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魔音破巫阵

墨启殃的心魂在数个幻化而来的毒偶间来去自如,血肉之躯反倒像是一具无用的傀儡,纵然被击倒重伤,亦是无动于衷。

无论是由水潭黑泥聚集而成,还是由粉白烟雾幻化而来,这些毒偶任你千刀万剐,不待完全碎裂,他处立即生出新的一只。水潭黑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潭水中炼化的巫毒烟雾早已历经千百年的沉淀,更是源源不绝。

巫毒与人偶完美地融合于一体,人偶既是墨启殃的替身,又是充盈巫毒的蛊术,心魂来去无踪,无法捕捉。如此变幻莫测法术,沐天落还从来没有听闻过,仓促间竟看不出对手的破绽。

然而,沐天落深信天下没有无法破解的阵法,也没有无法化解的心法,只是自己暂时没有找到方法罢了。

身处净菩潭,相比起别处,心力的消耗似乎更为迅速,在不知不觉之间,沐天落已经吸入了大量的巫毒烟雾,若是没有圣光相护,恐怕早就陷入光怪陆离的异象中去了。

由此交锋数十个来回,仿佛一幕滑稽戏剧,一个由巫毒玩偶导演的剧幕往复轮回,不断消耗着场间唯一观众的心力。

大半个时辰过去,沐天落骤然止住掌中的灵斧,灵体亦同时握紧长剑停下身形。他站在水潭之畔微闭双眼,极力忽略毒偶的气息,凝神静心将灵识散向四周,试图确认墨启殃心魂及真身的所在。

当灵识探至两株菩提树,忽然遇到一道强大而神圣的气息,无形的屏障将来者拒之于外。这时,沐天落回想起方才毒偶的一举一动,竟然没有一次靠近过这对菩提灵树。灵树好似一对门神,看守着某个可见而不可及的秘境。

狂风拍打之下,菩提灵树落叶纷纷,与漫天银雪共舞,未过数息便尽数落入水潭,无一例外,就连那些坠落的红果也是如此。

在菩提树面前徘徊数息后,灵识潜入浓稠的水潭,探寻泥淖掩盖下的隐秘。

水潭似乎有某种魔力,深深地吸引着菩提树叶打着旋儿混入泥淖,也将沐天落的灵识紧紧拽住拉向了水潭深处。

墨启殃见沐天落突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潭畔,当即从地面翻身而起,嘴角露出一丝雀跃的笑意,抬手一挥,一丈余高的粉兔玩偶凭空出现在沐天落的身后,双眼猩红,唇角开裂,露出口中血红的利齿,两只后腿直立,两只前腿挥洒着墨绿色的毒烟,高高跃起,扑向仿佛失了神智的天君。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灵识终于触及潭底的一物。准确地说,那是一个人,着一身红白相间的锦衫,端坐在黑泥之间,避水阵护在身周。此人双眼紧闭,双手结印,身前立着一只黝黑的法杖,杖首是一个精雕细的刻玉兔兽首,面容狰狞邪魅,模样与潭畔的那只的粉兔玩偶几乎一致。

玉兔兽首的口中振振有词,连绵不绝的法咒在潭底震荡。兽首颈部系着一串银铃,随潭水的激荡时而发出清脆的声响,仿若天籁勾魂夺魄。

这正是云泽族独特的法器:摄魂银铃。

两件事情几乎是在同时发生。

在水潭之畔,粉兔玩偶重重地砸在沐天落的身上,喷洒出稠如泥浆一般的毒烟把沐天落罩得严严实实,粉兔的四肢攀在沐天落的背上,伸出千百条毒蔓将这具身子紧紧缠绕。

在水潭之底,灵体在灵识的引领下闪至墨启殃真身的面前,长剑划出光影无数,剑意全数落在玉兔兽首上,瞬间封禁了墨启殃的几个大穴,兽首再也念不出一句法咒。

这时,摄魂银铃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没有受到潭水的阻挡,好像利刃径直刺向灵体的心口。

令人意外的是,数十丈深的潭底竟然响起了笛声!

在这个屏蔽一切声息的水底,居然人有能吹响长笛?!

如果墨启殃事先知道这支长笛是为何物,大概就不会这般惊恐了。

在暮宗山时,天弃曾经用琴音震碎过云泽族的摄魂银铃。当然,墨启殃更不可能知道天弃的身份。他自以为对天君的修为境界“了如指掌”,此刻看来,更像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银铃已碎,摄魂无望,法杖被毁,穴道封禁。灵体手执长剑直指墨启殃的命门,以灵识言道:“这一战,当是本君胜了。”

墨启殃极为不甘地瞪着面前的银光虚影,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嘴角一咧,露出狡黠的笑意,在心海中说道:“此战墨某技不如人,就此认输。”

灵体正欲离去,却听到墨启殃接着说道:“随后,云泽族将再呈战书,还望天君不吝赐教。”

墨启殃的乐观好像来得非常突然,沐天落却深知他的用意。

潭底的交锋,灵体未受一招一式,确是完美的胜利。但是潭畔的情形,就不是那么完美了,甚至根本谈不上完美二字。沐天落被粉兔玩偶的毒藤死死缠住,五脏六腑几近碎裂,周身气血逆行,呕出几大口毒血将潭边的水草腐蚀殆尽。尽管粉兔已经随着墨启殃的认输而消失,但是内伤仍在,此时他还能半跪在地上没有完全倒下去,全靠手中的灵斧勉强支撑。

受了这样程度的伤,想要在数日内复原,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不用说,立即接受挑战。

所以,墨启殃禁不住乐观起来:这样的话,大概可以完美地诠释什么是‘许败不许降’。挑战之限还有三日,这净菩潭就是天君的墓地。

沐天落极力缓住凌乱的气息,召回灵体护在周身,盘膝端坐于地,凝神调息,艰难地在脉丹四周聚起一团炽息,借此化解几乎凝结的圣光。

皮肉伤深及骨,腑脏筋骨错裂,这些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甚至是近一个月以来侵入体内的妖毒,也不算是致命。此刻威胁他的是深重的寒息。在滴水成冰的北冥,狂乱冷冽的风雪无情地袭扰,脉丹内的圣光快要凝成一块晶石。

心头的暖意实在是微不足道,在飞扬跋扈的寒息面前,如同狂风中的火苗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寒霜渐渐攀上他的面颊,很快凝结成冰。在那团暖意彻底熄灭之前,沐天落把自己的真身引入到离音石当中。

只有狂野的熔浆炙焰才能抵御寒息的肆虐,但是天石内不能久待。沐天落一面尽力御寒调息,引着圣光修复体内伤损之处,一面在灵体的帮助下换了一套洁净的衣衫。

而后,灵体紧握离音石站在净菩潭之畔,机警地盯着潭底,暗想:要不是与萧月泽还有一个约定,此刻立即回到拂笙庄的阅泉阁才是上策。

不足百息,潭底的墨启殃便破开了穴道的封禁。一经恢复自由,他即刻在潭畔再次召出粉兔玩偶,玩偶随即爆裂化成粉白的烟雾。未待烟雾散尽,墨启殃已经毫无伤损地站在潭畔。

他望着十余丈之外的银光身影,虚实变幻的身形看上去比交战之前更加透明,在风雪中仅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仅有一双眼眸依然星芒熠熠。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不由嘴角挂笑,说道:“天君,墨某厚颜,自认此阵输得实不甘心。因此下一战仍在此地,墨某将再次向天君请教,稍后奉上战书。”

沐天落在离音石内借着炽息催动圣光,稍稍缓解了妖毒的张扬,生死已无大碍,只是心神困倦至极。饶是如此,云泽族在他心里亦是不值一提。

他以灵识对墨启殃言道:“明日,仍是巳时。”

墨启殃暗喜:果然是年少气盛,自恃天赋过人,把面子看得太重。他要是延后几日,也能给自己留些余地!

墨启殃的嘴角咧得更加明显,言语仍旧不卑不亢:“得天君体恤,墨某感激不尽。明日,墨某在此处恭候大驾。”

双方既已约定,灵体敛去身形。

等候在净菩潭地界外的萧月泽眼见银光划过,一身玄衣的少年回到先前离开的地方。他定睛看去,少年的衣衫洁净如新,毫无战斗留下的痕迹。净白的面容平静如常,眉宇间凝着少许寒息,低垂的眼睫上挂着霜白。

萧月泽只道是沐天落曾经受过寒息重创,故而天寒地冻不堪重负。他见少年的气息还算平稳,没有明显的伤损,暗暗放下心来,立即召唤远处的坐骑。待两只矫健优雅的缇鹿跃到近前,他和颜说道:“乘鹿急行,不用百余息便可抵达汨沙阁。阁中有热泉驱寒,不亚于暗影森林。”

沐天落不多言,跃上缇鹿,跟随萧月泽急驰而去。

回到夜罗院的地界,风雪虽乱,却是一派祥和安宁。缇鹿并未奔向夜罗院中心最繁华的方向,而是向西一拐,在纵横交错的溪河间跳跃。迷阵一般的草甸好似迷宫,隐隐散着神秘的气息。

沐天落散去灵识探寻草甸间的机巧,只听萧月泽轻声言道:“汨沙阁地处偏僻,与暗影森林相距不远,因此四周布有结界。不过你放心,这种程度的结界对于公子悟来说形同虚设。”

听了这话,沐天落心中一凝,生出莫名的不悦。他不再耗费心力探究,收回灵识冷颜不语,任缇鹿飞驰。

百余息过后,缇鹿渐渐缓下脚步,听辨鹿蹄落地不再是踏草涉水,而是拍打在坚硬的石路上。沐天落忍着倦意借灵体之目,好奇地打量四周。纵横交错的水流至此已无踪迹,青草如茵,繁花似锦,玉石小路隐没于长长的青草之间,远近高低错落的花朵仿佛绽放的烟火,烟火间隐约可见一扇玉石雕刻的院门。

见此院门,沐天落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若是将绿草换作青竹,这座繁花中的小院实在太过熟悉。

缇鹿未及小院近前,院门无声自开,目光触及院内,沐天落便再难移开:只见院落中有一面石桌,两把石椅,四周繁花簇拥,暗香袭人。

这时,院里走来一个年轻人,恭谨地对着萧月泽行过礼,低声言道:“沂波拜见主人。”言罢,他忍不住抬眼看了向执首身边的俊美少年。

“嗯。”萧月泽发觉沐天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便对沂波说道:“你速去为这位公子取一件银貂斗篷,送到后院来。”

沂波一听,目光再次飘向玄衣少年,心中颇为惊讶:汨沙阁向来少有访客,别说是外族的人,就是族里能踏入汨沙阁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主人这是要带这个少年去后院的禁地?!这当属破天荒的头一次啊!!!

两人的对话将沐天落从纷乱的心绪中拉了回来,沂波的眼神让他十分不悦,于是冷冷言道:“萧执首,斗篷就不用了,你我之间尚且不必如此。”

又是这种故作疏离的作派!萧月泽不由暗暗感慨:这孩子可真是音儿一手教养出来的!他不好执意坚持,便对沂波说道:“你且在此处守着,今日,任何人等不得进入汨沙阁。”言罢,朝着院落旁侧的小路走去。

二人慢行百余丈,直到路边出现茂密的云杉。而后在高大的树林间穿行,行至密林深处看见一间清雅别致的木屋。

木屋一侧斜斜地立着一块玉石,上面印刻着一个古妖族文字:“萧”。

萧月泽推开木屋大门,厅堂正中有一汪热泉,屋内暖意弥漫。热泉四周乃是玉石铺就,摆置着一套青竹模样的玉石茶具,一旁小炉上的水壶热气氤氲。热泉两侧围着一圈软榻,织锦花纹尽是青竹。

满眼的青竹居然会在北冥之境频频出现……沐天落冷冷地瞥了一眼萧月泽,不知这人将他领到此处究竟是何用意。

待二人走入屋内,萧月泽随手关上门,风雪寒意当即被阻在屋外,只剩一片暖意洋洋。他将目光移至沐天落,见少年垂着眼帘站在热泉一侧沉默不言,看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萧月泽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再三,柔声说道:“请坐吧。”

沐天落毫不客气地在软榻上坐下来,神色仍是冷冰冰的。

萧月泽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场面,只好自行坐在对面,提起水壶冲洗茶具。

二人相对无言。

萧月泽的内心不似表面那般平静。他低着头过分仔细地摆弄着茶具,心底正在天人交战。在下过无数次决心又被自己推翻后,他终于决定开口,问道:“你母亲还好吧?”

他的声音都快低到嗓子眼去了,好像生怕对方听清一样,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他怕,这个时时都在折磨自己的问题他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但是,他更想听到答案,哪怕被一个孩子嘲讽。

答案没有如期而至,小屋里只有热泉汩汩之声,还有小炉火焰发出的十分轻微的噼啪声,除此之外,安静得过分。

萧月泽壮着胆抬头看过去,发现沐天落的身子虽然仍是端坐,头却斜斜地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睡着了?在这种氛围下?

萧月泽十分无奈地笑了笑,自嘲:这孩子居然这般信赖我,我倒是小人之心了……

并非沐天落真有那么信赖萧月泽,只是身子困倦实在难以支撑,清雅的茶香再加上熟悉的场景,让他的心神难免松懈了一分。

萧月泽打消了用灵识探寻答案的念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熟睡后,面容少了许多清冷与孤傲,与魔君的形象相去颇远,显得稚气十足,甚至看上去比同龄人更显年幼。眉宇间还纠缠着淡淡的寒息,让人不由心生爱怜。虽说不是原本的容貌,骨子里透出的气度却是一如既往。

萧月泽不免好奇:这孩子的易容术究竟是跟谁学的?惟妙惟肖,毫无破绽。只是,偏偏弄成魔君的样子,唉……

宁静安逸的时光让人流连,不知不觉已至申时。要不是远处隐隐传来喧哗之声,沐天落不会从沉睡中惊醒。

萧月泽听到外院的动静,不由紧蹙双眉,心中一阵懊恼:自己竟然会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自从在拂笙庄见到这个孩子后,好像很多原本十分重要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比如,此刻正在外院大声叫嚷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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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