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松开沐天落,团起赤雾将他送到十余丈开外,指尖凝聚炽息幻化成一条火龙,目光紧紧盯着那只闪着寒光的金色利爪。
烈如秋已是专注到了极致,仍然没有抓牢利爪的动静。仅是眨眼间,金光变成一道残影,骇人的气息已至近前。他召出炽枫护在身前,挡下利爪的重击,只听琴音乍响,巨大的声浪荡开,将他高高掀起。他在半空翻过数周,落在净菩潭畔,靠着玉琴的支撑勉强站稳。
这时,他的神识听到沐天落的奚落:“烈如秋,你还真当是在天试吗?似你这般谦逊礼让,他不需三成心力便能取了你的性命。”
烈如秋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好歹萧月泽是你的亲人吧,真要伤他,我也下不了手。”
沐天落不屑地斥道:“且不说你全力之下能否伤得了他,此人并非善类。你不要忘了,因他之故而枉死的灵族子民何止千万,你居然还在这里跟他客气!”
烈如秋自然明白沐天落拿话来刺激他的用意:因为担心他太过心慈手软,故意提到萧月泽的恶行,好令他全力以赴。
那端,见烈如秋凝神调息,萧月泽并未急于出手,侧目仔细打量着裹在雪绫中的少年,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不免生出几分疑惑。
烈如秋稳了稳心神,一边将炽枫抛向沐天落,一边聚集炽息化作双剑,划出孤月独行剑影直指萧月泽。
一剑一影,残月如钩,焚天的炙焰斩向静立于菩提双树前的人,却扑了个空。萧月泽轻松滑开一步,利爪横握,竟将火剑牢牢钳住,全然不惧烈焰的炙烤。赤色的火光在利爪间飘摇,隐隐荡起深绿色的毒雾。
为了避开巫毒,烈如秋只好散了火剑。利爪借势向前一探,锋利的刃气与烈如秋擦身而过,眼见衣袖被扯出几道裂口。
与此同时,沐天落接住炽枫玉琴,稳稳地端在胸前,烈如秋以神识化形拨弄丝弦,一曲豪迈的《星海弄潮》响彻云霄。
萧月泽与烈如秋错身而过,耳听此曲,不由心有所感,稍稍分了神,再次望向捧琴的少年,这般模样与记忆中的身影更加相似。他沉声问道:“这位公子,究竟是何人?”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解答。烈如秋抬手扬起火鞭,使出游龙惊鸿的剑法,试图缠住萧月泽的金属利爪。
却未料想,萧月泽的利爪不同于烈如熠的魔锤,修为境界亦不在一个层面,利爪的主人更是心智清明。纵使火鞭舞得光影如织,戏海的游龙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仿若稚子儿戏。未费吹灰之力,利爪再次擒住火鞭,堪堪一握,火鞭寸断,化作点点星火随风而散。
下一刻,萧月泽破开琴意袭向炽枫,惊得烈如秋急忙聚起赤雾,将沐天落远远抛开,琴音因此受阻。
萧月泽则是身形虚晃,当即收了利爪,再次回到菩提树前。
见沐天落并无危险,仅是一场虚惊,烈如秋对萧月泽又有了新的认知。当下他不及细想,凝聚神识再度抚琴,手中扬起炙焰幻化火鞭,犹如伏龙遨天,醇浑的星海化作滔天的炙浪扑向菩提双树。
眼见此时的星阵炙浪与昨日情景大相径庭,萧月泽不免暗自惊叹:不怪此子心高气傲,胆敢独行万里硬闯禁地,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只能说是天公对他太过偏爱了。
当然,他亦只能止步于此了。
萧月泽错身避开炙焰火鞭,利爪再次将其捏碎,余势连削带打,迫使烈如秋连连后退,仍是中了几招,幸有圣光相护,并未染上阴邪的巫毒。
二人交手数十招,纵然琴意澎湃,炙焰汹涌,却未能沾着萧月泽的衣角——这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是对方显然未尽全力,烈如秋始终无法胜出一招半式,自己身上却是新伤不断。
不知不觉间,几分挫败之心油然而生,烈如秋只恨自己不能以命相搏,亦知对方根本不给他搏命的机会。萧月泽招招点到为止,每每留下几道伤,偏又不致危及性命。在自己步步紧逼下,对方依然游刃有余。
这时,沐天落悄悄言道:“你试着将《敛心》的曲意合在《星海弄潮》当中,逼他使出全力。”
烈如秋依着他的建议,神识更加专注于炽枫。《敛心》一曲并不繁复,简单的曲调暗含深意。虽然他未能完全领悟此曲之意,但是并不影响曲意在净菩潭荡开。
这一端,烈如秋以炙焰火鞭与萧月泽周旋;那一端,豪迈的星海间渐渐腾起星星点点的火苗,捕捉着道道金光散发的气息,仿佛胶漆相投一般攀附着急行的利爪,映照得金色爪刃熠熠生辉。
对于这微不足道的萤火星光,萧月泽根本没去在意。先前的焚天之火都无法撼动他的利爪,这些点点萤火还能翻出什么样的大浪来?
《敛心》已然奏过数遍,场间的形势没有任何改变,随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密集,烈如秋的心力开始显现出几分忙乱,他忍不住问道:“天落,即使这般他依然手有余力,我又该如何是好?”
沐天落仔细地听着四周的动静,“你尽量与他周旋,如果实在是躲避不开,就用圣光护住身上的要害,姑且捱着,他不会要你性命的。只需再坚持百来息,必有改观。”
话虽如此,这百来息却是如同漫漫长夜,烈如秋大半的心力都用在抚琴上,眼前金光四溢,他便是本能地左腾右转,饶是萧月泽亦是心不落忍,不敢有分毫松懈,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气血与星辉渐渐散溢,当烈如秋觉得似乎已至穷途末路的时候,沐天落忽而问道:“你看他的利爪上面是否聚着一层妖毒?”
烈如秋稳了稳心神,脚下疾行时分出一道神识探了探,那只张扬的利爪早就已是巫毒满溢,混在炽热的炙焰当中,气焰甚是嚣张。
沐天落斟酌片刻,小心言道:“你尝试以神识将那些妖毒引向菩提树。”
烈如秋当即依言将神识化形,聚起一团赤雾试图追上正飞快移动的利爪。不曾想到,赤雾与那层妖毒似乎有某种联系,瞬间便将其团住,轻易地从利爪上剥离开来。
直至此时,萧月泽才突然感知到体内某样万分珍贵的东西正要抽身离去,他不禁低喝一声,左臂横挥,利爪金光乍亮,想要将那团不起眼的赤雾弹开——却是太迟了。
他这么不遗余力地一挥,反而将裹着饱含巫毒的赤雾远远抛开,摇摇晃晃地飞向身后的菩提双树。
眼见得手,烈如秋听沐天落又言:“现在,你可以抚奏离音八阵了。”
终于能够用到最强的一招,烈如秋的心神大振,顾不上计较萧月泽此时的反应,神识幻化的玉手将尚在呜鸣的丝弦按住,只听琴音一顿,而后明朗豪迈的琴音再起,漫天风雪化作铮铮铁蹄,踏着炙浪火海奔袭而去。
似是被这片火海感染,萧月泽的双目泛红,忽而伏身于地,利爪在泥地上重重刨过。下一刻,他如同猛兽一般腾身跃起,喉间隐隐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低吠。
这一声吠鸣,惊得沐天落哑声唤道:“烈如秋,你快到我身边来!”
烈如秋亦听到了那个不同寻常的叫声,还在惊讶时,只见萧月泽仿佛猛虎扑食一样冲过来,他赶紧侧身跳开。无奈对方的声势太过凶猛,他被那利爪挠中肩头,刃气直透筋骨,痛得半边身子几乎都不听使唤。
咸腥的气血在当空弥漫,激得萧月泽似是发了狂,双脚刚刚沾地便转过身来,金色的利爪飞速拍向烈如秋。
沐天落提高嗓门再次唤道:“你快过来,趁这机会抚奏《婆罗》,应该能够抵挡他的攻击。”
烈如秋被萧月泽追得无暇自保,那边的琴音不敢停,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选择避到哪一处。生生挨了利爪十余招重击,才被其无意间掀到沐天落的身侧。
萧月泽越战越狂,再无半点相让之意。沐天落一手托着炽枫,一手紧紧搂住烈如秋的腰腹,催促道:“离音八阵不要停,你赶紧抚奏《婆罗》!”
烈如秋浑身上下淌着鲜血,他不得不忍着伤痛,勉强聚起摇摇欲坠的神识,抬手抚向炽枫,只待《婆罗》奏响,却见漫天炙焰似要焚天毁地,火海扑向菩提双树。
视野内尽是炽海炙浪,只闻轰鸣之声不绝于耳。赤光影影绰绰之间,好像有人将烈如秋扯了一扯,险些让沐天落脱手。一片混乱之际,沐天落拼尽全力搂住怀里的人,将嵌着天石的手掌重重扣向炽枫,只听一声清冽的琴音荡起,二人双双消失在炽浪中。
再看那一双屹立千年的菩提树,在炙焰的灼烤下轰然倒塌,青枝绿叶瞬间化作炭尘。狂意未消的萧月泽被火浪高高掀起,重重地摔到净菩潭中。原本寒冷的潭水蒸腾着热雾,萧月泽在潭水中毫无章法地挣扎,始终无法爬上岸来。
琴音已消,琴意散去,腾腾炙焰很快就烧光了所有能够点燃的东西。赤色火光之间,渐渐显出一个身影——一个由银色星辉聚集的人影,修长而端雅的身姿,似是而非的面容,面对菩提双树的残骸负手而立。
那一处,残火未尽,极高的温度使得空气仿佛出现幻影,摇摇摆摆之间,幻影好似有了实形。赤光渐渐褪色,竟是一具散着银光的身躯。
这具身躯变得越来越真实:泼墨一样的长发高高扎起,束着一枚黑色的发冠,发冠中央有一个繁复的符纹,符纹正闪着银光。精雕细琢的容颜好似脂玉,剑眉星目,一对眸子犹如幽深的星辰大海。一身玄色的锦衣穿得一丝不苟,翩翩公子踏着炽热的余火步履轻移,如同谪仙落入凡尘。
没有人料想到,那缕神魂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神魂冷眼看向那个由星辉聚集而成的人影,淡淡言道:“悬镜崖主真是无情绝义。在悬镜崖,沐天落与你朝夕相处六载,你却要将他独自一人困在异世之地,终生不见天日。”
岚先生本人无法离开悬镜崖,此番借由星辉化形来到净菩潭,只为亲眼验证沐天落遁入菩提异世。虽然有点遗憾,还算是圆满——直到神魂现身。
神魂又言:“难得崖主一片苦心,一番处心积虑地谋划,最后一刻还不忘记试图留下烈如秋。然而,本君怎么会让崖主如愿?沐天落孤苦伶仃十余年,世间仅有这一个人愿意跟随他的左右,崖主怎么忍心将他二人分开?哦,是了,崖主定是为了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
岚先生越听越怒,却苦于无法开口驳斥。
只听神魂继续说道:“崖主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只道沐天落在这世间消失,本君失去了肉身便能由你拿捏。崖主,这番算计终是失策了。蝼蚁妄想撼树,却不知天道难违。”
几句话的功夫,炽息随风而逝,火焰焚烬,漫天风雪匆匆归来,使得这方天地更加肃杀。
神魂抬手一挥,将潭水中疯狂扑腾的萧月泽捞出来,随意抛在地上。而后,他的指尖凭空拈取一枚小巧碧绿的珠丹,言道:“萧月泽数十年的修为尽在这枚珠子里,沐天落断绝他的毒道,他丧失了心智,修为境界却更进一层。此刻若是与他交手,只怕是崖主也要掂量掂量。那么,崖主认为本君应当如何处置此人呢?是将毒道修为还给他以便心智重拾清明,还是任由他受恶咒所困继续癫狂疯魔呢?”
岚先生望向沾满泥淖的萧月泽,只见他双手伏地如同野兽,眼眸浑浊无光,喉间犹自低吠不止。
这时,神魂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萧月泽突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向虚空之处。
眼见此景,岚先生越发心悸,想要出手,无奈方才为救烈如秋而使心神被炽海震荡,此时仅能勉强维持人形。
神魂冷哼一声,讥讽道:“星空之咒,唯有本君能解。崖主不妨设想,倘若妖族众生皆被断了毒道,这世间会变成何等景象。崖主,你会害怕么?当然,本君知道崖主还有不少应对之策,崖主尽可一一施展,看看本君会不会输上一阵。”
言罢,神魂翩翩迈步,从岚先生的星辉幻体慢悠悠地穿过,消隐在风雪间,留下茫然无措的萧月泽,与惊怒交加的岚先生……
再说沐天落与烈如秋。光影幻化之间,二人的双脚落到实处,此方天地不见半点风雪,竟是一片久违了的明媚阳光,青山绿水的美景且不多言。
这时,烈如秋的心力已到极致,炽涛恶浪犹在胸腹翻涌,周身气血逆行,终是忍耐不住,呕出几大口鲜血,溅满胸襟衣袖。他只觉得双腿虚软难持,一双手紧紧地拽住沐天落以免跪倒。
沐天落刚想开口询问,浓烈的血腥之气直扑面门,蹿入心神深处,仿佛当头棒喝,唤醒体内蛰伏已久的欲念。
沐天落登时陷入一片血光欲海,各种疯狂的念头层出不穷,无一不是嗜血,杀戮,撕咬……明明猎物近在咫尺,他却看不到,更加让他癫狂。
“天落,”烈如秋一边喘息着,一边艰难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进入天石小世界了?”
听到这一句询问,温暖而又熟悉的声音唤回几分清明,沐天落急忙屏住气息,截断那些令人疯狂的血腥,艰难地稳住心神。
见没人回应,烈如秋扯了扯他的臂膀,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受,受伤,了?”
沐天落忍了再忍,憋住一口气,应道:“没有。”只是两个字,用尽了胸腔存储的所有气息,再要开口,必须呼吸。
他十分艰难地推开烈如秋,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吸了一息,血腥之气再度沁入心神,如同恶魔诱发心底狂躁的欲念。
看着沐天落的身子摇摇晃晃,烈如秋抬起虚软的手探过去,不解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沐天落一把甩开烈如秋,恶狠狠地吼道:“你离我远些!”吼罢,他拔腿飞奔。然而他目不视物,不知脚下的枝蔓横生,踉踉跄跄地奔了几步便摔在地上。
烈如秋试了试想要追过去,却是迈不动腿,唇角还淌着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颇为无奈地跌坐下来,气若游丝地喃喃言道:“你这,究竟是,是怎么了?”
沐天落摸索着爬起来,缠在头上的雪绫被枝蔓钩住,就此散落下来,露出一对赤红的狐耳。玉倛的系带也松开了,滚落到乱藤间。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奔走,没几步再次跌倒。如此几次三番,连滚带爬也只走了数丈远。四面八方皆是血腥之气,他好似在血海间浮沉,怎么都逃不开恶魔的纠缠。
沐天落抬起双臂摸摸索索,探到一棵巨树,未有多想,他用尽全身气力一头撞过去,只听一声闷响,浓稠的黑血从脑门迸出来,他应声倒地,昏死过去。
烈如秋的心力已近枯竭,迷迷糊糊地目睹了这一切,揣着迷惑与不解,终是支撑不住,同样晕厥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