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十八的沂波一直生活在汨沙阁,深得萧月泽的信任,二人之间的关系既是主仆,亦是师徒。他非常享受阁中小小世界的安宁,这里远离世俗的纷扰,只需把主人交代的简单事务安置妥当,便能静心修行。
当然,这样的安宁并非一成不变,偶尔也有不得不应对的人。
比如现在。
林梦月的突然到访,让本就心绪起伏的沂波更加忙乱,暗想:主人严令,今日不许任何人等进入汨沙阁。可是,这个“任何人等”是不是包括面前的这位大小姐呢?唉!这样的情形太叫人头痛了……
他所说的大小姐,身穿一袭石青色的裙裾,披着雪色银貂斗篷,腰间坠着一串做工极为精巧的银铃,随着主人轻盈的步伐左右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银蓝色的长发倾泻在肩头,隐隐闪着光芒。一双眼眸好似一对蓝玉,流光四溢。精致的面容仿佛雪玉凝脂,举止翩然如若仙娥。
然而此时,这位仙娥却是杏眼怒睁,柳眉紧蹙,毫不客气地喝道:“沂波,你是迷了心智还是瞎了眼睛?竟然敢挡本小姐的路!好啊!居然不让本小姐踏入汨沙阁!你的主子呢?去把他叫出来,我倒要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沂波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云杉林的方向,为难地说道:“大小姐,此刻执首大人……他,不在阁里。”
“不在阁里?”林梦月眯了眯眼睛,散去灵识将阁楼的内内外外扫过一遍,不免有些疑惑:除了他的气息,竟然还有一个陌生人。他们确实不在阁楼里面,只是……她心中一凝,将灵识探向远处的云杉林。这么稍稍一探。她不禁勃然大怒,死死地盯住沂波,沉声斥道:“沂波,你不要以为自己有他给你撑腰,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老实告诉我,你的主子是不是带人去了后院的秘屋?”
沂波不敢吱声。他既不能承认,也无法否认,万般无奈,只好装哑。
林梦月见他低头沉默,又问道:“那个人是谁?”仍是没有得到回应。她冷哼一声,右手摸向腰间银铃,不屑地说道:“怎么,你是想要听听这银铃的美妙声音?”
沂波立即跪倒在地,低眉顺眼,颤声说道:“大小姐,沂波只是一个奴仆,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违逆主人呀!”
林梦月一面握着银铃,一面将灵识探入沂波的心海。沂波没有执意阻挡她的灵识,反而将萧月泽二人进入汨沙阁后的一言一行惟妙惟肖地“展示”出来。
探过之后,林梦月更为愤怒,丝毫不顾沂波亦真亦假的阻拦,手中胡乱一挥,一阵铃音激荡,将沂波掀倒在地,她则向着云杉林深处飞跃而去。
小路尽头,萧月泽背负双手站在小屋前方,语气中藏着不悦,问道:“梦儿,你怎么到汨沙阁来了?”
林梦月止住脚步,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屋内某个陌生人的气息混在茶香中,让她心头的怒火更旺,口不择言地骂道:“萧月泽,你今日真是让本小姐大开眼界。这十几年来,你一直在汨沙阁独居,族人皆言你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万万没有料到,你竟然在秘屋里面养着男宠……”
林梦月的话刚刚脱口,伴随着一声脆响,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不由尖叫一声:“你居然敢打我?!就,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萧月泽似乎动都没有动过,仍然站在原处,满面怒容地斥道:“你娘没有教你贤淑之德吗?在这里胡说什么疯话?!”
提起自己的娘亲,林梦月火气更大,“就许你行为不端,荒□□腐,还不能让人说上一言二语了?!你也有脸提起我娘?!我娘要不是贤淑德惠,她怎会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冥苦守十六载?!”
萧月泽瞅着林梦月眼中噙满泪水,心中亦有不忍,勉强按下怒火,冷颜说道:“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你先回去罢。”
“明日再说?”林梦月怒道:“后日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你曾许我向你讨要一件生辰礼物,我在竹院空等直至今日,你非但没有问我心仪之物,恐怕已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倒要看看,这屋子里面究竟是何方妖孽,将你的心魂都索去了……”
萧月泽这才想起来,一个月之前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而后一纸天诏打乱了整个妖族的平静,也搅乱了他的心绪。他见林梦月似要硬闯小屋,当即侧移一步拦在她的面前,低声好言劝道:“梦儿,他不过是故人之子,只因难得一见,故而约至此处。你不可无礼……”
“故人之子?”林梦月反复琢磨着这几个字,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慌乱:据她所知,这世上能够被他称为故人的,除了那一人,不可能有其他的。正是这个人,让娘亲的前半生成为影子,后半生变作替身。而如今,这个所谓的故人之子轻易地夺去了父亲对独女的宠爱,居然安坐在连自己都没有资格踏足的小屋里面。
林梦月瞥了一眼,只见萧月泽眼中溢出缕缕冷漠,不由心中生寒,一面召出一物扑向紧闭的屋门,一面扬起手中银铃抛向萧月泽。
这点微末伎俩自然不会伤到萧月泽,只是稍稍延缓了他的步伐。另一侧,一团火焰带着凌厉的气势冲到门前,恰此时屋门开启,火焰结结实实地撞到沐天落的胸前,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竟然是一只身长不足一尺的红狐,被沐天落护在身前的灵体爆发出来的星辉弹向远处。
沐天落在软榻上听到这二人之间的对话,正想出来自证清白,却没想到会撞上一只灵狐。当然,如果他能分辨出颜色,只会更加惊讶。
愣在当场的不止沐天落一人。林梦月本以为会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不曾想面前这一身玄衣黑发剑眉紫眸的人,没有哪一分哪一毫熟悉的影子。
弄错了?他不是那个人的儿子?
她紧紧盯着这个陌生的少年,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萧月泽见到沐天落露面,起先是有几分惶恐,再看沐天落只是饶有兴致地扫了林梦月一眼,而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她是谁?”
萧月泽不由生出一丝迷茫:他这个问题怎么透着一丝莫名的古怪?只要他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谁?
林梦月回过神,冲着沐天落不屑地斥道:“你管我是谁!倒是你!你又是谁?”
沐天落看了看蹲伏在不远处的灵狐,回过头对着萧月泽问道:“她是灵狐族人么?与你是什么关系?”
萧月泽感觉这事越来越蹊跷了,“她是萧某的小女,闺名林梦月。”
“林梦月?”沐天落这才流露出惊讶之色,令他诧异的不是萧月泽的女儿为何不姓萧,而是,“她母亲是谁?”
萧月泽万分不解地瞅着沐天落,见他眼眸中星芒涌动,眼神咄咄逼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眼盲之人。
林梦月见沐天落对自己全然无视的作派,便插嘴言道:“我娘亲的名讳岂是你这等俗人得以知晓的!”
沐天落瞥了一眼林梦月,见她防备甚重,便懒得耗费心力,冷冷说道:“萧执首,你邀本君前来,究竟所欲为何?难道是为了让本君看一场闹剧?”
“本君?”林梦月又是一惊,“你是什么君?”难道是天君?说来说去,他还是那个人的儿子?!
萧月泽眼见这两个孩子初次见面便是剑拔弩张,形如水火,他无奈暗叹,言道:“萧某见天君路途劳顿,又经历连番激战,故而邀至陋居闲坐品茶,暂作小憩而已。小女顽劣,是萧某教导无方,还请天君宽谅。”
“果然是你!!!”听了父亲的话,林梦月再无怀疑,原来容貌也有骗人的时候:正是这个人的母亲夺去了娘亲的至爱,现在又让父亲对自己失去原有的亲情宠溺。她心中激愤,灵狐骤然发难,急速跃至沐天落胸前,利爪寒光闪耀直探心口。
沐天落不明白这个少女为何对自己这般仇视,抬手挥出黑玉长笛迎向灵狐。不料灵狐在空中划出一道气息,仿佛画笔潇洒泼墨,摄魂夺魄之意直击识海。
沐天落平白受了这一击,识海激荡不已,却教他想起一件事来:仅仅是在月影的寥寥数语当中,曾经提及过的一支画笔……
这时,萧月泽随手一挥,将灵狐牢牢握在掌中,语气极为严厉地喝道:“梦儿,天君乃是云泽族的客人,你不得放肆!”
林梦月见灵体受制,懊恼地嘘道:“天君什么时候成了妖族的客人?你们不是宿敌吗?”这一个多月在竹院与娘亲相伴,足不出户的她还真不知道北冥发生了些什么变故。
萧月泽见林梦月语气放软,便退了一步,低声言道:“梦儿,现在你先回去,晚餐我去竹院,可好?”
若不是与天君遭遇了一番,父亲能答应自己去竹院与娘亲共进晚餐,那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可是……她看了看萧月泽,他的眼中无法掩饰的敷衍与冷漠,令她无比伤感,再没有心力在这里纠缠。她点点头,神色黯淡地说道:“那我们在竹院等你,我先回去了。”
林梦月召回红狐,无精打采地走出汨沙阁,骑上缇鹿就此离去。
萧月泽回头看见沐天落若有所思地望向云杉林,讪讪言道:“屋外风寒,还是进去说话吧。”
沐天落没有推脱,进到屋里坐回软榻上,仍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
萧月泽重新烧水煮茶,有一搭无一搭地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再不敢提那个说不出口的问题。
沐天落同样是心不在焉,其实灵识早已悄悄追随林梦月而去,期望能够看一眼,那个与娘亲长着同样面容的女人。
林梦月乘鹿向西南而行,穿越水流纵横的草甸,用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进入茂密的红松林,参天大树遮蔽了天光,林间幽暗静谧,几乎无法辨路。缇鹿却是轻车熟路地在林间腾跃,又过去一盏茶的时光,终于缓下了脚步。
林间有一片开阔之地,繁花青草间伫立着一个小巧的竹院。没错,确是由青竹搭建而成。竹院四周设有特殊的阵法,只为将某人禁足在内。
察觉到外面的动静,院中传来一句天籁之音:“梦儿,是你回来了吗?”
听到这一声呼唤,沐天落仿佛被雷霆击中:这声音,与儿时的记忆岂止是天差地别!
沐天落将灵识探入院中,只见竹伞下站立一人,风华绝代的气度,曼妙高挑的身姿,双眼如星似辰,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脱俗离尘一般的风姿。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这个女子无论是怎样的美艳绝尘,她与自己的娘亲却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无论是体态还是声音,就连身高都差了许多。如果这个女子是音圣林素音的胞妹林素云,那娘亲又是谁?
沐天落将灵识探入林素云的识海,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人是无法挡住沐天落的。识海中除去对萧月泽浩瀚的倾慕与思念,便是与林梦月二人的生活琐事,其间偶尔闪过对姐姐的怨怼之情。
沐天落在茫茫识海中搜寻,心绪亦渐渐慌乱起来。数息之后,他终于在识海深处寻到一片空寂之地,虚无缥缈如同幻境。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用到了窃灵术,辗转穿过那片虚幻的屏障,终于看到了他最想见到的人,也是最为恐怖的真相。
林素云待女儿满月之后,亲自登上悬镜崖,央求数天终于得到岚先生的允许,日夜陪伴在姐姐的左右。此时的林素音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却是形如枯槁,好似油枯灯尽一般。
林素云时常趁着岚先生不备,游说姐姐放弃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一个恶魔,它在吞噬你的生命!”
“不,他是一个好孩子,”林素音虽然有气无力,但是语气不容辩驳,“他还小,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这个恶魔最终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粉碎了她的身躯,诞生于世。
……
正当灵识被这个骇人的真相击打得奄奄一息之时,林梦月来到林素云身边,觉察到一道异常的气息,立即召出摄魂铃,尖锐的铃声直击母亲的心海深处,要将潜入识海的不速之客震成齑粉。
此时,坐在汨沙阁小屋里的沐天落面色一片青灰,瞪着空洞的双眼,气息凝滞,身躯摇摇欲坠。
萧月泽见沐天落突现异象,不禁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沐天落?”
话音未落,沐天落身上的银光消失,瞬间来到数十里之外的竹院,聚息御笛,强行从摄魂铃音中将碎裂的灵识拽回。而后再回到沐天落的身边,银光闪过后,真身与灵体一同消失无影。
来到醉竹院的书房,灵体将气若游丝的沐天落从天石引到软榻上,冷漠地望着这具生机渐失的身子,生硬地说道:“凡人的感情太脆弱了。”
自灵识觉醒,这是沐天落第一次失去了最为依赖的东西,雪崩一旦开始就是万劫不复。
恐怖的一幕仍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撕心裂肺地高呼一声:“娘亲!”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沐天落哑着嗓子说不出话,只在心里喊道:“我究竟是什么?”
耳边响起灵体冷冰冰的答案:“你只是一个凡人。”
沐天落在黑暗中坠落,义无反顾地奔向死寂之地。尚有一丝游离的心魂,无力地问道:“你又是谁?”
仍是灵识的回应:“我乃星空至尊。”
“那个陪伴我九年的女子是谁?”
“一个无足轻重的灵狐族女子,寄存了林素音的一片亡魂。”
“我曾在天石幻象中看遍古今,为何偏偏没有关于这一段的记忆?”
“人性令你只选择自己希望看到的,只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
“为什么现在要让我看到这些?”
“因为真相就在那里。”
是了,真相原本一直都在。那些层出不穷的幻象,那些惨绝人寰的梦魇,应该全都是真的。而所有美好的记忆,那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一切都是徒劳……
沐天落侧过头瞥向书案,赤血玉琴仍是想象中的模样,亦只是空想的模样。心魂离散的最后一刻,他从黑玉长笛取出一物,将其紧紧握在逐渐僵硬的手心,闭上空洞的双眼,断绝了气息。
灵体望着生机全无的身躯,湛蓝的星芒在眸底微弱地闪了几下,最终隐没于一片浩瀚幽深的星海。
第一卷到这一章就结束了。
下一章,话痨秋要回来啦(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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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竹畔失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