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暮时,陌青啸与陌青鸣赶着车驾再次来到客栈,却见小双嘟着嘴满脸的哀怨,正扯着烈如秋的衣角抹泪,边哭边道:“公子为什么不带小双一起去赴宴?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小双害怕一个人待着嘛!”
烈如秋无奈地扯回自己的衣袖,“沁泪海崖还不是一样的人生地不熟,你在那小楼里面过得挺滋润的,这会儿怎么又开始害怕了?”
“人家那是多美的一幢小楼,还摆着花儿呢!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客栈,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妖族人,万一……”
“万一什么?”陌青啸毫不客气地打断,冷冷言道:“一个侍女奴仆,居然有胆扯着主人哭闹,我看是圣使对你太过心慈了,让你坏了规矩!”
小双瞥了一眼楼前的兄妹,瞅着对方只是十多岁的小孩子,根本就不想搭理,仍是冲着烈如秋娇声嗔道:“公子啊,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干嘛要听从那些妖人的摆布?吃什么酒宴,公子又不能饮酒,还要劳神费力去应付妖人,不如在客栈好好休养身子呢!”
陌青啸尚未开口驳斥,却听一声脆响,只见一枚松果擦着小双的耳尖扎入身后的墙面,石墙当即生出无数裂痕。
再看陌青鸣手中把玩着另一枚松果,似笑非笑地说道:“哎呀呀!难得听到几声鸟叫,只可惜失手了,不然今晚还可以加个菜呢!”
陌青啸立即应和道:“小鸣啊,你就该多练练的,不然手都生了。”
烈如秋暗暗笑了笑,推开小双,“不要再闹了,教别人看着笑话。我给你留了酒菜,你把房门关好,自己照顾好自己罢。”接着,他用赤雾将沐天落送到车驾的厢房内,跃上车辕与陌家兄妹并肩而坐,就此赴宴去了。
且说车驾驶入迦楠院,虽然灯火如海,竟是一派静?,沿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就算经过各个阁楼,里面同样是悄然无声。
陌青啸低声解释道:“但凡入夜之后,迦楠院一向禁声缓行,今日圣使驾临,姐姐特别下了禁足令,不想惊扰了贵客。”
烈如秋却是愈发生疑,总觉得今日陌青吟的态度不同寻常。车驾行至一幢木石小楼旁,陌青吟正候在廊檐下。她施施然走到车前,言道:“此楼名为慕英阁,曾是魔君的居所,楼内的暖泉当属北冥最佳,此楼从无他人涉足,请烈公子的朋友屈尊,就在此处歇息吧。”
烈如秋暗道:竟然是寒夜君的旧居,还真是巧得很!他引着赤雾将沐天落送入阁楼,只见厅堂的中央是一汪清泉,泉水汩汩,热汽氤氲。泉边镶嵌着华贵的墨玉,四周摆着锦缎覆面的软榻。热泉一侧有一方玉石矮案,案上放着一套脂玉茶具,旁侧一鼎小炉,炉上煮着茶汤。另一侧是一方石台,上面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华如月,宁静而又温润。此外,厅堂内别无他物。
烈如秋瞧着异常沉默的少年人,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要替您解了外衫,坐在热泉里面驱驱寒?”
沐天落摇了摇头,俯身摸索着在软榻坐下来,掏出胸襟内的一对小灵兽放在膝头,隔着衣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
烈如秋讨了个没趣,横瞥一眼面前冷冰冰的人,从藏霜取出一只羊腿搁在泉边,再无多言,转身带上了房门。
陌家三姊弟领着烈如秋在青石道上漫步,很快来到芸荟阁,阁楼外仅有桫椤与栱桐两个少年守在廊檐下,楼内似是设有一道禁制,全无声息。待烈如秋迈入厅堂,一个明晃晃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不禁大声惊呼:“三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烈如秋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烈如清,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陌青吟柔声言道:“两位请先入席吧,有什么话且慢慢道来。”
烈如清定定地打量师弟,不由眉头渐渐蹙起来,有些责备:“小秋,身上的伤怎么不及时调养?”
烈如秋讪讪笑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烈如清见众人还等着他们入席,只好客随主便,先在软榻坐下,拾起面前的茶盏,客气地言道:“承蒙陌执司相邀,诚惶诚恐,谨以清茶代酒,感谢诸位的盛情款待。”说罢,他将盏中热茶一饮而尽。
此刻烈如秋哪有心情饮茶,急切地问道:“二师兄身上的伤好了吗?”
“嗯?”烈如清颇为意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二师兄受了伤?”
“哎呀!三师兄你就不要纠结这些细节了!你赶紧告诉我,二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嘛!”
“先生带着他一同闭关了,用不了多久,应当可以痊愈。”
“哦!那就好!”烈如秋稍稍放下心来,接着又问:“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时,陌青吟略带歉意地说道:“是民女邀请来的。桫椤说是在禁林外见到烈公子,我当即就送了急信给你的师兄。”
“哦?”烈如秋瞅着烈如清,有些不敢置信,“憩霞镇距离此处何止万里,不过三两个时辰的时间,你是怎么赶到的?”
烈如清目光微凝,严肃地说道:“数天前我听到传闻,说你被西钟族人劫走,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和四师妹来到苍泽郡,在你失去踪迹的地界四处打探。接到陌执司的急信,我便赶过来了。小秋,你怎么得罪了西钟族被他们劫去?又是如何脱身的?”
“哪有被劫走这回事!”烈如秋愤然言道:“一群宵小之辈心怀不轨,说起来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其实全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像群苍蝇一样缠着我,烦都快被他们烦死了!迫不得已,我只能借道沁泪海崖,于是唤来西钟族人护送一程。”
烈如清又问:“既是借道,为何你受了重伤?”
烈如秋含糊答道:“一时兴起,我就与他们切磋了一下。也不是什么重伤,三师兄不要危言耸听。”
“切磋?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烈如清对师弟既心疼又气恼,“此番宴罢,你立即跟我回烈焰庄去,不许再任性胡闹了。”
“三师兄!你在说什么啊!”烈如秋登时戒备起来,斥道:“你们是合伙来坑我的吗?!”
陌青吟当即否认:“民女绝无坑害烈公子之意!”她转过目光看向烈如清,“烈先生,原先送信给您,只因您挂念师弟的安危,故而安排这场相会。但是,君尊圣使乃是我族的贵宾,岂能容许旁人说带走就带走的?”
听了这话,烈如清的双眸深凝,斟酌言道:“陌执司,出尔反尔并非你的禀性,此刻却是何故?”
陌青吟淡淡言道:“烈先生若是心系同门情义,尽可把盏言欢。若是执意要带走圣使,本执司只好逐客了。”
烈如清拍案而起,沉声喝道:“烈焰弟子岂会受制于人!”喝罢,他带着一身的怒气挥手推开大门,甩袖而去。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烈如秋起身追到门口,已经瞧不见师兄的身影,又不敢高声呼喊,心里面登时乱成一团麻,猜不透他会去哪里。
陌青吟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裙裾,款款踱到门边,含笑言道:“烈公子不必忧心,民女这就去寻令师兄,一定将他好好地送出暗影森林。”她转过头,对着弟妹嘱咐道:“你们务必要尽心招待烈公子,宴罢,领着烈公子在迦楠院四处逛一逛,今夜就歇在迦楠院。”
兄妹二人连忙应承下来,一左一右拥着烈如秋在软榻坐下。待陌青吟关上大门,陌青啸为烈如秋斟上热茶,好言劝道:“圣使,您完全不用担心烈先生,姐姐绝对不会为难他的。当然啦,我们也不可能让烈先生把您带走的。您就安心用膳吧!小鸣,还愣着干吗?赶紧为圣使布菜呀!”
且不论这三人的晚宴如何,先说烈如清隐入夜色后,在青石道边的密林间站了一会儿,就见陌青吟悄然来到近前。
烈如清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带走小师弟?究竟是为何故突然改了心意?”
陌青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领着烈如清在密林间穿行,不多时来到茉芳阁内。关上大门,设下禁制,陌青吟这才开口言道:“烈先生,万分抱歉!那时送信给您,确实是想助您带回令师弟的。只是……此事我不便透露因由,我只能说,令师弟此行必有深意。或许他的举止在世人看来有违正道,这一路走得过于艰险,但是,或多或少我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由此说来,让你改变心意的,”烈如清凝视着陌青吟低垂的眼帘,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他身边的那个神秘少年?”
陌青吟似是一惊,抬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四目相对,那一双眸子清澈而又沉静,清晰地映出一袭红色的裙裾……她不禁耳颊微热,心绪飘了飘,立即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柔声应道:“个中缘由,我不便明言,还请见谅。”
烈如清忽而笑了笑,略带神秘地说道:“你可知道,那个少年为什么从不露出真面目?那日,我恰巧无意间看过一眼……”
陌青吟微微一震,却听烈如清叹道:“小师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性我岂会不知?这孩子打小就能言善辩,刀子嘴豆腐心,虽然顽皮,却从来不做恶事,将仁义看得很重,同样也是一个认死理的孩子……”
陌青吟不禁幽幽言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全是。”烈如清轻声笑道:“此前,我虽有猜测,却不敢断定。今日见到你这般,便能肯定了。”
陌青吟不免羞臊,喃喃言道:“竟是我弄巧成拙了。”
烈如清收住笑,郑重其事地说道:“陌执司……”
陌青吟有些不悦,当即打断,“你休要叫什么执司,唤我青吟便可。”
“……”烈如清气息一滞,瞟见陌青吟脸颊透出的红霞,忽然忘了原本想要说什么,只觉得身侧涌动的泉水太过吵闹,蒸腾的水汽太过潮热。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热泉汩汩作响,直至堂内一片氤氲,视线渐渐模糊,烈如清骤然清醒过来,急忙敛去掌心不知不觉溢出的炽息,稳了稳心神,轻咳一声化去尴尬,低声言道:“既然小师弟来到暗影森林,还请你多多照拂。我在这里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他从胸襟内摸出一枚形似松叶的青铜物件,递到陌青吟手中,“落木令牌不是凡物,你且收好。他日若得了机会,欢迎你到憩霞镇来做客。”
陌青吟将铜叶推回去,“这令牌你留着,暗影森林随时欢迎你。你的小师弟,我自然会护他周全。但是,如果他离开了落木族的地界,恐怕我亦是有心无力。不过,你尽管放心,烈公子聪慧过人,修为非凡,又有贵人相助,纵使有一时的磨难,今后必能成就大器。”
烈如清将铜叶放入胸襟,清啸一声召来素鸢,推开大门走入风雪,跃上素鸢腾空而起,瞬间消匿在夜幕中。
陌青吟怅然若失地望向夜空,只听疾风隐隐传来明媚清朗的一句:“青吟,多多保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