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御心说离魂

公子悟却没有立即回答烈如秋,而是将目光移向他的身后,看着雪绫包裹之物,他眼神微闪,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能将背负之物予我一观吗?”

烈如秋想都没有想,脱口拒绝:“不行!您先跟我说说清楚,沐天落到底怎么了,‘不在了’究竟是一个什么意思?”

听到烈如秋毫不客气的拒绝,公子悟收回目光,轻叹一声,“你先坐下罢。”

烈如秋本来还要继续追问,看到公子悟低垂眼帘极为倦怠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便软榻坐下。他没有半分走神,目光炯炯地瞪着公子悟,急切地等待一个明确的解释。

公子悟不紧不慢地拾壶斟茶,而后拾起其中一盏递给烈如秋,“你不必着急,先饮一盏热茶,容我……”

烈如秋一把夺下玉盏搁在茶案上,“悟先生,我不冷,不累,也不渴,您与我之间不需要这般客套。您就说个明白话,沐天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困在天石里面无法脱身了?”

“他死了。”公子悟几乎是从齿间挤出的这三个字,顿了一息,接着说道:“从某种意义来说,你认识的那个沐天落放弃了自己的性命,已经身死魂散。”

“您开玩笑吧?!”烈如秋没好气地斥道:“沐天落那个家伙,脑子里面从来就没有‘放弃’二字,您不知道他有多么固执的吗?”

公子悟摇了摇头,“坚持的时候有多执着,放弃的时候就有多决绝。烈如秋,以我此时的状况却在揽竹庄等了你三日,岂有玩笑之理?”

烈如秋听了此言,心中生出一丝寒意,喃喃言道:“我不信。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居然会选择放弃?” 再看公子悟眼神中的悲凉与无奈,一个念头忽而从心底浮起,他有些怀疑地将对方上下打量,问道:“悟先生,难道是沐天落身陷心魔发狂了?于是您不得不出手杀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公子悟不禁一怔:这孩子的思路倒是十分新奇,却以另一种方式无比接近事实的真相……

看到公子悟的反应,烈如秋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不会是真的吧?!真是您出手取了沐天落的性命?您居然忍心痛下杀手?!”

“烈如秋啊,沐天落的修为高深诡异,虽然未至逍遥之巅,但是想要取其性命,据我所知,除了他自己,这世间还没有哪个人有这样的能力。纵然是我,或是岚先生,也只能勉强做到封禁他的部分神魂……”公子悟考虑了三日,如何把整件事给烈如秋解释明白,此刻发觉仍是不易。

“封禁神魂?”烈如秋果然更加迷惑,“您不是说他身死魂散了吗?怎么又成了封禁神魂?您能不能说得通俗易懂一点?”他见公子悟欲言又止,言道:“您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沐天落现在究竟是生还是死?”

“这个问题确实一言难尽,你且耐心听我细说。”公子悟从一旁取来一个玉盏倒上热茶,指着面前三个盛满茶汤的玉盏,说道:“世人皆有三魂七魄,魂魄完整方能心智如常,举止有矩。七魄主理人的气血,乃是眼耳鼻舌身与脏腑之主。暮宗山一役,沐天落伤损了七魄,完全依赖圣光的法力维持,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三魂掌理人的天地五行,众所周知,常人的三魂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然而,据岚先生的说法,沐天落的三魂自小就已经分立。这孩子的心魂自律内敛,在悬镜崖修行六年,没有丝毫懈怠与惰懒;就算身受寒毒的折磨,全无半句怨言,甚至泰然处之。灵魂醇厚净明,作为灵族的后人,他的灵识异常强大,修为境界不可估量,甚至他自己都没有完全觉悟。至于神魂……”

说到这里,公子悟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两个月前的那场恶战,仍是心有余悸:那样的境界不是强大二字可以形容的。

烈如秋在一旁提醒道:“神魂怎么了?是不是被您封禁了?”

“嗯,勉强算是吧。”公子悟缓缓拾起玉盏,将其中两盏茶汤倾倒一空,说道:“如今他放弃了自己,七魄俱损,三魂仅存其一,而且还被封禁了一半,我若是说沐天落还活着,恐怕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烈如秋听着听着不禁眯起了双眼,无比怀疑地问道:“悟先生,您这是在说沐天落吗?人的三魂怎么可能分而立之?是不是寒夜君的生魂附在他的身上转世复活了?于是他决定放弃生命,与魔君同归于尽……”

公子悟心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轻叹言道:“如果是寒夜君转世,那也不过是乱世而已。此时神魂掌控天下,却有末世之危。”

“末世之危?”烈如秋反问道:“您跟我说的人是沐天落吧?我认识的那个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匡正天道,就算是三魂之一,那也是沐天落的,哪里来的末世之危?”

“烈如秋,你认识的那个沐天落,确实不在了。”公子悟抬眼又一次看向烈如秋的背后,眸底暗暗闪过一道光芒,却又十分犹豫,“就算是这一缕神魂,也不是他本意要留下的。”

“为什么?”烈如秋不甘心地问道:“请您告诉我他遇到了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会让他放弃自己的生命。”

公子悟再叹一息,答非所问地说道:“沐天落与你提起过他的身世吗?”见烈如秋茫然的神态,他颇为遗憾地说道:“他展现给众人的是作为天君应该有的气度,张弛有度,处事不惊,谋略在胸,自信泰然。所以,我们都忽略了一样东西在他内心深处的分量。”

“什么东西?”

“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清楚是什么,那就不太应该了。”

他将公子悟的话暗暗琢磨了一番,心底泛酸,转而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具体是哪一天,没有人知道。自从到了北冥,沐天落大多数时候都是让灵识化形出现。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本人,还是在前一个菊月十日。”

那一次,二人不欢而散,公子悟自责至今。接着,他令大弟子公子惜离开了拂笙庄,似乎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据天魄族人所言,十日后,沐天落去云泽族应战,而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本人。直至血日凌天……”

“血日凌天?”烈如秋想起那近一个月的异象,“难道这个跟沐天落有关系?”

公子悟点头,“天现异象,岚先生在第一时间就找到我,问我沐天落身在何处。四海八荒,上天入地,我探遍这个世间能够触及的每一处,寻了七天七夜,全无他的踪迹。”

“是因为寻不到身死的人?”烈如秋心尖一颤,似乎这时才开始正视沐天落的生死。

“修行者纵然身死,离魂尚有数日徘徊于阳世,断然不会全无踪迹。除非,”公子悟深叹,“如若断七情绝六欲,就算是我,也难寻到。”

想到沐天落一贯冷冰冰的模样,烈如秋忍不住说道:“也许,正是他断绝了七情六欲呢?要不然就是被困在天石里面了,天石与我们这个世界时空相隔,您大概也是无法探寻的吧?”

“没有活人能够完全摒弃七情六欲。起先,我也是猜想他多半是困在天石里了。但是岚先生不这么想,他认定沐天落是出事了。我与他二人在悬镜崖合力,借用观星台的法阵,终于寻到属于他的一缕神魂,依旧在北冥境内。”

公子悟再次犹豫,过了半晌才带着歉意说道:“我们试图将这缕神魂困在北冥的荒蛮之地,希望借此找到沐天落的真身……或是遗躯。然而,神魂的能力出乎意料,纵使我与岚先生二人合力结阵也无法将其困住,他仍是来去自由……”公子悟仿佛第一次对自己的修为生出了困惑,心绪渐乱,不由沉默下来。

烈如秋等了一会儿,十分没有耐心地催促问道:“血日凌天最终消失了,您和岚先生有没有找到沐天落的真身?”

“没有。”公子悟将思绪从那片赤血星海中抽离,缓了缓心绪,说道:“这缕神魂亦正亦邪,没有丝毫情感与人性,举止唯依天理规则,修为境界颠覆我等常理的认知。他太过完美了,没有任何弱点。”

烈如秋不解,“遵循天理规则,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妥的吧?”接着一想,不对,这是问题的重点吗?“那缕神魂跟沐天落到底是什么关系?连您与岚先生都无法困住,您确定不是寒夜君的魔魂吗?”

“若是魔君转世重生,这几个月哪会如此太平。试想有一样物事,十分完美,全无弱点,不被任何人任何力量所掌控,同时无论如何都消灭不了,超脱于轮回之外,此物能不令人恐惧吗?它所谓的天理,不是站在这个世界的角度。而且沐天落并非完全遵循天理的人,否则他不会救出月影。”

听到这一点,烈如秋心中一震,亦无法否认。但是,当初与天理抗争的正是沐天落,现在怎么莫名其妙地变成天理的忠实维护者了?

公子悟继续说道:“与神魂大战十多日,在血日之灾完全降临的前一日,我与岚先生终于将神魂封禁了一部分。”

烈如秋顿悟,“北冥的天崩地震,莫非正是因为这件事?!”

公子悟点了点头,“我二人皆受重创,再无余力与之周旋,所幸血日不再,世间难得安宁了这数十天。”

“可是除了那场天崩之外,世间并未出现任何异象。悟先生,血日之灾又是什么?”

“永昼。”见烈如秋不解,公子悟解释道:“烈日当空,再无星月。”

烈如秋皱了皱眉头,世间的安宁固然很重要,但是,这仍然不是问题的重点,“那沐天落呢?神魂到底算什么?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道在这之后您和岚先生就不管他的真身去哪里了吗?”

公子悟再次摇头,“确实找不到,或许是被神魂特意隐匿起来了。因为这惊天一战,神魂对我与岚先生再无信任……”

烈如秋将公子悟的话前后琢磨了一番,有些愤懑地说道:“其实,您原本并没有打算找回沐天落的真身吧?您与岚先生联手,真正的目的是要彻底消灭沐天落的神魂。全部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没有弱点,无法掌控!”

这个问题,公子悟无法回答,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自责……

烈如秋见公子悟沉默不言,只当他是默认,不禁悲从心来:怎么会听到这样一个离奇的消息?那个总是云淡风轻地说着“不过是多试几次罢了”的人,居然就此放弃自己,成为一个……他也说不清是一个什么。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一次公子悟和岚先生都站在他对立的一方。

虽然不得不承认,对于沐天落身死魂散这一事,如果连公子悟与岚先生两位神仙都束手无策,恐怕世间再也无人能够应对。但是,他打心底里不愿意承认:那个家伙当真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

烈如秋心有戚戚,自知多问无益,正欲起身告辞,无意瞥见公子悟的眼神,心海突然划过一道光芒,想起一件事来:他的目光!从自己走入这间茶室起,他的眼神出现过数次略带希冀的光芒,每一次都与身后背负的玉琴有关。

“悟先生,您想要看这个?”烈如秋解下身后的玉琴,将其置于茶案,有些期待地问道:“您觉得,真正的沐天落还会回来吗?”

公子悟暗聚气息于指端揭开雪绫,仔细扫过血色玉琴,目光停在琴尾,凝视着天石刻纹,不由一阵唏嘘,“烈如秋,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烈如秋心想:虽然这具玉琴做工精美,当属世间罕见,但是也不至于罕见到认不出来吧……

“不!你不知道。”公子悟极为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神域有一传世灵玉,色泽如同赤血,汇聚天地之灵气,沐浴星月之生息,名为瑜昑。百年前,天君圣主将这块血玉制成玉椅,赐予人族的帝宫,正是暻暄殿中的瑜昑帝位,非圣帝传承之人不得安坐,甚至就连触碰都视为禁忌。”

烈如秋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说,玉琴与玉椅乃是同源?”

“正是如此。瑜昑之意,是信任与忠诚。瑜昑血玉的灵力极强,制成法器皆是极品。再则,”公子悟指着琴尾的天石刻纹,有些兴奋地说道:“有此圣物纹印,当属琴中神级。你若悉心养灵,定成神器!”

“神器?”烈如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兴致高涨的公子悟,“神器可以救人吗?”

“先不说能不能救人,但是或许能够唤回沐天落的心魂。”

烈如秋心中一凝:说得好像沐天落不是人一样……“怎么唤回?抚琴奏曲?”

公子悟抬眼深深看了看烈如秋,“以你此时的琴艺修为,恐怕还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你可以用诚意打动天君,让他告诉你,沐天落的真身藏在何处。”

“天君?”烈如秋有点抓狂,“天君又是谁?”

“就是沐天落的神魂。”公子悟从胸襟内取出一卷白绢递给烈如秋,说道:“直至目前,天君仍是依照沐天落生前的方式行事,甚至如期举办天试,连章程也没有任何改动。”

烈如秋接过白绢随意瞟了一眼,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心情仔细研究那些密密的文字,只觉得字迹颇为熟悉,“这是沐天落写的?”

公子悟点了点头,“还有三日便是天试。后日,望旸庄园有一场晚宴,汇聚参加天试的修行者以及考官与贵宾,天君必将亲临。借这具刻有圣物纹印的玉琴,你可以接近天君,想办法让他告诉你沐天落真身的下落。”

烈如秋大概明白公子悟的想法,“然后呢?”

“想办法唤醒沐天落,让他重新掌控自己的神魂。”

“再然后呢?”

公子悟不假思索地说道:“继续寻找天石,完成使命……”

烈如秋冷不丁地说道:“其实,您的计划是要找到神魂的弱点,然后再将其彻底消灭,对吗?而我,就是他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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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