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梦中,灵体能够开口说话,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在热泉中昏睡的沐天落紧紧皱起眉尖,心神有一些挣扎。
梦境仍在延续。
陌青吟在听了灵体的斥责之后,当即改作跪姿,伏低身躯以头抵地,低声谦卑地说道:“落木当谨遵圣主之令,不敢有丝毫轻慢,前番罪责万望圣主宽谅。落木必以戴罪之魂,誓死为报。”
灵体略略颔首,双眸深处的金色星芒闪烁不定。数息过后,直至金光淡去,双眸幻化作一片浩瀚幽邃的夜空,亿万星辰宁静而神圣。
这时,灵体再次开口言道:“落木,既无恶咒之忧,汝当谨守己责,力助本尊推举天道,涤净此般虚无世界的污浊。”
陌青吟三叩应诺,伏身在地却不敢抬首。
星辰光芒在茉芳阁内缓缓落下,映照在陌青吟赤红色的裙裾上,无限生机在狭窄的厅堂荡漾,随着星阵聚集,隐入衣衫,凝合成丹。
陌青吟感知到经脉间醇厚蓬勃的星辉,从未有过的体验令她欣喜若狂,苦于不敢言表,只有深埋着头跪伏在地,止不住心绪的激荡。
梦境似乎尚未行至尽头,心神挣扎的沐天落散去灵识探入灵体的双眸,浑浑噩噩地在漫无边际的星空徜徉,不知不觉中游荡至某一极为耀眼处,忽而金光乍现,无穷无尽的星芒直击灵识,落入沐天落的识海深处,仿佛当头一棒敲响封禁千万年的大门……
沐天落惊得睁开双眼,幽深的黑幕上仍然烙印着那一抹神秘的金光。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金光很快淡去,视野中仍是漆黑一片。他用灵识探向天际,发觉自己竟然昏睡了近半个时辰。他立即遣灵识回到茉芳阁,灵体仍然端坐,湛蓝色的双眸清澈闪亮,与失去意识之前并无分差。
不同的是,陌青吟跪坐在不远处,满脸的惊喜与谦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灵识探入她的心脉,沐天落惊讶地发现:陌青吟不仅命星之位安稳,星辉存积竟然如同修行已有数十年。
昏睡一觉,难道错过了什么?
沐天落有些纳闷,回想方才的梦境,却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陌青啸终是耐不住性子推门而入,一片心思全在陌青吟身上,好好打量了一番,只见她面色红润,双目神采奕奕,隐隐闪烁着星芒。
见到这般情形,陌青啸忍不住扑到陌青吟的怀里,语无伦次地说道:“姐姐,你的眼中有星光……星辉,还有修为,落木没有断绝传承……”
陌青吟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把他推开,强行忍着心潮激荡,对着灵体再次叩拜,声音颤抖,“尊主再造之恩,陌青吟纵是粉身碎骨也难回报。自此往后,尊主但凡有令,陌青吟绝无半点推脱,必当尽心竭力,誓死效忠,紧随尊主步尘。若有违诺,永堕恶咒轮回。”
虽说有一丝迷茫想不透,但是回想前几日重塑命星颇为顺利,沐天落懒得费心去深究,只当一切皆是水到渠成。他以灵识落在陌青吟的心海,说道:“你且起身安坐。虽然你已卸去执司一职,但是在族内仍有声望,当尽力规劝族人遵循天道,远离邪魔外道。族中子民若愿摒弃毒道,本君自当给他们同样的机会。”
陌青吟听了此番话 ,噙不住充盈双眼的热泪,哽咽着应道:“追随尊主本是我等本分,再三劳请尊主为化解恶咒而耗费心神,实在不敢担……”
这时,陌青啸不管不顾地扑倒在灵体面前,激动地嚷道:“尊上……尊主,陌青啸惭愧!先前竟然没有听从尊主的劝告,反复犹豫直至今日……这个赌约着实荒唐至极!能够成为尊主的仆从,是我落木一族无上的荣耀。我还是……还望尊主能降圣恩,我陌青啸要堂堂正正地参加天试,在世人万众面前重振落木声名!”
沐天落思忖片刻,对陌青啸示意:“你且选一妥当的处所,明日仍是酉时,本君再访迦楠院助你去除恶咒,十日应当足矣。”
且不谈陌氏姐弟二人感激涕零,叩首施恩,在茉方阁内又哭又笑地庆贺了一番,沐天落的灵体离开迦楠院后,仍是回到醉竹院。
终究如愿化解妖族的恶咒,只是这方法……要是某人知道了,肯定又会笑他:“匪夷所思!”
沐天落轻声叹道:要是他在这里,也不至于功成之时却无人分享。亏他自认将我当作朋友,朋友相处是这样子的吗?已经快一个月了,他还没有想通吗?复仇就那么重要?
灵体的目光飘向书案上的玉琴,修长优雅的琴身流光溢彩,灵气清幽光芒夺目,却掩盖不住那一抹淡淡的落寞。
原来这世间,还有许多事情是修为境界和身份地位无法解决的……
沐天落默默地抱怨了一会儿,忽而想道:烈如秋是个豁达的人,他迟迟不来见我,莫不是月影把他禁足了?
月影……沐天落冷哼一声,心中生出一念,当即敛尽心绪召出一卷白绢,粗略看了一遍公子悟拟写的天试章程,顿觉不满:通篇章程写得规整,却是无趣。整整一个月的天试,全是枯燥的对阵与解阵,哪有半点乐子?
沐天落的心绪忍不住又飘开了:可惜他不在,不然他肯定会有许多新奇的想法……
冥思半晌,他另取一方白绢,提起龙须玉笔洋洋洒洒,写就一篇全新的天试章程。
至于天试之地……灵体瞥了一眼赤红的玉琴,挥墨写下:圣都望旸庄园。
沐天落靠着热泉中,笑意荡满唇角,乐滋滋地幻想着:将这场盛宴开在你的家里,既风光又体面。令月影作天试的主考官,他根本无法推脱,只能前往圣都。你那么爱凑热闹,肯定不会错过旁观天试的机会。届时,再教公子悟分派一个职务给你,随便当几天小考官玩一玩……这样,总能抛却复仇的念头了吧?
到那时,北冥已经向神域臣服,世间再无妖毒与邪术,你随我行走世间再无生命之虞,我倒要看月影还拿什么当理由……先去幻冥川吧!带你去瞧瞧玄冥神兽……待我征服那枚天石以后,玄冥就交给你养着……
菊月二十一日,巳时,厄运沼泽正是风疾雪乱,滴水成冰。
沐天落乘着碎羽与流云相伴,抵达厄运沼泽的西南端,见到等候在此的浅念与钰弘两位庄主。在他二人的引领下,穿越数百里恶臭无比的黑色沼泽,来到一片被白雪覆盖的青色草甸,数百条溪流在草甸间蜿蜒穿行,薄冰于水面激荡,冰凌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数不尽的水鸟在清水肥草间嬉戏,与风雪共舞。行过这片青色草甸,是一望无边的赤色草原,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好似天仙织就的山水锦绣。
此处,是云泽族隐居的静嗣郡,可谓飞禽的瑶台仙境。
草原上河流纵横,依河畔溪是一幢幢错落有致的玉石阁楼,点缀着红色的草原,如同繁星镶嵌于夜幕。
其中有一座清雅的庄园坐南望北,比邻一汪云雾蒸腾的碧波,正是天魄族人新修的翩渺庄。
方圆千丈的碧波热气氤氲,北端即是云泽族的中心,名谓夜罗院。向北再行数十里,是云泽族的禁地——净菩潭。
人间仙境至此是尽头,水草化作烂泥,恶臭凝聚在地界边缘,张扬的巫毒在方圆百丈的烂泥间横行,影影绰绰的黑雾屏蔽了沼泽深处的气息,不可见亦不可闻,无法探知其中的究竟。
这时,距离烂泥沼泽数丈,云泽族的执司墨启殃已经在此等候。萧月泽站在他的身侧,不动声色地看了沐天落一眼,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担忧:和孤烟族连番鏖战,依着这孩子不惜性命的性子,恐怕受伤不轻……
墨启殃看上去仅有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穿一身红白相间的锦衫,令人感觉有种莫名的滑稽,容貌平淡无奇,却透露着一丝诡异的狡黠。
他瞅着天君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从仙鹤身上跃下,不由嘴角一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北冥之冬,滴水成冰。不巧静嗣郡大雪连天,墨某却让天君一路劳顿,还请见谅。”
沐天落远远望向满溢阴邪气息的净菩潭,淡然言道:“既然如此,不妨速战速决,墨执司且请前方带路。”
墨启殃并未挪动半步,仍用那一副不咸不淡的腔调说道:“天君,此处去往净菩潭尚有数百丈,烂泥沼泽横行,巫毒法阵遍布,飞禽走兽全都无法通行。素闻天君擅以神识化形,只可惜我云泽的祖辈似乎对天族格外忌惮,所以才有净菩潭。纵使逍遥仙修,神识亦无法探入这处禁地。墨某厚颜,想问一问天君打算如何去到约战之地。”
沐天落轻哼一声,不屑地说道:“本君若是先于尔等抵达净菩潭,云泽族是否就此臣服呢?”
墨启殃打着哈哈笑道:“天君说笑了!墨某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因一句戏言不战而降,有违云泽族的祖训,墨某万万不敢拿全族的命运开这样的玩笑。”
话音刚落,却见一道银光从身后的黑雾划过,银光幻化成虚实相交的身影,落在沐天落的身前,左手虚握一物。
眼见此物,墨启殃顿时神色一凝,收了嘴角的笑意,双眸中闪过一道萤萤绿光,沉声言道:“天君确实不凡,倒是墨某轻慢了。”
灵体手中所握,乃是一枚充满灵气的菩提树叶。在方圆数千里的厄运沼泽境内,仅有两棵菩提树,皆生长在净菩潭之畔。
墨启殃仔细打量着这个银光虚影,心中惊诧不已:能将公子悟这等人物挡在外面的净菩潭,这个少年的神识居然能够来去自由。论其修为境界,得到的所有信息皆言——仅在无念境中下等,他依凭的不过是几件绝世法器而已。此时看来……
联想到昨日收到的急信,南久风似是气急败坏,“许败不许降”,这话说得甚为蹊跷。
沐天落见墨启殃面露疑色,言道:“一枚灵叶而已,墨执司何须介怀?”
墨启殃干笑一声,缓了缓面上的神色,恢复先前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墨某先行一步,在菩提树下相候!”话音未落,只见原地腾起一道粉白色的迷雾,幻化成一只巨大的玩偶,形似玉兔,身高丈余,粉白相间,煞是可爱。再看墨启殃本人已然消失无影。
当然,可爱之物并非无害。萧月泽早已远远跃开,以灵识对沐天落悄悄提醒道:“你须小心提防这个巫毒玩偶,很多时候它不是虚幻之物。”
沐天落望向萧月泽,默声言道:“多谢萧执首提醒。”
萧月泽感觉沐天落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一时心绪激荡,言道:“我且在这里等候。战罢,无论胜负,请随我至汨沙阁小叙,可否?”
萧月泽虽然神色平静,目光中却极为罕见地流露着某种情绪。沐天落受其感染,点头应道:“便随你愿罢。”
沐天落召出离音石,真身瞬间消失,灵体握住此枚精巧的圆石,银光闪过,就此离去。
净菩潭,乃是一洼十丈见宽的水潭,深不知几许,形似菩提树叶,潭畔两棵数十丈高的菩提树,郁郁葱葱,红色的球果落满水潭,被潭水浸成黯黑之色,随着幽深的雾气飘落,散出一股怪异的香味。
灵体是第二次来到水潭,沐天落紧随其后出现在一侧,身子被醇厚的天罡之气覆盖,手中紧握鬼泣灵斧,望向水潭另一端的墨启殃,淡淡地说道:“请罢。”
除去萧月泽那一战,墨启殃自认对天君在应对挑战时使用过的招数了如指掌。原本以为净菩潭能够阻止神识进入,此刻只能叹息沐氏血脉的强大让人猝不及防。
墨启殃抛开杂念,默念巫咒,只见潭中黑泥翻腾,气息激荡之间,黑泥幻化成一只模样丑陋的泥偶,双眼乃是两枚菩提树叶,红果作眸,嵌在绿叶正中,眼神甚为狰狞。两片青叶为唇,半张的口中有两排红果,好似沾着鲜血的利齿。
泥偶身形肥硕,行动却异常灵活,呼吸之间吞吐着青绿色的毒雾,将沐天落的真身与灵体团团围住。
沐天落只当这只泥偶是墨启殃召唤的傀儡,并未认真与之周旋,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墨启殃的真身上。然而让他疑惑的是,那处的墨启殃除去心脉跃动,体内气息全无,似乎毫无反抗之力。
灵体将黑玉长笛幻化作长剑,闪至墨启殃身前,剑影划过,墨启殃应声倒地,竟然没有使出一招半式,凌厉的剑意好似斩到了虚无之物。
只听一道尖锐的笑声响声起,好像稚子小儿一样的声音从泥偶口中发出:“天君,此乃菩提树下,虚不一定虚,实不一定实。身处此境,你可还分得清虚实?若是……”
沐天落未等泥偶把话言尽,挥起手中灵斧,北斗星辉与杀意共舞,划出千百道银光,仿佛光影织就的罗网,扑向在水潭边闪躲腾挪的泥偶。
光影罗网捕住猎物,锋利的斧刃劈斩而下,却见黑泥四溅,粉白的烟雾再次腾起,钻出光影罗网变作一只一人高的粉兔玩偶,狡黠地尖声嬉笑,忽而腾身跃起,抱住被剑意击倒的墨启殃。
再看光影罗网中,躺着的赫然变成了墨启殃真身。
粉兔玩偶大声笑着,开心地说道:“天君,你看墨某的戏法是否有趣?是不是精彩绝伦?天君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