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烈如清匆匆离去,陌青吟的心中虽然空落,但是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她放任心绪涟漪。她稍作凝神静心,飘然迈入风雪中,朝着慕英阁走去。
来到小楼前,陌青吟理了理裙裾,轻叩大门,低声言道:“落木陌青吟特来问安,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她一边说着,一边凝神聚息,在掌心生起一朵含苞欲放的红莲,指尖轻弹,红莲隐入门中。
沐天落原本不想理睬,正要回绝,忽而闻到一缕极其特别的清香直扑面门,紧接着陌青吟的声音似是从虚境飘来:“君尊圣主,微臣恳求觐见圣面,还望准许。”
沐天落心中一惊,愈发想把此人拒之门外。然而,他拘于此处行动不得自由,对方假若执意要进来,他却是没有半点办法的。无奈之下,他只好哑声言道:“请进。”
门外的陌青吟却是欣喜过望,推门飘入堂内,合上门后及时设下一道禁制,当即跪伏于地虔诚三拜,口中轻呼:“微臣恭祝圣体万安!”
沐天落淡淡言道:“陌执司怕是有所误会,我不过是一介乡野凡人,受不得如此大礼。陌执司此来想必是有事相告,且请起身直言。”
陌青吟半抬眼帘,有些激动地看着斜靠在软榻上的少年,玉倛掩面雪绫裹身,虽说装束仪态与从前大不一样,但是难掩从骨子里溢出的那般气度,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她按捺激动的心潮,起身跪坐在泉边的软榻上,拾起小炉上的铜壶,一边洗盏沏茶,一边轻声言道:“半年前,君尊圣主来到雅胤郡,微臣骄狂无知递了战书。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微臣有幸识得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寒梅冷香。微臣身上的恶咒去尽之后,辗转世间寻访大小制香坊,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灵族地界找到此香的秘方,进而得知这种药香乃是音圣所创,名为‘凝梅露’。”
听到这里,沐天落抚在小灵兽颈间的手不禁一顿,心中已经明白陌青吟的用意。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逗弄小灵兽,耳听对方款款言道:“可惜,微臣找到的香方只是仿品,依照这个方子,无论技艺多么高超的制香匠人也制不出那缕幽然脱尘的寒梅冷香,正宗的‘凝梅露’在世间已经绝迹。虽说闻香识人有些笨拙,但是正因为此香的独特孤绝,微臣的举止才不至于太过唐突。”
既然话已挑明,沐天落并非忸怩之人,简单地说道:“陌执司有心了。”
陌青吟拾壶斟茶,端起玉盏递上,“圣主请用茶。”
“执司请自便,不必拘礼。”沐天落略略颔首,进而言道:“有关本君的身份,还请执司不要声张。”
陌青吟放下玉盏,连忙应道:“圣主请放心,此事除了微臣,没有第二人知道。”她转念一想,有些惶恐地说道:“方才,烈焰庄的弟子烈如清想要带走烈公子,微臣为了阻止他,不想反倒教他猜出了内情……还有,恐怕舍弟也看出了一些眉目,皆因微臣疏忽大意……”
“无妨。”沐天落不以为意地说道:“陌青啸机敏过人,你若是有意瞒他,反而事与愿违。此外,本君正好有事相托,还望执司能够尽心尽力。”
陌青吟立即正襟危坐,“谨听圣主诏谕。”
沐天落言道:“其一,那名随行来到雅胤郡的女子自称‘小双’,身份神秘,其意不明。请执司设法将她困住,待本君与烈公子离开暗影森林之后,尽快找个由头将其驱离出境。”
陌青吟点了点头,“此前,我观那女子故作谨小慎微之态,实乃性格张扬之辈。单论驯服受惊缇鹿一事,此女便不简单。”既然提到这事,她不禁抬起眼帘悄悄瞟了一眼,瞅着少年天君斜靠在软榻上,周身散着骇人的寒意,虽说膝头伏着一对灵兽,整个身子仍是没有多少鲜活的气息……她既是不安又是关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道:“圣主,请恕微臣斗胆,您的身子……”
沐天落立即打断,“执司的心思细腻,既然看出那女子的端倪,务必要小心应付,此事最好不要假手于人。”
陌青吟的话被堵在嗓子眼,惊觉自己险些越了界,只好放下心底的疑问,改口应承道:“微臣谨遵圣谕。”
沐天落又言:“其二,烈公子托付执司的那名女子,请执司在族内辖地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让其静养疗伤,同时暗访她的亲眷故友。”
陌青吟说道:“午间,我已将黎钰姑娘送到莺苏阁内,吩咐两位长老的夫人亲自守护。至于女子的身份,只有微臣一人知道。”
“如此甚好。”沐天落顿了顿,颇为郑重地说道:“此前借道沁泪海崖,烈公子曾以天石圣物为注与西钟族约战三阵,无奈最终惜败,因此失去了天石。”
听闻此言,陌青震惊不已,当即低呼:“西钟族胆敢夺走圣物?!”
沐天落淡然言道:“本君之物,谁能夺走?”
“那……”陌青吟悄声问道:“莫非是一枚赝品?”
“确是圣物无误,执司亦不必惊疑。”沐天落风云不惊地说道:“第三件事,便是关于这枚天石。你派人暗中散布消息,就说黎季绝赢了赌约,得到烈公子手中的圣物。”
“啊?!”陌青吟先是一怔,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的门道来,心绪更加激荡,忍不住叹道:“圣主的才智谋略无人能敌,微臣望尘莫及,实在汗颜。”
这一段毫不掩饰的颂扬,沐天落听了却是更加难受,心里面堵得厉害,想到某人对自己的怨怼以及刻意的疏离,指尖不免稍稍重了些,挠得小灵兽生痛,嗷嗷呜呜地提出抗议。
听到小灵兽的泣鸣,沐天落当即顿住手,竭力掩住心潮,接着说道:“此外,你送信给云泽族,将本君的行程告诉墨启殃,写明烈公子欲往净菩潭。”
陌青吟点头问道:“请问圣主何时启程?”
“明日巳时,且将车驾借本君一用。”
陌青吟连忙说道:“微臣理当送行。从雅胤郡驱车前往厄运沼泽,少则三日。如果圣主不急,选择平畅之路而行,最多五日可抵达云泽族边界。”
沐天落提醒道:“执司不要忘了,你务须留在雅胤郡内。”
陌青吟不禁耳根一热,想起小双一事,羞愧言道:“微臣莽撞了!今夜,请圣主屈尊留在慕英阁歇息。明日巳时,微臣令舍弟带着随从护送圣主与烈公子。”
诸事商定,陌青吟再三叩拜过后离开了慕英阁。
回头再说芸荟阁的宴席。
厅堂中央的热泉涓涓汩汩,兄妹二人陪坐在烈如秋的两侧,各自面前皆是一案一席。落木族人偏爱食荤,北地森林多是山珍,一些说不上名字的飞禽走兽被烹制成各种佳肴,做工格外的精致。烈如秋面前的碗碟更是赤红一片,辣油飘香,瞧着甚是火热。
陌青鸣殷勤地布菜斟茶,从食盒内来回换着菜式。陌青啸则是热切地介绍各个菜肴的来历,好似将暗影森林的前世今生都要说上一遍。面对如此美食,烈如秋却提不起兴致,只是碍于情面,总不好拂了两个少年人的盛情,一盏一箸仅是应付。
一席宴罢,陌青啸提议在迦楠院漫步赏雪,只当是散散食。烈如秋在湿热的屋子里面坐得久了,着实觉得憋闷,便由兄妹二人领着踏上了飞雪间的松林石道。
林间小道极为静谧,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挂在松枝上,或高或低,或隐或现,映照着透明的冰凌与素洁的雪团,璀璨夺目,美轮美奂。置身于如此美景,仿若谪仙重返星海,怎不令人忘却凡尘俗事。
陌青啸时而悄悄地打量着烈如秋,见其眉宇间的冷郁渐散,便转过头低声说道:“小鸣,你去找到栱桐,要他速速将莞蕴湾布置一番,稍后我们陪圣使在那里品茶。”
陌青鸣二话不说,当即腾身跃至枝头,转眼就消失了身影。陌青啸挨在烈如秋近前,故作神秘地说道:“圣使一向在炎热的憩霞镇居住,北冥却是阴寒之地,今年又是风雪连绵,想来定是不习惯。迦楠院北郊有一处暖泉,乃是天赐圣地,圣使一定要去看一看才不枉此行。”
烈如秋不禁被陌青啸逗乐了:这小孩确是善于揣摩旁人的心思,吊人胃口的手段也算拿捏到位。
烈如秋从善如流,与陌青啸在松林内曲曲折折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忽而眼前映入一片赤光,似是浤浤水声伴着滔滔热浪在火海间翻涌。再行过百来步走出松林,只见眼前矗立着数十株高大的“火树”,枝干笔直粗壮,叶片异常宽阔,仿佛一柄柄巨大的扇子,散发着勃勃生机。
树下是绵密细致的沙砾,好似玉屑银末染着霞光。平整的沙滩向北延伸数十丈,轻浪微澜在沙面荡起层层涟漪,这便是陌青啸所说的莞蕴湾,方圆近百丈,好似一汪碧波海湾。
临近海湾有一竹亭,亭下摆着茶案软榻,小炉茶具一应俱全,陌青鸣正跪坐在软榻上捣鼓着一个褐色的球状物,见到烈如秋走过来,连忙开始洗盏沏茶。
陌青啸引着烈如秋在亭中坐下,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圣使,你可别小看了这几十棵大树。此树名为棕榈,喜热畏寒,只在南方的海岛生长。百多年前,我妖族子民有幸走出北冥极寒之地,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海阔山险。那时,先祖将这棕榈树运回暗影森林,想借用暖泉的热息培植,屡屡试验总是不得其法。最终是魔君将此地作了一番改造,把地心的炽息引入树根,以湿热的暖泉滋养树体,小小的树苗才长成现在的模样。魔君此举不亚于移山造海,将酷热的海湾建在这阴寒之地,并赐名‘莞蕴’。待到入夏,暮色降临,躺在细软的沙滩上遥望天际,北极众星仿佛近在眼前,浩瀚的星海触手可及……魔君的本意是希望落木子弟能在火树暖泉畅游嬉戏,借此忘却北地的苦寒,只可惜……唉!”陌青啸仰首望向天空,此处虽无飞雪,阴云依然低沉,不见一点星光。
听到这一声叹息,烈如秋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陌青啸没有回答,而是端起玉盏递上,“圣使,你先尝一尝这‘茶’的味道如何。”
烈如秋耐着性子接过玉盏,只见茶汤乳白如玉,浅啜一口,甘之如饴,却不甜腻。一盏饮尽,清清凉凉,回味无穷。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茶”,烈如秋从未饮过这般美味的琼浆玉液。
陌青啸十分及时地介绍道:“此茶名为‘憧憬’,茶名乃是魔君所赐。你看这褐色的球果,正是棕榈树的果实,原产地的人将它唤为‘木耶’。这果实看起来粗俗丑陋,剖开了却是洁白无瑕。外表干枯坚硬,里面却是满满盈盈的甘甜果汁。果壳能作酒盏,遇毒则裂;果肉能消食去积,补气强身;果汁不用多言,称它是瑶台仙酿也不为过。先祖在南方尝过之后,再也忘不掉,所以把棕榈树带回北冥。在魔君的帮助下,树是种活了,落木族人却享用不了,只能看作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憧憬’。”
陌青啸拾起玉盏,极为珍惜地饮下这盏琼浆,抬眼看到烈如秋目含疑惑,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解释道:“只因那时落木的子民个个修习毒道,对这暖热的泉水是半点都沾不得的。魔君本以为这处暖泉经过他的改造会有所不同,哪怕他在这里设置了无数奇妙的法阵。然而,地热暖泉乃是天造之物,纵使魔君也做不到逆天而行。对于落木族人来说,莞蕴湾终是可望而不可即,直到半年前……”
听到这里,烈如秋的心尖不由一震,脱口问道:“是不是你们弃了毒道之后?”
“正是如此。”一经提起这个话题,陌青啸的神情立即变得虔诚而谦卑,“圣使,你绝对想象不到,君尊圣主为姐姐去除恶咒经历了多少艰险。那时,姐姐已经打定主意放弃自己,只求落木一族能够延续下去。曾被称为星空之咒,我妖族子民一出生就背负着这样的恶咒,根本没有一丝希望,为了保持心智清明只能修习阴邪的毒道……圣主来到北冥,一是臣服五族,二是去除恶咒,无论是与人对阵,还是挑战天理,他都做到了。北冥归顺之后,圣主将我落木全族的恶咒尽数去除,这莞蕴湾才有了真正的意义。圣使,你说说看,对这样一位圣贤尊者,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有什么理由不去誓死追随?”
陌青啸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落木族的变化,双眸映着火树赤光,清朗的眼神充满朝气。许是弃了毒道,这个少年身上的阴鸷偏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比起圣都那时,眉宇间的笃定与自信愈发明显。
听着清稚的少年侃侃而谈,不知怎的,烈如秋觉得有些耳热,目光望向热泉上空蒸腾的白雾,一盏一盏地饮着琼浆玉汁,心绪却飘向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