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冷的寒意中,烈如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双眸既酸又胀,实在是撑不开眼帘。他想要翻个身躲开这耀目的阳光,仅是稍稍动了一动,浑身的筋骨像是被撕扯得零零碎碎,剧痛直透心髓。他忍着痛意慢慢挪动身子转向另一侧,阳光却是无处不在,依然晃得让人发昏。
烈如秋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眯着眼瞅了瞅,一片青翠映入眼眸。鲜嫩的草叶散着金光,偶有微风袭过,娇柔的草叶轻轻摆动,露出隐在草丛间的奇花异朵,如同凤冠霞帔的妙龄少女迎风而舞,含羞带俏风情万种。
一方小巧精致的草甸,青翠碧绿如同水洗,姹紫嫣红点缀其间,霞光尽染,微风荡漾。再看草甸尽头,一汪碧波金光粼粼,映着远处的山峦,薄雾缭绕,隐隐可见亭台楼阁,好似天边的海市蜃楼。
眼见景色如此美轮美奂,烈如秋不免暗自惊叹,于是勉强支起身子远望四周,明媚的阳光下尽是绿林繁花异石,仿若璇瑶仙霄美不胜收。林间传来潺潺水声,应是无数落泉清溪隐于绿林。
置身于仙境,烈如秋却莫名生出阵阵悸悚:目光所及无不明朗如同炎夏,身体却仿佛堕入森冷的寒冬。那灿烂的阳光无处不在,然而仅有亮度毫无温度。青草绿树与千花百果看似热情洋溢,美得如同画卷一般,就像一个虚幻之境,秀美斑斓之中暗含着阴邪与诡异。
这时,烈如秋回想起昏睡之前的形形种种:那片火海的惊涛骇浪,赤光覆盖下的焚世烈焰,以及炽息当中几近癫狂的一抹金光。他记起那道玄青的身影,如同野兽一般在火海中浮沉,像极了一个人——墨启离。
还有某个少年,那一番不可思议的举止,一反常态的冒失与鲁莽,让烈如秋不禁紧蹙眉头,既忧又惑。他扫了一眼,并未找到那个家伙的身影。他撑着膝头站起身来,不顾浑身的酸痛虚软,凝聚心神望向青草绿林。一条雪绫映着阳光格外醒目,挂在草甸边缘的一株灌木上。稀稀疏疏的灌木丛不及半人高,其间零零星星矗立着几棵高大的松柏。
循着模糊的记忆,烈如秋走向灌木丛,小心地拨开刺条藤蔓,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找到昏迷的沐天落。
烈如秋把人抱到草甸上,拨开纠缠凌乱的黑发,脑门上的毒血已经凝结成块,伤口约有数寸长,乌青之间透着些许白骨,煞是触目惊心。黑发间的一对狐耳仍然赤红,仿佛就要淌出血来。毒血把一张脸弄得好似被刀劈斧砍过似的,道道沟壑纵横交错。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冷硬的眸子几乎被血色染透,直愣愣地瞪着,眼神中透着三分冷酷阴鸷七分癫狂疯魔,直将烈如秋盯得心里发怵。
忽而,那双血眸似乎动了一动,某种东西在眼底苏醒过来,透过冷硬的黑瞳渐渐浮起。烈如秋紧紧盯着那抹血光,一道森冷的寒意从背后升起,顺着脊梁向着四肢飞速蔓延,凛冽的气息深入骨髓,在七经八脉聚集发酵。
心头的恐惧一旦萌芽,便如春雨浇灌过后的野草,发了狂一般开始疯长,仅此一瞬间,烈如秋的脑海被茫茫野草占据,心中仅存一个念头:逃!
在那个嗜血的恶魔尚未彻底苏醒之前,他要逃得越远越好!
刚有此念,烈如秋当即抛下怀里的人儿,腾身跃起奔向灌木丛生的密林。半身高的灌木生得甚密,不时将衣角勾住,扯下一缕锦丝来。他哪有余力心疼衣衫,只顾朝着青松绿柏狂奔。
林间乱石断枝频频绊脚,烈如秋慌不择路,背后那道森冷的寒意如影随形,好似恶魔紧随身后,仿佛梦魇正贴着自己的脊梁。
他根本不敢回头,恐慌似是无以复加,不断膨胀升腾,整个身心都被惧意侵蚀,就连呼吸吐纳的每一息空气里面都充斥着胆寒。
高大的松柏并不能遮挡阳光,林间金光四溢,枝叶之间漂浮着五彩的光斑,无处不在的光芒刺着烈如秋的双眼生疼。艳阳无法带来一丝暖意,此方天地冷得如同八寒地狱。
逃!逃得越远越好!
或许,穿过这片树林后会是另一番天地……
不知奔了多久,眼见枝叶间的光斑渐渐稀疏,树林应该快到尽头。烈如秋凝息踏上树身,一步跃出绿林,一片青翠的草甸映入眼帘。
小巧精致的草甸太过熟悉,草丛间的身影更让他惊悚:一身雪衫的沐天落正躺在那里。
万万没有料到,他拼命奔袭一程,竟然回到了原处!
烈如秋无暇细想,转身便走。身后却不是一株一棵的树木,只见一片金光粼粼的湖水,脚下青草繁花遍布。他正身处草甸的中央,一如醒来时躺卧的地方。
树林中的路走不通,那便涉湖而遁吧!只要能够远离恶魔就行。
青草繁花折射着明艳的阳光,将草甸变作一面光镜,金灿灿的教人睁不开眼。烈如秋眯着眼睛朝向近在咫尺的湖岸奔去,怎奈何那看似数丈的距离无论怎样都跨不过去,伸手可及的湖水如同远在天边。
极度惊惧之下,烈如秋稍稍偏过方向,绕过恐怖的源头再度奔入树林。
这一次,烈如秋分出一点心力去留意周遭的景物,只见高大的松柏之间分布着矮壮的果树,青黄红紫的瓜果结满枝头。隐约可闻潺潺之声,循着声音奔过去,一条丈余宽的清溪在林间穿过。溪畔青石磊磊,溪水清澈透底,不知深浅,却无鱼虾,仅有水草蔓蔓。
烈如秋沿着清溪飞奔,渐渐生出一个不妙的念头,愈发加剧了心底的不安:这溪水究竟来自何处?
百息过后,悬念揭晓:清溪没入青青草甸,他再次回到原处。
烈如秋被惊惧折磨得快要疯狂了。他既不敢在草甸上停留,又无法远离噩梦。无论他在树林间选择哪一个方向,寒意总在身后尾随,恶魔总在前方等候……
烈如秋只顾狂奔,忘了筋骨伤痛,忘了寒息入体,忘了凝聚炽息,忘了这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奔了一程又一程,心力已然难以维持,原本就是又饥又渴,更兼这番毫无意义的消耗,他的步履终究慢了下来。
不知这是第几次回到草甸上,烈如秋迈着酸软的腿脚,胆战心惊地瞥了一眼那个身影,忽见一点不同寻常的光芒一闪而过。
温柔而又宁静,熟悉而又亲切,悄然触动深埋在心底的暖意。
烈如秋缓下脚步,好奇地退后几步回到某处,正是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他在万丈金光当中捕捉到那点微不足道的光芒:月华。
一截银缎从沐天落的颈间垂落,恰巧让他看到那枚与自己朝夕相伴十八载的血玉吊坠,一缕醇净的月华沁入心海,好似柔风细雨抚平惊涛骇浪,就像慈祥的母亲宽慰受到惊吓的孩子……
无边无际的惊惧渐渐消隐,烈如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荒唐:假如是身处天石小世界,似他这般毫无头绪地狂奔,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烈如秋缓了缓急喘的气息,定了定慌乱的心神,深深吸纳数息,走向仍然昏迷不醒的少年,竭力忽视那双让人心悸的眸子,抬手抚向眼帘将其阖上,心绪却飘向某一处:在泠曙山,因为无意间吸入魇息,他就此陷入一场魇梦,面对疯魔嗜血的沐天落。
沐天落曾说,那便是他最大的恐惧。
还有另一副光景:接连遭遇齐溢与明风煦的围堵,沐天落被血毒反噬。回到醉竹院后,突然狂乱疯魔的沐天落终是倒在灵体的一记重击下。
当然,他依然记得在离音石里,因为身染妖毒,两个人同时被杀戮血欲支配的场景……
妖毒是这一切的源头,那么气血便是诱饵。
想到这里,烈如秋低头瞥向胸襟,墨色锦衫斑斑驳驳,鲜血虽已干透,依然隐隐散着血腥之气。
他飞速脱下衣衫,从藏霜取出火折将其燃烬,拈了个诀把身上弄干净后换了一身洁净的新衣,稍稍安下心来。他仔细地瞅了瞅沐天落脑门上的伤口,凝聚成块的毒血下面隐约可见白骨。烈如秋从衣角扯下一块,擦去黝黑的毒血,从心脉间引出一缕圣光覆在伤口上。
为了躲避那明晃晃的阳光,烈如秋抱起沐天落走入树林,找了一方平整的石地铺上厚实的绒毯,将他放在绒毯上,自己则挨着昏睡的人儿靠坐在松树下。
这时,烈如秋已是疲惫不堪,身上阵阵生寒。他点了火折生起一堆炭火,些许暖意混在铺天盖地的寒意间着实不值一提。
烈如秋取出干粮架在炭火上,提着水囊饮了几大口,待干粮温热,填饱了肚腹。或许是“人身一饱百不忧”,他的心绪总算平静下来。
闭上双眼之后的沐天落,虽然眉头微蹙,尽管狐耳殷红,却再也见不到丝毫癫狂与阴鸷的迹象。净瓷的面容透着霜色,青白的双唇抿得紧紧的,纵是处于昏迷中,这个少年仍是在竭力隐忍。
烈如秋不由想道:就算是数次发狂,沐天落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每每处在心智迷乱的边缘,沐天落都是及时阻止了自己,甚至不惜自伤自残。
如今,这个小家伙已经失去了修为,纵使癫狂,他又能怎样?对旁人来说,他还能有多少威胁?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能做的只有伤害他自己……
想到此处,烈如秋不禁扇了自己一耳光,心中又羞又恼。方才那般似是无头苍蝇一般,此时看起来是多么的可笑:他竟然被虚妄的幻想吓破了胆!
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何至于惊慌失措成这副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缕神魂关于司马家族品性的论断,也曾经被巍先生认为心性懦弱故而不敢违逆天诏。
烈如秋不禁苦笑着将自己臭骂一顿,心中愈发羞愧,热血涌上面门,只觉得再也无法见人。
愧意在胸口迅速发酵升温,这般心绪令他难以自持,只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
心中气血冲天,生出一个念头:要寻得一个避世之地藏起来,再也不见任何一个人……
他倏然抽身站起,衣角绊动下,一抹赤色从沐天落的颈间滑落,吸引了他的目光。
再一次,母亲留给他的血玉吊坠安抚了躁乱的心绪。
烈如秋盯着血玉吊坠愣了半晌,慢慢醒悟过来:先前的惊慌失措,此刻的羞于见人,并非由于他太过懦弱,也不是因为他意图避世。一切的缘由,皆因此时此地。
身处天石小世界,哪里会有片刻太平的时光?
烈如秋扶着膝头重新坐下来,百种心绪起起伏伏,刚刚生出一个念头便有泛滥的征兆。他极力稳住心神,拼命压住那些情绪,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终于认定了一个事实:这枚天石看似平静安宁,既没有随时崩塌的石道,亦没有漫天飞舞的剑意,更没有阴邪的妖毒。然而,危机潜伏在心灵深处,潜伏在七情六欲当中,潜伏在万般情绪之内。
任你生出一念,它便将其无限放大,直至将人逼疯。
烈如秋想起萧月泽的警告:“菩提树下悟生死,万念抛尽得自由”。所谓异世传言,在此处恰恰得到印证。
正当这时,躺在绒毯上的沐天落缓缓动了动,侧过身子蜷起双腿,一对血红的狐耳微微颤动,长长的眼睫抖了抖,似有清醒的迹象。
烈如秋不免有些紧张,便将那枚血玉吊坠当作护心符,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沐天落的动静,一面强迫自己悉心感受那缕宁静的月华。
十余息过后,沐天落轻喘一息,倏然睁开了双眼,一对空洞的黑眸先是茫然地转了转,像是在寻找某样事物。眼中一片黑暗,当然寻不到任何一物,他皱紧眉头,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俊俏的狐耳急切地转动,四处探听声息,同时蹙着鼻子吸了吸,很快便找到了方向。
沐天落侧过头看向烈如秋,刚要开口,似是被无形的手钳住了咽喉。他立即屏住呼吸,与此同时,黑眸飞速地溢出血光,狐耳更是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原本,烈如秋看到沐天落醒来竟有几分憨萌之态,忽见此般情形,当即唤道:“天落,你醒了?”
沐天落慌乱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摸索着就要离开。
烈如秋连忙拉住他的手腕,极力摈弃心中的一切念想,尽其可能地柔声言道:“你要去哪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沐天落大力甩开烈如秋,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走开!”
一道心火当即腾起,烈如秋毫不客气地斥道:“要我走开?你能到哪里去?”
沐天落没有吱声,抬手探向前方,一步一顿只顾向前走。
烈如秋及时稳住心绪,跟上去再次拉住他,好言说道:“天落,净菩潭一战,你我如愿以偿,你还记得吗?现在来到天石里面,怎能随处乱走?”
沐天落挥手推开烈如秋,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眸,恶狠狠地吼道:“那你还不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里!你走啊!走得越远越好!”
就在烈如秋愣神的一瞬间,沐天落胡乱走了几步,恰好一株松树挡在面前。他没有任何犹豫,大力撞向树身,再次晕死过去。
烈如秋忍不住骂了一句,在心火升腾之前,强行按住激愤之情,走向昏死的人。这一回,沐天落紧闭双眼,眉头紧蹙,满面的悲意显而易见。
烈如秋瞅着脑门上溢出的毒血,急忙从衣角撕扯一块锦缎将伤处压实,又度了一缕圣光,毒血很快止住。
烈如秋把他抱回绒毯放下,暗暗琢磨:这家伙竟然不惜自戕,究竟是被什么心绪折磨?现在已经没有血腥的气味了,如果不是血毒,那是什么?
他忽然生出几分委屈:莫不是因为这家伙不愿见到我?
怨气若是冒出苗头,眼见一发不可收拾。在其泛滥之前,烈如秋及时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深深吸纳数息,默默念着:只论事实,不想其他的……
幸而烈如秋向来不是执拗的人,纵然千念万念由心而生,亦能轻易放下。
他决定暂且不管那少年,先把自己理清楚再说。
烈如秋盘膝端坐,调理气息,凝聚心神细细察看自己的伤势。
按理来说,他有圣光相护,筋骨上的伤应当早就修复了。只因先前狂奔近一个时辰,其间又因慌乱失足跌倒不计其数,劳筋损骨自不必多言,身上更增添了许多皮肉伤。
当然,这些伤损对于烈如秋来说算不上什么,经脉间的气血紊乱也无足轻重,只要引出圣光,静坐调理几个时辰便能恢复。
让他担忧的是体内的寒息。
自从离开淬刃崖后,寒息一直淤结在脉丹深处,往日有炽息护体,并未察觉有何异样。此时,他脉丹被寒息凝结。
换而言之,他修习多年的炽息被封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