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风雨赴圣都

幸有前车之鉴,公子悟没有被烈如秋惹恼。他意味深长地瞅着面前的年轻人,暗道:这孩子好像有某种奇特的天赋,总能一语中的,勘破言言辞掩饰下的真相。

公子悟缓了缓心头的躁意,回想那日,岚先生认定沐天落身死魂散,以致神魂失控,后果是末世将临,自己何尝不是既惊讶又怀疑。无须否认,彻底消灭神魂乃是上策。一缕没有任何情义的离魂,随时可能变成灭世的恶魔,对这样的事物有什么理由心存仁慈?

但是,他们没有成功。

那是一件超越认知的事物,他第一次在岚先生的眼神里面看到了惊恐。他也开始认同当年的天君为何执意要置寒夜君于死地,尽管那时的寒夜君尚未成为魔君……

只是公子悟无法理解,岚先生怎么能将天下安危寄予沐天落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指望他去掌控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物,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灵识异于常人?

烈如秋看到某种道不明的情绪在公子悟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隐匿于平静。他心里又是一惊:难道我又猜中了?!

二人沉默无言,各自想着心事。少顷,公子悟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烈如秋,你要是能把沐天落唤回来,面对血肉之躯,重情守诺的沐天落,我和岚先生只会帮扶他,不会有半分加害之心。更何况,岚先生是沐天落的授业之师……”

“如果唤不回来呢?”烈如秋抓住一丝破绽,没有打算放过。

公子悟不得不坦诚言道:“诚如你言,但凡危及苍生,绝不手软。”

烈如秋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反问道:“如果我不去找沐天落呢?你们是不是别无他法,只能任由那缕神魂主宰世界?无论是生还是死,那都是沐天落自己的选择,如果他觉得这样更好呢?”

公子悟没有想到烈如秋会作如此回应,几乎有些怀疑: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于这个孩子,是不是找错了人?

他思虑再三,耐心地说道:“我知道你有所顾虑。这缕神魂对于世间的修行者来说,没有人有能力阻止它做任何事情。它若为善,是苍生的万幸;它若为恶,则是末世劫难。谁都不知道它究竟怎样的打算。”他顿了一顿,满怀期望地说道:“除了沐天落,仅有他一人能够掌控这缕神魂。”

烈如秋颇不以为然地反驳:“既然沐天落如此重要,您和岚先生为什么没有把他照看好了?连他遇到了怎样的劫难都不清楚,居然由着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失去了踪迹。而且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也太离奇了吧?根本就说不过去!”

公子悟脱口言道:“你不是也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他的吗?为何让他独自去了北冥呢?”

“这是我的错吗?!”烈如秋那叫一个憋屈,“是他自己一声不吭就跑了,我咋看得住他?”刚说完,他就明白了公子悟话外之意,哼了一声,嘴上仍是不依不饶,“您和岚先生都是修行巅峰的大人物,居然看不住一个十几岁的小家伙,也太……太那个啥了!”

公子悟突然生出好奇心,问道:“你倒是跟我说说,离开泠曙山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没有跟着沐天落去北冥。”

“这事啊……”烈如秋还是有点委屈的,“是那小子不地道,他拿我来威胁义父……”

“月影么……”公子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烈如秋可不管那许多,憋了几个月的话总算有人倾诉,“他不准我义父找公孙雴云复仇,义父顾忌我的安危,只好同他作了交易,答应他不再寻仇,他便给我自由……”

“呵……”公子悟轻笑几声,“傻孩子!”

“啊?是谁傻?”

公子悟嗤道:“给你自由?你当自己是什么?你是沐天落亲自选定的人,我也曾仔细观察过你,确是圣主仆从的不二人选。你的修为境界不算高,但是天赋极佳,未来有无限可能。最关键的是,你对圣主心存敬意,心性纯良,热而不烈。所以我才放心让你跟随天君左右。”

“仆从?我从来没有听天落说过这些……”烈如秋的失落写在脸上。

公子悟又笑,“你觉得埋没了自己?你却不知道,有多少神域的少年梦想成为沐家的仆从。为守护天道而生,为守护天道而死,那是天族人一生的荣光。偏生到了你这里还不情不愿的,你大概忘记了自己还有玉弦族的血脉。”

烈如秋嘟哝着:“我哪有不情不愿?是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当他认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公子悟忽而严肃起来,“在神域,没有利用价值的奴仆只有一条路:废除修为,幽禁终身。沐天落要是不看重你,会赐你这样一具仙琴?他没有明言自有他的道理,你一个做臣子随从的人哪来的这些心思?月影那小子的一点破事何足挂齿?你这孩子瞧着挺机灵的,怎么看不出来阻止他寻仇是为他好。无论是修为还是智谋,月影根本就不是公孙雴云的对手。”

“啊?”烈如秋像是醍醐灌顶,有些懊恼,赶紧把这一茬揭过去,“我知道了,您就别再说了!关心则乱,他毕竟是我的义父,我总要敬他几分。咱现在不是要说寻找沐天落的事吗?那缕神魂已经不信任您和岚先生了,凭什么会相信我?”

公子悟微微摇头,无奈地笑了笑,“烈如秋,如果当初有人告诉我可以拯救寒夜君,我想我绝对不会错失机会,以至于让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沐天落信任你,大概因为你是世上唯一对他没有企图心的人,只是单纯地敬服他的修为 ,或是处世之道。我所言无误吧?”

“是这样的么?”烈如秋有些怀疑,“您对沐天落也有所企图?难道岚先生还会对自己的弟子有什么企图心?”

“寄予厚望,算是一种企图心吧。”公子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面深究,收起了笑容,郑重言道:“你若是认为我试图利用你,也确实不假。且不谈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只需认真考虑一个问题:如果能够寻回沐天落的真身,同时还苍生一个太平之世,你是否愿意尝试。”

他想了想,补充道:“虽然我此刻重伤未愈,但是对你施用御心术仍是易如反掌。不过,我希望你不是因为被我强迫而做违心之事。”

御心术,烈如秋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曾经听闻。御风堂的掌门明风斩之死,既是摄魂术的功劳,更有御心术的协助。公子惜尚且如此,更何况公子悟?

不,这并不是重点。

烈如秋甩开这些胡思乱想,凝聚心神将公子悟某些颠三倒四隐晦委婉的言语好好捋了一遍,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叨着:“所以,您和岚先生原本已经打算放弃沐天落,一心要消灭这个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神魂,对吧?但是实力不济,打不过,还受了伤……岚先生居然会离开悬镜崖?”

“并没有。”公子悟插了一言,“与神魂对战,不需要离开悬镜崖。”

“于是,你们没辙了。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呢?”

“是你送信给公子惜,询问沐天落的下落。”公子悟耐心地解答。

“哦对!”烈如秋跳过这一段,“于是您在这里等了我三天,只是为了告诉我沐天落身死魂散了……肯定不是,您大概是想到了某种方式,可以利用我来消灭隐患。”

这一次,公子悟没有否认。

烈如秋接着说道:“看到玉琴后,您改变了主意,打算要我把沐天落的心魂唤回来。但是,您怎知沐天落的真身尚在,而不是灰飞烟灭了呢?”

“嗯……”公子悟略略思考一番,斟酌言辞,谨慎地说道:“往日,你跟随沐天落的时候应当见过,他的灵体遭遇袭击就会碎裂消失。”

“好像是这样的。”烈如秋没有特别去回忆,反正这个不重要。

“灵体从未受过伤损,也没有沾染妖毒。但凡遇到危机,灵体就会回到真身的识海。”公子悟一边解释,一边若有所思,心中在思量:将如今的一缕神魂称作灵体是否妥当。

好在烈如秋并不纠结这些细节,而是继续施展洞察真相的本领:“你们交战的时候,灵体被您与岚先生击碎消失了吧?所以您认为它回到沐天落的真身躲藏起来了,对吗?”

“正是如此。”

“您当真找不到?”

“确实找不到。”

“会不会在天石里面?”

公子悟犹豫地摇了摇头,“沐天落把他所有的法器物事都存放在黑色天石里面,时而幻化成为黑玉长笛,如今这枚天石已被神魂据为己有。若是神魂进入天石,那么天石就无所依从。这种情形对它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把天石藏起来不就行了,况且沐天落也不只拥有一枚天石。”

“那就更加棘手了。”公子悟紧紧地盯着烈如秋,数息过后,忽而说道:“据我观察,黑色天石能为神魂所用,而白色天石不同,仅有征服过天石的人才被其认可。假如沐天落将真身封禁于白色天石当中,那就只有他自己能从天石引出真身了。”

“所以呢?”烈如秋已经明白: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如果沐天落的灵识尚未散尽,你需要先将散落的灵识聚集起来,再借灵识之力把沐天落的真身引出天石。”

烈如秋愣了一愣,突然愤愤不平地斥道:“早就知道这家伙行事常常是匪夷所思,没有想到死了还不教人省心!”

公子悟却问:“那么,你考虑清楚了吗?”

烈如秋将整件事大致梳理了一遍过后,目光落在玉琴上,十分郑重地说道:“其实,无论沐天落变成怎样,就算是一缕作恶的神魂,我都会尽力去救他。沐天落于我有恩,我无以回报,也正如悟先生所言,我不会让他的信任落空。但是,如果您只是利用我,真正的目的是要彻底消灭沐天落的神魂,那我誓死不从。”

“既然如此,你且留在揽竹庄,后日启程去往圣都罢。”有些话,公子悟不想多言:能将两个逍遥之巅的人物逼迫到如此卑微的地步,不愧是天君圣主。

“不行!”烈如秋却站起身来,一面小心地裹起玉琴,一面说道:“我要是不回淬刃崖,他们会担心我的安危,万一做出什么有违师门的事情来,我可担当不起。”

公子悟轻巧言道:“你可以送信回淬刃崖,教他们安心即可。”

“淬刃崖封山,您不知道吗?”

“你并非飞刀门弟子,仍可来去自由。”公子悟故作惊讶地问道:“难道你不会利用神识传意?”

“啥?”烈如秋的神识觉醒,是在泠曙山一役,亦是偶然为之。而后,他再也没有考虑过关于修习神识的问题。

“你不是玉弦族人吗?”

“可是,我还是烈焰庄的弟子呢!”烈如秋没好气地怼了一句。

这几个月来,公子悟十分难得地轻松了片刻,笑道:“你同我先用过午膳,我来教你如何掌控自己的神识,可否?以神识传意,沐天落仅是看过一眼便学会了,你一向自诩天赋过人,跟他不会相差太远吧?”

那个妖孽……烈如秋当然不会自甘不如,只是,“我还要禀明义父……”

“月影?”公子悟满不在乎地说道:“天君钦定,他乃此次天试的主考官之一,现在的月影可没有多少精力顾及你的行踪。”

“主考官?那我去到圣都,岂不是要被他逮个正着?”

公子悟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此类琐事不用你担心,我会让惜儿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日辰时,我教晏王之子陪你一同去往圣都。晚宴时,你务必设法留在天君身边,借此天试之机唤回沐天落的心魂。”

冬月二十九日,圣都。

圣都南郊,依山傍水有一座庄园,疏密有致的树林间伫立着一幢玄墙彤檐的阁楼,形制清雅气息内敛。此处,正是晏王在圣都的落脚地,名谓浵海庄园。

霜断得到掌门的特许,在师兄弟们艳羡的目光下离开淬刃崖,先去阆丘的揽竹庄找到烈如秋,二人乘着赤隼一路疾飞,直至未时才抵达圣都。

来到浵海庄园,老仆晏枫早已等候多时。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烈如秋仍是被这座庄园的气派所震惊,忍不住低声言道:“霜断啊,平时瞧你不出,不愧是晏王世子!只是你这锦衣玉食的郡王世子,竟然能够安心住在淬刃崖这样的平凡之地。”

“秋公子休要胡说!淬刃崖岂是平凡之地。”

“我指的仅仅是衣食住行,哈哈,飞刀门当然不是世俗的地方。”

晏枫在一旁悄悄打量着与世子同行的锦衣公子,眉宇间尽显爽朗,周身散溢的炽息教人如沐春风,他好奇地问道:“敢问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我乃神域玉弦族人,唤作知秋。”

霜断立即说道:“秋公子是掌门先生的义子,此番来到圣都观看天试,尔等万万不可怠慢。”

晏枫仍未打消好奇之心:旧闻月影已有义子云飞,自幼养在身边。如今凭空再认一个义子,而且这个容貌……

霜断眼见晏枫的神态有异,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问道:“此次府中有几人参加天试?”

晏枫听出霜断言外之意,立即收回目光,一板一眼地回道:“共有五人,皆是晏府家将之后,不到十五岁的年龄,极有潜质。”

言罢,他从胸襟内取出一个小巧的石匣递给霜断,继续说道:“天君特设琼英宴,晚宴设在圣帝的祖宅望旸庄园。庄园十里之外设有法阵结界,车马飞禽一律不得入内,从那里开始需要步行前往。酉时庄园开门迎客,戌时正式开宴。依凭石匣内的拜帖铭牌,验明正身后方可入园。”

霜断开启石匣取出一块精致的竹牌,粗略看过一眼拜帖,仅有篆写“黛渊郡晏氏”五个古朴文字,并印着一个繁复的符纹。

烈如秋在一旁看到符纹,不由笑道:“区区拜帖居然会用上天君的印玺,参加天试的人何其多,个个铭牌皆要用印,这天君只怕是闲得慌了吧?”

听及此言,晏枫忽然想起憩霞庄来,心中暗想:天君身边的人怎会作了御剑大师的义子?飞刀门这是攀上天君的势力了吗?

霜断不便解释,只是冷着脸,“晏伯伯,你把那五个少年唤来,整理行装。待一盏茶之后,乘坐快马去往望旸庄园。”

距离望旸庄园尚有数十里,官道已是车水马龙,前行十分缓慢。许多少年都弃了车马,改作步行。隆冬季节,风寒雪乱,却掩不住少年们高昂的激情,说笑之声甚是热闹。

车马阻塞,烈如秋早已捺不住性子,“霜断,不如我们也弃马步行罢,不然过了时辰,怕是就不能进庄园了。”

然而,当他们来到望旸庄园门前,尽管距离正式开宴尚有一炷香的时间,烈如秋仍是被挡在大门外。

一个金发的儒雅少年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公子,请出具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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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