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上来说,作为神域的天君圣主,一举一动关乎天下苍生。但是沐天落的身死魂散,却没有惊动世间任何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一如既往。
似乎是这样。
汨沙阁的秘屋稍有波澜。沐天落的神色异变,在萧月泽咫尺之处突然失去踪迹,本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待萧月泽匆匆赶至清嗣郡,遇见正在督建天族钱庄的浅念与钰弘二人,将沐天落失踪一事简要叙述一番之后,那二人却是毫不在意,只是淡然言道:“君尊与落木族有约,每日酉时须亲临迦楠院。时辰将至,君尊必然不会爽约。”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隐匿在红松林内的竹院,林梦月无端使出摄魂铃音,令林素云生出些许不解。只是电光石火之间,那道不速之客的气息来去匆匆,灵体御笛仅在林素云识海深处一闪而过,须臾间销声匿迹,没有被母女二人察觉。
林梦月不忍将汨沙阁发生的事情告诉娘亲,胡乱编排了几句,只说父亲晚餐时要来竹院。林素云当即放下所有的疑惑,兴高采烈地准备酒菜。然而,母女二人终究是空等了一夜。
迦楠院中,陌青吟亲自为弟弟选取闭关之地,并布设了阵法结界。及时酉时,天君如约而至,如同往常一样,仍是银光微闪的虚影。略有不同的是,今日的灵体化形似乎更加真实了一些。
再说第二日的挑战。净菩潭之畔,墨启殃与天君如约再战,面对仅有神识化形的虚影,墨启殃却败得更快。
墨启殃依然没有认输,约定次日再战,并添了九个长老助阵。天君不出意外地轻松取胜,云泽族这才彻底慌了阵脚。
来到天诏限定的最后一日,墨启殃力劝萧月泽加入组阵,却被其婉言拒绝:“萧某早已败在天君的手下,哪有颜面再战?”
最终一战,墨启殃领长老会三十六人,被天君的星海湮没。
至此,五大妖族全部臣服。
这个世界的四大族类第一次归于一统,此等大事却悄无声息。天族低调,人族慎行,妖族谨言,灵族缄默。莫说是世间民众全然不知,纵使修行世家名门望族,也极少有了解内幕详情的。
不久,天空出现的异象,让世间产生少许喧闹。
菊月结束后的第一天,北冥出现了极昼。
若是仲夏,北冥出现极昼也算常见,但在隆冬腊月只有极夜,万不可能出现一边是风雪连绵一边是红日当空。
除去北冥,其他地方皆是日日晴朗,魇红的冬日虽然并不温暖,但是随时可见当是一件稀罕事。就算是在夜间,浅浅的红日与星月相映,奇观引来不少的关注。
北冥极昼持续了二十九日。第三十日,北冥地界的边缘,极北荒蛮之地爆发了一场山崩,四海八荒都有所感知。山崩过后极昼结束,魇红的冬日悄然隐去。
很快,人们就将血日凌空与荒地山崩抛诸脑后,仅是观星官将这二十九日定名为虚菊月。于是,圣天一百一十四年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月。
除此之外,世间太平。
三个月后。
冬月二十三日,阆丘已至寒冬,点砺山披戴银雪,山风凛冽。
世间一派安宁祥和。圣都经历一番清肃,一众朝臣谨言慎行,对神域的御心及天魄二大族人可谓是言听计从。圣帝司马子仁失去左膀右臂,侥幸留下一家亲眷的性命,他不会不懂权衡利弊,韬光养晦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总之是本分守己。
虽然世间久无有关天君的音信,却传来开办天试的消息。首试“青云试步”的地点是圣都南郊的望旸庄园,由御心大弟子公子惜全程主理。腊月初一开试,历时一个月,天下四族但凡晋入坐忘及无相两境的修行少年皆可一试身手。这消息一出,令这片圣都南郊的僻静之地早早就热闹起来。
这日清晨,烈如秋从霜断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回想起在栖夕阁度过的一段时光,心中不禁一阵戚戚,心绪更加低落。待风雪稍缓,他逛到刀阵姑且消磨时光。
近段时日,月影时时离开淬刃崖,说是打探妻女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眼见掌门先生不在崖上,霜断找到站在刀阵外呆望远景的烈如秋,故作随意地说道:“秋公子,你不是有只仙鹤吗?仙禽来去自由,不如带我去阆丘一起散散心吧。大雪封山已有大半个月,崖上实在是无聊得紧。”
烈如秋自从来到淬刃崖后,便再未离开。一是月影有过交代,二是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兴致。此刻经霜断提起,他想起已有数月没有见过流云了。
他从腰带间取出玉笛召唤仙鹤,等了许久,流云并未如期而至。
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
烈如秋御息吹笛再次召唤,仍是不见流云出现。他不由嘀咕道:“莫非他把流云收回去了?”
“你说什么?流云是谁?”霜断纳闷地问道。
烈如秋讪讪一笑,“我的那只仙鹤名叫流云,大概是被人收回去了罢。”
“收回去了?被谁?”
“还能是谁?”烈如秋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仙鹤本是神域的仙禽,自然要听从天君的召唤。”
“哦……”霜断眼见烈如秋满面落寞的神情,心中暗想:见他整日里落落寡欢,与先前的明朗热情判若两人,风寻师兄特意嘱咐我要多多开解他。难得先生不在崖上,却因那仙鹤仍被困在这里。
他斟酌再三,索性直接问道:“秋公子,你是不是因为天君的缘故心生芥蒂?”
烈如秋亦不隐瞒,“霜断,你说这世间当真有不食人间烟火,不近人情孤僻乖张的人吗?世人在他眼里皆是棋子,任其摆放,随意抛弃。”
霜断想到与天君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摇了摇头,说道:“虽说先生一直视天君为邪魔外道,但是我不是这样想的。至少,虽然他带有几分邪气,行事却是依律凭理,手段看似冷辣怪异,但是结果并不残忍恶毒。只是像天君这样的人物,纵然年少,也仅可远观,不能近交。”
“为何不能近交?”
“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圣主,多少人在窥视他的位子,还有他手中的圣物。任何近亲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弱点,而天君是不能有弱点的。”
这样一番言论倒教烈如秋顿悟。弱点……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霜断,忽而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霜断,你还记得天弃吗?”
霜断非常意外,没有想到烈如秋会突然提起这样一个人,“当然记得。据说他是岚先生唯一的徒弟,夺了天石和三大神器,闹得天翻地覆,却殒命于暮宗山的天涧。”
烈如秋又问:“我听说,他在青风镇时被你和风寻师兄刀剑所伤。那时他并无修为,你们为何要伤他?”
“去年年初,圣帝下令缉捕盗抢灵剑窃贼,”霜断看着烈如秋,颇为遗憾地叹道:“要是灵剑还在,先生一定会去圣都取来交给你。只可惜一对灵剑失踪至今,声息全无。”
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缉捕令上写明窃贼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而天弃的年龄正好相符。最让我觉得蹊跷的是,我明明探知到他散出一股强大的气息,等到我匆忙赶到的时候,他却敛尽修为,问他的话也是三缄其口隐晦不言,怎不令人生疑?因为灵剑与飞刀门的渊源,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然而如今看来,灵剑失窃确实与他无关。”
说到这里,霜断自嘲一笑,“只是没有想到啊,阴差阳错,齐予安会突然出现在青风镇,反倒成全了天弃的一番谋划。”
“谋划?”烈如秋不解地问道:“他有什么谋划?”
“笼络齐世子,将其作为人质,图谋天石与神器。”
烈如秋不禁哑然失笑,“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霜断有点奇怪地看着烈如秋,“无端地,你为何提起天弃这个人?”
烈如秋答道:“我只是好奇罢了。”他想了想,又问:“被天弃当作先卒棋子,齐予安没有丝毫察觉吗?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把一个路人视为兄弟?”
“我听大师兄提起过,撇开与妖族暗通图谋不轨这些不谈,天弃对待齐予安真是比对亲兄弟还要好,衣食住行无不亲力亲为,将这个混世之徒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因为一张通票不慎暴露了身份。”
“通票?!”烈如秋一惊,“什么通票?”
“压印林氏玉章的通票。世间曾有传言,说灵狐族长的独女林素音委身云泽族的萧月泽,那张通票恰恰是天弃身世的实证。而且后来的暮宗山围杀,最后时刻正是萧月泽出手相救,若非其子,他怎会冒此风险?”
听罢,烈如秋却更加迷茫,暗想:沐天落怎么又跟云泽族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还有,如他那般冷如寒霜孤傲疏离的性子,怎会是对旁人关心备至的人?难道说,他不仅仅是改换了容貌,连心性也与先前大相径庭?不是说本性难移的吗……
一阵沉默过后,仍是霜断打破了沉闷,“秋公子,要不我们传信给先生,得到他的应允去圣都瞧瞧天试吧。虽然没有资格参与,去看看热闹也不错,先生应该不会反对。”
烈如秋暗自想道:他的提议还不错。天试的时候,说不定找到机会可以问一问公子惜,那个家伙在哪里逍遥。把人当作棋子也就罢了,用完就弃,居然连个信都没有留下……
刚有此念,他心尖一颤: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要是愿意见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灵识……
诶?他突然回过神,急切地问道:“霜断,那日你说天君以飞刀令将你召至竹渊庄园,令你回到郡都传告天诏,是不是这样?”
霜断莫名其妙地答道:“正是如此。怎么了?”
“他教你领郡都总将与公子慨一同去收编玄铠军,是不是?”
“不错。”
烈如秋疑惑不解,“他为什么单单召你前去竹渊庄园?这一番安排,他大可直接告诉公子慨。”
霜断不以为然地说道:“除了收编玄铠军,还有一事,他要向我买下竹渊庄园……”
“什么?!”烈如秋一声惊呼,“买下竹渊庄园?他要干嘛?”
霜断摇着头,“他说是因为与竹景有缘。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庄园罢了,他竟然花了两倍的价钱买下,却仍是由原来的掌柜照着先前的样式经营,仅仅留下了醉竹院不准外人进入,并且令庄里的伙计殷勤打理,不得沾染半点污尘,甚至夜夜点灯,时时焚香。”
言及至此,烈如秋生出一丝异样的心绪,匆匆丢下一句:“我去醉竹院看一眼便回。”腾身越起,踏冰踩雪飞速离开了点砺山。
霜断一脸的茫然,“这又是怎么了?咦?先生的法阵居然封不住他?”
竹渊庄园位处阆丘西郊,距离点砺山亦有十数里,未及一炷香的时间,烈如秋已能远远望见银色覆盖的竹林,漫天飞雪之间青白相映,甚是清雅。
眼见烈如秋踏雪急至,伙计云生记得这位谪仙一般的公子,脸上堆满笑意,口中招呼着:“神仙公子真是有些时日没有回醉竹院了!”
烈如秋跟着云生来到院外推门而入,满院青竹果然光亮如同水洗,不见半片枯枝黄叶。云生在一旁絮叨:“依着冷公子规矩,小人可是半点都不敢怠慢醉竹院里面的一草一木,伺候得跟金器玉宝一样……”
“冷公子?”烈如秋眉尖轻扬,“他又是什么人?”
云生笑着回道:“正是那位跟神仙公子一起来竹渊庄园的贵客,现在他是我们的新东家。听说他姓沐,可是小人觉得他应该姓冷。”
确实冷。烈如秋再问:“冷公子通常是什么时间回醉竹院?”
“刚刚作了东家的时候,他每天夜里都会回来。不过,仅是虚幻的影子,据说是神识幻化而成。但是一个月之后,小人再没见过冷公子了。”
烈如秋散去神识将阁楼打探一番,在书房内捕捉到一丝极为熟悉的寒息。他心念微动,纵身跃上二层檐廊,推开书房大门,一眼就看到书案上的一块赤色血玉。
待走近细看,血玉竟是一具做工精美的七弦玉琴,琴身修长优雅,赤色玉石完美无瑕,流光四溢,灵气暗淌,丝弦光亮,实可称作琴中瑶仙。琴额悬挂一枚精巧的赤色锦囊,琴头雕刻“炽枫”二字,字迹俊朗洒脱,琴尾压印一个繁复的符纹。
见此符纹,烈如秋不禁心潮激荡:这正是那间石屋专属的符纹,生出无限希望的死地,一道无数次关闭的生门,火属离位之纹,他不会认错!
再看玉琴一侧,有一个小巧的青玉石匣覆着晶莹剔透的寒霜,散着一道极致的寒息,无比熟悉。烈如秋在指尖生出一道炽息指向青玉石匣,须臾间将寒息驱散,开启石盖,只见匣内静置三只精巧的雪色锦囊。
烈如秋按捺激动的心情,拿起一只写着“烈如秋”三字的锦囊,取出里面的一方白绢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书天诏。其意概述司马子仁之罪,赐其毒酒谢罪,同时禁居家眷,并以天君名义废除司马氏的一切封赐,待天试之后另择良才再立人族圣帝。
第二只锦囊写着“司马知秋”四字,里面有两方白绢。其中一方仍是天诏,其意昭告司马知秋乃是帝宫之主的正统传承,当继圣帝之位。另一方白绢却是空白,仅仅以玉玺压印,赫然“广玄文玺”四个字。
第三只锦囊上没有任何文字,里面仅是一枚青叶。烈如秋对这枚青叶却是再为熟悉不过:泠曙山前,自己曾借其乱音破阵,也借着它打发了两日无聊的时光。
烈如秋看着书案上的白绢衬着赤色玉琴,回想起隐乌道内二人初识,沐天落在自己心海说的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忍住眼中的潮湿,双手抚上玉琴,一缕琴声恰如天籁拨弄心神,他不禁哽咽:“天落,却是我错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