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心灰弃圣物

若是往常,承认一句技不如人,对烈如秋来说不是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然而此刻并非没有击败对手的机会,特别是当他发觉沐天落突然暴怒的时候,这场对阵不再是单单关乎胜负,甚至莫名地变了味。

与西钟族的约战既是一场试炼,亦是某种证明,在烈如秋心底不为人知的深处,悄悄隐藏着对胜利的渴望。不仅仅是因为天石圣物,而是……

假如,最终他是输得这般窝囊,今后如何能够坦然地站在沐天落的身畔,有何颜面在人前自诩沐天落的知己?沐天落曾经做到过,他如何能轻易认输?

与那个少年的差距,难道是一道无论如何也无法填平的天渊吗?哪怕他已经跌落至凡尘,为什么还能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啊?

仅是电光石火的瞬间,烈如秋心火难抑,似是赌气一般收回神识,不愿在沐天落的心海多待一刻。紧接着,周身的赤色星辉暴起,炙焰火龙团身化作艳阳,迎向青石巨人,焚天烈火愤怒地倾泻在巨人身上。

却见那端,黎季绝手中的黑镰挥起,浓稠的黑雾仿佛海浪一般涌向巨人,只听得一声炸雷,巨人崩析分离,裂成无数碎石,化作石刀石剑,利刃携裹着阴邪的魇息四下飞溅。

炙焰火龙与魇息碎石相撞,凶猛的声势如同海啸一般在锁钗礁上横扫,原本烈如秋立足已经艰难,此刻更是寻不到一处安稳之处。眼见黑色的石浪拍来,他只得举起炽枫挡在身前,无奈接下这混着魇息与利刃的一击。耳听琴音荡开,他被声浪高高掀起,五腑六脏似是被巨锤砸过,分不清究竟是被石浪拍中,还是因为琴音反噬,只觉得胸腹间的气血翻腾逆行,一团咸腻从喉间喷出来。

在半空翻转了数周,烈如秋眼中所见尽是黑雾,那柄索命的黑镰似乎近在咫尺,镰刃吐出道道魇息,仿佛无情的猎人撒出夺魂的织网。他凝聚心神竭力避过黑雾,神识探到一块尚且完整的礁石,急急踏上去,勉强稳住了身形。

然而,不等他稍有喘息,汹涌的海浪间再次钻出一个青石巨人,完整如初,凶猛依旧。

原来,这便是沐天落所指的魔息源源不绝,浩瀚无边的魔海才是烈如秋真正的对手。与天地的洪荒之力对抗,他如何做得到?

所以,那种挫败感一直都是如影随形吗?自从遇到沐天落这个妖孽般的少年,他就失去了自傲的资格……不,应该更早。早在《启雲录》初评横空出世的时候,这个少年就像天际不可触及的煦日降临平凡的世界,光芒万丈夺人眼目,让人永远只能仰视,纵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仅是一刹那,烈如秋的心气跌落至底谷,再无半点斗志。他悻悻然敛了炽息,忍着胸腹间的喘息抱拳低言:“黎执司修为了得,在下自愧不如。”

听闻此言,黎季绝掩住内心的狂喜,遣散青石巨人,敛尽黑雾魇息,谦和地说道:“烈公子胆识过人,黎某佩服!这一阵侥幸占得先机,只因关乎圣物的归属以及族人的命运,还请烈公子切勿介怀。”

虽然对方没有直言,烈如秋听出他的用意,便从藏霜取出天启石——小小的一枚白石甚是寒凉,无声无息无觉无意,除却那些繁复的符纹,跟普通的石子确是没有什么区别。纵使千般不舍,也只能拱手相让。烈如秋不敢多看,指尖生出赤雾团起天启石送到黎季绝胸前,言道:“这便是天石圣物,还请黎执司妥善安置。”

黎季绝接过天启石,指尖微微颤动,盯着石面上熟悉万分的符纹,不免心潮激荡,语气溢出几分兴奋,“烈公子言而有信,果然是真君子!”他收了天石,召来乌雕,又言:“黎某不慎伤了公子,心中有愧,稍后送上我族的疗伤灵丹,请公子在沁泪海崖多住几天,好好休养身心。”

烈如秋跃上乌雕,意兴阑珊地说道:“不必了。我明日启程离开沁泪海崖,还请烦劳黎执司令人领路。”言罢,他乘着乌雕飞离了锁钗礁。

一路疾行,烈如秋很快回到钦钟阁。在檐廊上翘首以盼的小双看到失魂落魄的烈如秋,惊呼一声,急忙问道:“烈公子,你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的血?你是受伤了吗?你是赢了还是输了?咦?怎么没有看到冷公子?他人呢?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了?”

小双一连串劈头盖脑的问题,总算触动到烈如秋麻木的心神,这才想起来,他竟然将沐天落扔在锁钗礁旁的一方孤礁上了。

瞅着烈如秋略显迷茫的神情,小双连忙从楼上奔下来,“你是不是忘了带冷公子回来?他现在在哪里呀?我去接他吧!”

也罢,就让小丫头去接他——此时此刻,烈如秋最不想面对的,就是那道不得不仰视的让人气馁的万丈光芒……

烈如秋将锁钗礁的方位告诉小双,而后到浴房把自己埋在热汤氤氲当中,逃避着周遭的一切声息。

再说孤礁上的沐天落,当那缕炽热的神识断然抽离的时候,他慌了神。耳中听到炸响如雷,嗅到寒风中隐隐的血气,纵使心中万分担忧,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时光可以回溯,他会不会竭力抑制心头的邪火?他会不会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去求对方?两个同样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各自坚守着所谓的尊严,是多么让人啼笑皆非啊!

待一切声响平息之后,四面只剩下浪拍礁石的声音。就连黎季绝也因为欣喜过望。忽视了数百丈外的这方孤礁,随着乌雕轻鸣,飞速离开了这片海域。沐天落站在黑暗之中,在汪洋一片的魔海间一点一点地沉沦……

再度听到雕鸣,沐天落循着声音望过去,刚刚燃起的希望立即遁入无限寒凉:来的那个人却不是他……

小双在锁钗礁的上空绕了好几周,总算在涌动的黑浪间找到了沐天落。潮汐无情地拍打着礁石,海水已经淹没了他半个身躯。

眼见这番情形,小双不禁眼眶一热,哑声唤道:“冷公子,我来接你了!你伸出手,我拉你上来吧!”

沐天落却问道:“烈如秋呢?他伤得重不重?”

“好像有些严重……”小双盯着那张美伦美焕的仙人玉倛,暗暗揣摩着对方的心思,不太确定地说道:“烈公子沾了一身的鲜血,脸色特别难看,所以要我来接你回去……”

沐天落冷冷言道:“我不与旁人同乘。”

“啊?!可是现在涨潮了呀!这个地方马上就要沉到海里去了,如果再去找一只乌雕来,我怕时间来不及!”

“你走罢,我在这里等他。”

“你开什么玩笑?!”小双琢磨不透这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好劝道:“这个地方距离岸边超过十余里,大海涨潮可不是闹着玩的呀!再说了,这也不是普通的海湾,这可是妖族的魔海呢!是会吸走人的魂魄的!”

见沐天落一幅无动于衷的派头,小双实在是服了——她还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人,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有一种魔力,只言片语就能令她手足无措。

面对魔海魇息,身陷恶浪暗流,世间大概也只有这一人能做到如此淡定……小双暗暗自嘲,转而言道:“那我这就去找妖族的人,要他们再派一只乌雕过来。冷公子,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别被浪潮卷走了啊!”

小双领着另一只乌雕去而复返,并未用去多少时间。海水没至沐天落的胸口,迫使一对小灵兽攀上了肩头,浑身绒毛炸开,两对彩眸紧张地盯着迅速上涨的黑浪,喉间低声吠鸣不止。

乌雕在起伏的浪头落下来,紧紧地挨在沐天落的身侧。尚在半空盘旋的小双急切地劝道:“冷公子,跟我回去吧!就算烈公子输给别人,你要对他生气,也不能迁怒到小翡翠的身上吧?它们要是掉到魔海里面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

沐天落总算听了劝,抬手揪住乌雕的翅羽攀上背脊,跟着小双回到钦钟楼。这幢石楼已经出入过多次,沐天落对里面的方位布置也算明了。依着心里的记忆,他缓缓走入楼中,摸着扶梯的栏杆拾阶而上。来到三层檐廊,他仔细地听了听,在细微的水声间找到熟悉的声息,稍稍安下心来。

小双跟在沐天落的身后,一面打量着,一面琢磨着,瞅着他最终在檐廊停下,扶着凭栏望向半空的飞雪再无动静。她又是一阵纳闷,试探言道:“冷公子,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去另找一套干爽洁净的给你换上吧!”

沐天落头也未回,冷冷言道:“你下楼去罢,未经允许,不得上来。”

小双撇了撇嘴,乖乖地转身下了扶梯。

浸在热浴中的烈如秋听到外面的动静,心头忍不住又生起一阵烦乱,满腔的心火却是无处宣泄,恨恨地在水中砸了几拳。安静了一会儿,隐约传来几声呜鸣,竟是小翡翠趴在浴桶上盯着热汽蒸腾处,长长的尾巴不停地拍打着桶壁。

烈如秋从水中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这对憨萌的小家伙,刚想伸手逗一逗,小翡翠嘤嘤几声就没了身影,急不可耐地溜到檐廊上。没过几息,小家伙们又跳了回来,冲着烈如秋嗷嗷低吠,眸中带着几分凶光,似是催促又像警告。

无名的心火登时蹿起,烈如秋低声喝道:“小臭崽子!别来烦我!滚开!”

两团毛茸茸无端地挨了骂,眼中的凶光瞬间消失,委屈巴巴地憋着泪水,嘤嘤凄凄地离开了浴房,果然再也没有来侵扰他。

烈如秋把自己埋在热汤中,既未疗伤也未修行,如此颓废地混了半日,纷乱的心绪却没有半点平复。眼见暮色已深,他心烦意乱地离开浴桶,穿戴整齐走出浴房,见到沐天落一动不动地站在檐廊上,而一对小灵兽趴在他的肩头睡得正香。在金色灯火映照下,如同一尊冰塑洒金的神像。烈如秋愣了一愣,颇为踌躇地问道:“你站在这里作什么?”

毫无反应。

烈如秋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看得仔细明白,心里暗骂:你是一个多么高高在上的神明啊!偏偏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我知道你擅长演戏,不管什么人什么神态都扮得惟妙惟肖,不过是想要骗取我的同情嘛!何必作践自己?就知道欺负我心软……

骂归骂,这混蛋已经冻成了奄奄一息的冰雕,他真不能撒手不管。

烈如秋将冰雕弄到浴房,一番折腾过后,换上了干爽的衣衫,扔到卧榻上,而后捧着一对嘤嘤叫唤的小翡翠来到茶室。喂饱了小家伙,烈如秋斜靠在软榻上,一边饮着茶,一边抚弄小翡翠,浑浑噩噩不知所思……

次日清晨,烈如秋在茶案边的软榻上醒来,随手一摸,怀里的两团毛茸茸不见踪迹。他散去神识探了探,小崽子们果然挤在沐天落的怀里呼呼大睡。而那个家伙仍如往日一样,蜷着身子窝在卧榻的角落里,安静得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

怜悯之心刚刚有了一点苗头,烈如秋立即把自己骂了几句,支起身子在软榻上盘膝端坐,收敛心绪凝聚神识,将藏在心脉的圣光引向七经八脉,修复筋骨经络间的伤损。

静坐一个时辰,心力恢复了大半,烈如秋去浴房一边梳洗,一边盘算着一些隐隐秘秘的小心事。回到茶室吃过早餐,终是打定了主意,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进卧房。

听到房门推开,沐天落倏然抬起眼帘,直愣愣地瞪着黑眸,哑着嗓子唤道:“烈如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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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