可能交给一个没有修为的少年呢?”

“我没有办法去责备小悦的莽撞,也不敢将实情告诉家父。说到底,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去青风镇的是我,应该不会闹出这样的误会。某日,趁着家父前去悬镜崖的机会,我将小悦带回族内闭关。”公子怡盯着面前的玉盏,停顿片刻后,忽而一笑,“令我意外的是,家父回来后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尽管他心情不佳,但是并无多少悲情,甚至没有过问送谱一事。”

公子怡拾起玉盏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后来在憩霞镇发生的事,你是亲身经历,自不必多言。而我要说的,是圣主离开憩霞庄后的一件事。江云澈这个人,你应该还记得吧?”

那些本应淡忘的往事无法回避,烈如秋点了点头,“这人怎么了?”

“江云澈乃是无关紧要的人,圣主将其废除修为后,弃于流沙岭的一汪清泉之畔。不承想,他却遇到了齐予安,一番花言巧语后,让齐予安将他带到黛渊郡的军营。我正是在那里见到了齐予安,并且无意中发现一个秘密:齐予安的脉丹中竟然存有圣光。”

烈如秋大概猜到了公子怡的意思,心中暗想:对于天弃的身份,难道悟先生当真是对自己的家人也一并隐瞒?

公子怡没有理会烈如秋,“你也许会奇怪,家父突然对圣主如此上心,族内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吗?当然有。家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令我师兄弟九人前往憩霞庄,任圣主调遣。然而,我们在栖夕阁见到圣主后,自然再无一人对家父有任何异议……”

“那是为何?”烈如秋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问道。

公子怡抬眼看向烈如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显而易见?烈如秋更加纳闷,公子怡似乎不屑理会这等微末之事,“但是我看到齐予安后,才觉得事情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此次来到圣都,再一次见到齐予安,我却发现他脉丹内的圣光全然消失。圣光仅有神域沐氏能够修习,能将其赋予他人并收回的只有沐家人。”

“所以你推断天弃便是天君?”烈如秋仍是不清楚公子怡的用意。

“想必这一切公子早就知道吧?”

烈如秋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

“家父受伤后,一直是我在照料他的起居。”公子怡没有直接回答烈如秋的疑问,摆了摆手,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如今世上竟然有人能伤到家父,甚至是伤及心脉与神识。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岚先生的伤势更严重,而且悬镜崖的观星池已被损毁。我无法理解,岚先生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唯一的弟子……”公子怡深深叹息,“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重伤处于修行巅峰的人物,而且还是两个人,同时……”

“所以呢?”烈如秋将公子怡的一席话掂量了一番,问道:“你对我说这些究竟有何用意?令尊请我来到圣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本依照岚先生的计划,待他二人伤势好转之后,便要汇聚天下所有逍遥仙修之力,彻底消灭那缕神魂。”

公子怡的直言不讳,让烈如秋震惊不已,“岚先生真的这么狠心吗?”

“家父说,假如血日凌天达到三十日,神魂就会彻底觉醒,在他的天理规则之下,这个世界便是末世降临。”公子怡似乎心有余悸,压低声音说道:“岚先生与家父暂时压制了神魂的灵力,方有这几个月的太平,你才有机会看到与沐天落并无分差的神魂。”

听到这里,烈如秋终于忍耐不住,冷着脸问道:“说来说去,你来找我到底要表明什么?向我证实天弃的身份?替公子悦表示歉意?或是替他开脱罪责?还是劝我听从岚先生与令尊的安排助他们彻底消除隐患?”

“公子且不要心急,我在这个时候来寻你,将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并无恶意。”难得公子怡修得好心性,仍是不急不躁,“此前,在我们师兄弟的心目中,圣主虽是少年,但是处事果绝,谋略周全,修为惊人,我们并无怠慢之心。只是圣主冷傲疏离,心性凉薄,让我等不由不生出一些猜忌。当我发现天弃的身份后,这种猜忌变成了震惊。很难想象,两种极端的品性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共存。”

烈如秋不解,“什么极端的品性?”

公子怡摇了摇头,并未解释,“知道家父与寒夜君关系的人,活在世上的已经没有几个了。经暮宗山一役,圣主的七魄俱毁,依仗圣光得以重生,却将容貌生得仿若寒夜君转世。憩霞庄内的天诏,泠曙山中的谋划,圣都清肃,北冥归顺……仅凭一己之力谋略天下,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少年所为,更不要说,事先他从未结识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说御心族善于洞悉人心,然而与圣主比起来实则云泥之别。家父对我说,圣主的神魂摒弃了人性,对人心的操控却更加娴熟。你看当日琼英宴上的芸芸众生,天威之下无一不是虔诚膜拜……”

公子怡一番感慨,心绪似乎有些纷乱,借着手中的玉盏稍作平复,而后十分认真地看着烈如秋,郑重言道:“这个世界对于沐天落来说并不友善。身死暮宗山涧,魂散北冥之境,如今仅余一缕离魂,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大。但是寄希望于这缕离魂,期望他护佑苍生,恐怕是痴人说梦。”

烈如秋隐隐弄清公子怡的想法,心头生出一道怒火,不客气地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助你们彻底杀死沐天落,对吧!”

公子怡还是摇头,“前因后果,错综复杂,或许正是沐天落的宿命,我没有资格作出判定。在青风镇时,小悦无意间探知到他内心的隐秘,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家父。但是,我觉得你必须要知道。”

“为何要告诉我?”

“到底是救他还是杀他,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圣主信任你,而我御心族有愧于他,这样也算是公平。”

烈如秋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公平,也没有打算去听什么隐秘,“如果是沐天落没有告诉过我的事情,我并不想从旁人那里道听途说……”

公子怡却不管这些,固执地说道:“世人常说,若是对世间有所羁绊,才会心有不舍。家父让你唤回沐天落的心魂与灵识,你起码要知道什么是最让他牵挂的事,或是人。”

听到这句话,烈如秋的好奇心不由小小地挣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阻止,只听公子怡说道:“沐天落从未见过生父,自幼与其母亲相伴。九岁那年拜师悬镜崖,母亲却突然离世,死因不明。小悦在他识海中见到的唯一一人,就是他的母亲。所以,除非他有起死回生之术,这世上并没有令他羁绊的人。”

公子怡顿了一顿,又言:“还有一点,神魂已然参透人性,操控人心易如反掌,你与神魂周旋切切要万分当心,稍有不慎,唯恐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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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