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苍泽生乱象

眼见堂内端坐的那人,身着象牙色的锦衫,头戴玄色镶银的冠帽,山眉柳目,黝黑的眸子似是散着薄薄的雾气,教人看不透眼神当中的意味。

烈如秋立即认出来:此人正是北冥西钟族的执司黎季绝,曾在望旸庄园有过一面之缘。他不禁暗惊:这人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莫非也是听到风声为了天石而来?

烈如秋不动声色地拱手示礼,“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贵干?”

黎季绝起身颔首回礼,微笑言道:“公子且请安坐。”接着,他将一旁的伙计支走,挥手关上房门,接着说道:“若非识闻世间独一无二的炽枫玉琴,黎某断不敢贸然登门,你说是吗?烈公子?”

烈如秋微怔。黎季绝在软榻安然坐下,拾起茶壶斟满两盏,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缓缓言道:“在圣都时,黎某有幸听过烈公子抚奏的仙音妙曲;昨日在黑山嘴内,玉琴传音至沁泪海崖,黎某心生向往,故而连夜寻来。所以,还请烈公子不必掩饰身份。”

烈如秋瞅着黎季绝满脸的笑意,心想既然早被识破了身份,亦无必要遮遮掩掩,于是径直问道:“黎执司不惧风雪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黎季绝笑着反问道:“左仓何找你所为何事?”

烈如秋含糊答道:“他道听途说了一些是是非非,心中生了不轨之念。”

“是么?”黎季绝双眸间的雾气轻绕,眼角微扬,言语客气地说道:“烈公子修为惊人,黎某敬佩不已。此次前来,专为邀请烈公子作客沁泪海崖,若能盘桓数日,黎某必当一尽地主之谊。”

听了此言,烈如秋暗想:你显然是为了天石圣物,偏偏又不明言。邀我去你的老巢“作客”,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烈如秋轻笑一声,断然拒绝:“在下尚有俗事缠身,容不得游山玩水,黎执司的这番好意只能心领了。”

黎季绝似乎并不意外,从腰带间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金钟放在茶案上,“既然烈公子无暇他顾,黎某不便勉强。他日若能得闲,烈公子只需摇动这枚金钟,黎某必当在沁泪海崖恭迎大驾。”言罢,黎季绝起身微微颔首,就此告辞离去。

烈如秋瞧着案上的金钟,一抹金光流淌,几缕灵气暗溢,确是不可多得的一件法器。他暗暗称奇,想不透这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思虑再三,他把金钟收入藏霜。回到卧房,他将黎季绝的来意说给沐天落知晓,而后言道:“这人明目张胆地来请我,我怎么可能就随了他去沁泪海崖?可是他偏偏留下这个不寻常的法器,似乎是胸有成竹。”

沐天落却言:“借道沁泪海崖,不失为上策。黎季绝既然前来相邀,你何不顺水推舟?”

“怎么就是上策了?”烈如秋反驳道:“北冥仅有三族参加了天试,其他两族表面上说是族人修行懈怠,没有合适的弟子参加,其实他们是在观望。这两族迟迟没有放弃毒道,所谓的臣服神域不过是一句虚言罢了。我要是进了沁泪海崖的地界,岂不是羊入虎口?”

“你又不是羊,有什么好担心的?”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妖族的人就算修习毒道,他们想要什么向来直来直去,不像人族那般尔虞我诈。”

烈如秋并不认同,“可是,黎季绝对我并没有直言!他打着邀我作客的幌子,无非是为了图谋天石,还能怎样?”

沐天落本想再劝,听到外面的动静,便放下了话头。

少顷,小双在门外唤道:“公子!你们醒了吗?我让伙计送了一罐鸡汁浓粥,还有几盒糕点,放在茶室里面了。哦对了!我要客栈的厨子给小翡翠烤了一只乳猪,刚送来,还是滚烫的……”

烈如秋推开门,笑道:“野丫头,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就算没醒,也被你给吵醒了!”

小双探头探脑地瞅向屋内,小声问道:“冷公子醒了吗?”

“你要找他?”烈如秋将门掩上,“难道还惦记着学棋?”

小双连忙摇头,“不是的。”她拉着烈如秋的衣角走向茶室,神神叨叨地说道:“刚才我去找伙计,要他给我们的马儿套上车驾,在马棚里面听到几个人在那里说闲话。他们说什么圣物出世,就在苍泽郡内,又提到什么轩什么观的,一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奇奇怪怪的名字,说那些人都要赶过来……”

小双拉着烈如秋走进茶室,关上房门,接着说道:“那几个人还说,全天下只有一把炽枫玉琴,而且这琴只有烈公子一人能够弹奏,在圣都的时候,他们都听过炽枫的琴音,说绝对不会认错的……”

烈如秋听着小双吧啦吧啦地似是说个没完,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吃过早餐之后,我们走我们的,你管那些人说什么!”

小双嘟着嘴,担心地说道:“可是,那几个人明摆着就是冲咱们来的嘛!还有,他们口里面说的圣物,是不是小翡翠呀?这些人是打算要抢咱们的灵兽吗?”

烈如秋打趣道:“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想要保命就不要瞎打听,赶紧吃饱了,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小双蹙着眉头,一边喝粥,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公子啊,看样子那些人应该没有认出你来,等会儿你和冷公子悄悄地到车驾的厢房里面去,有我赶车就行。在路上只要你们不出厢房,那些人的诡计不就落空了吗?”

烈如秋笑了笑,“行,就依你的!”

离开客栈后,小双驱马驾车走上官道,路上三三两两的骑行者倒是不少。小双只顾执缰扬鞭,在风雪中不急不缓地向北而行。待走出凤山镇地界,耳听身侧马蹄渐响,只见一个紫衫男子打马急行,经过车驾时瞥了一眼,随即扯住手中的缰绳,转过马身凑近车驾,定定地瞅着车辕上的小双,戏谑地问道:“这么大的风雪,小妹妹怎么一个人驾车呢?”

小双瞄了一眼,只见这男子一身紫衫镶金,披着貂绒大氅,金色的腰带上零零碎碎地挂了不少饰物,身后背着一把佩剑,剑鞘甚是花哨。再看他的面容,一双桃花魅眼尽显浮滑,两片朱粉薄唇微带轻佻,整个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

小双收回目光,十分鄙夷地轻哼一声,根本不打算理睬。

“哟!小妹妹这是害羞了吗?”紫衫男子无视小双的表情,继续调笑:“小妹妹穿得这么单薄,冷不冷呀?要不要哥哥的绒氅给你暖暖身子?”

小双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扯了扯缰绳,扬起马鞭高喝一声,马儿登时加快了脚步。

紫衫男子不急不躁地跟上来,“小妹妹这是急着要去哪里呀?这路上的积雪太厚,像你这样赶车,小心给颠下来……”

小双忍无可忍地斥道:“要你多管闲事!”

“诶!怜香惜玉乃是君子之德,小妹妹的事,怎么会是闲事呢?”紫衫男子手腕轻抖,长长的马鞭将车辕卷住,缓住疾行的车驾,“小妹妹,你这是打算去什么地方呢?不如让哥哥护送你一程吧!”

“你滚开!”小双一边手忙脚乱地拉扯那根马鞭,一边怒骂:“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看我家公子不打断你的腿!”

“你家公子?”紫衫男子大笑几声,毫无顾忌地睃了一眼厢房,“你家公子要是心疼你,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在风雪里面赶车?小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小双左右扯不开卷在车辕上的马鞭,自然是又气又急。厢房里的烈如秋原本想出来解围,却被沐天落劝住,只好先看看这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从后面追上来两个年轻人,皆是身着素色道服,头戴缎绣抹额,装扮几乎一样,只是衣衫抹额上的绣纹不同,一个是蓝色云纹,另一个是青色睡莲。这两个年轻人只是朝车驾扫了一眼,马上勒住了坐骑。

蓝色云纹的年轻人皱着眉头,斥道:“风老五,你真是恶习难改!”

“哟!蓝永岩!青永亭!这不是蓝羽观和青莲居的两位修真道长吗?怎么着,看到这位小妹妹,两个道士也动了凡心吗?”

紫衫男子正是碎风谷的弟子,仗着自己修为不俗,一向放浪形骸,处处沾花惹草,因为排行第五,常常被人嫌恶地唤作“风老五”,他却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反倒以此为乐。

蓝羽观与青莲居的弟子除了修行,同时修道,一条抹额乃是他们约束言行心境的象征。因着这两家的渊源,门内宗传弟子用的是一个排行。蓝永岩与青永亭的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时常结伴同行,偏巧遇到了他们眼中的顽劣之子,少不得要管上一管。

蓝永岩尚在驳斥风老五,青永亭却是懒得言语,抽出银剑轻挥,斩断了卷住车辕的马鞭。见此情形,风老五哪会轻易退让,抽出佩剑打马横在路中间,与青永亭动起手来。

小双看到车驾恢复自由,还没来得及高兴,前行之路又被堵住,不禁高声骂道:“风老五你这个疯子!要打架滚到一边去打,干嘛要拦在路上?”

别看青永亭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却不是泼皮无赖的对手。风老五打得兴起,嘴里还不忘调笑,“小妹妹别心急,且看哥哥教训这个不懂风情的木头人……哟!两个人联手哇!来来来,哥哥正好大显身手……小妹妹睁大眼睛看好了,哥哥是如何戏耍这两个木头人的!”

小双没有想到这风老五居然真有些能耐,以一敌二还把那两个道人打下了马,风老五笑得肆无忌惮,“我说小蓝小青啊,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好好修行吧!凭你们的这点修为想要路见不平,实在是拿不出手啊!”接着,他将银剑轻挑,夺了青永亭的马鞭,再次卷住小双面前的车辕,“怎么样?小妹妹,快告诉哥哥,你要去哪里,哥哥顺路送你一程!”

小双瞥了一眼跌在雪地里的两个年轻道人,低骂一句:“真真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转回目光瞅着车辕上的马鞭,她又没了主意,只好恨恨地说道:“我要去兰奇渡口,难道你也顺路?”

“巧了,哥哥正是要往那里去。”

这十余里的路不长,小双却被风老五缠得没了脾气,红着脸闷不作声,任那人自唱自演。

眼见兰奇渡口出现在视野中,一阵急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随即风雪间生出无数五彩的花瓣。小双正在惊叹花雪奇观,风老五却是目光一凝,抽出佩剑凝聚星辉,纷纷扬扬的花瓣像是生了眼睛,一齐飘向风老五。

这时,三个年轻人纵马疾驰而至,将车驾团团围住。眼见这三人一身桃色锦衫,胸襟暗绣银丝花瓣,发束脂玉镶银簪,模样生得端正,神色带着怒意。其中一人看了看车驾厢房,厉声喝道:“风老五!你这个小人!”

“哟!花雨楼可是离得远啊!三位花公子怎么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风老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花子希,我要是小人,你便是君子吗?”

来的这三人乃是号称“酒中花仙”的花雨楼弟子,本是玄岭郡南一个声名颇佳的门派,历代弟子向来脱尘出俗,偏好风雅。

花子希再次喝道:“风老五,你为何伤了蓝羽观与青莲居的弟子?”

风老五冷笑道:“花子希,你这是打算替他们打抱不平吗?什么时候花雨楼也开始关心俗事了?”

“大师兄,跟他这种人有什么好多说的!”花义清将手中的纸扇一拍,“废了他的修为,看这惯爱轻薄他人的恶徒还是不是嘴硬!”

“花义清,别以为拿着一把扇子就可以在这里煽风点火!”风老五不屑地笑道:“你不就是仗着人多吗?”

花义清生得眉清目秀,脾气却是格外暴躁,经不起一点挑拨,只见手中纸扇一展,漫天花瓣飘飘洒洒,化作倾盆而下的花雨,纸扇飞旋之间,数道凌厉的刃气直指风老五,有意无意之间划过车驾,惊得小双声声尖叫。

许是被小姑娘的惊叫声扰了心绪,花义清纸扇的刃气稍稍偏了一偏,被风老五的长剑连削带打,将漫天的花雨化解了大半。

花义清一招失手,似是恼羞成怒,展扇再击。这时,小双尖声喊道:“你们几个要打架,能不能让我先走?几位花少爷,我被这个恶人纠缠了一路,我可是无辜的!”

风老五却是轻笑一声,“小妹妹,这些人不怀好意的,哪会放你走?”

小双扯着卷在车辕上的马鞭,啐道:“呸!你才是不怀好意的!”

花义清无视小双的举动,睃了一眼师弟花成瑶,眸中暗示:“七师弟,你还不出手,在等什么?”

花成瑶怔了一怔,心中委屈:对方只有一个人,我们以多欺少,要是被楼主先生知道了,岂不是要被罚抄楼规?

然而,大师兄当即作了“表率”,抽出腰间的帛扇,指间扇面飞舞,如雨似雪的花瓣随即而生。花成瑶只好按住心底的小怨念,指尖翻动瑶扇,又生一片花雨。

三把扇子指向风老五,中间却隔着一辆车驾,根本没有人理会小双的叫骂,眼见这四人的气息缠斗在一起,一团小巧的赤云悄悄划过,断开卷在车辕上的马鞭,只听厢房内传出一声低语:“野丫头,赶紧走吧!不要理会他们。”

那团小巧的赤云拍在马肚子上,旋即消散,马儿得了自由,拔蹄急奔,很快来到兰奇渡口,登上一艘渡船,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渡船上的人马不少,大多目睹了岸上的争执,不免频频打量着小双,纷纷跟同行的人窃窃私语,意味不明。

小双向船主付了渡资,犹豫了片刻,还是打消了去厢房里面的念头。船行半个时辰抵达对岸,小双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驱车踏上官道。及至午时,小双将车驾停在路旁,从厢房上的木箱内取出食盒,低声说道:“公子,吃过午饭再走吧。”

烈如秋拿了食盒在厢房内的火盆上热过,拣了几样递给小双,隔着门帘笑道:“野丫头,今天可算看够了热闹,你还好吧?”

小双一边吃着,一边哼道:“真是见了鬼了!这些人说是路见不平,打架就打架吧,干嘛要把咱们也连带着……”话未说完,她瞅着风雪中策马急奔而来的一人,不禁骂道:“这混蛋是阴魂不散了吗?怎么又跟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风老五,一身衣裳风雪未浸,毫无打斗留下的痕迹。远远看到小双,让人腻味的笑声传了过来:“小妹妹是不是正等着哥哥呀?哎,小妹妹在吃什么呢?赏哥哥一口呗!”

“你怎么还活着?”小双顿时没了胃口,“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有小妹妹在,哥哥怎么舍得死呢?”风老五腾身一跃,堪堪坐到小双身边,恬不知耻地凑到近前,深纳一息,叹道:“好香啊!饶是这纤纤玉手,拿着什么都成了八珍玉食,实乃秀色可餐也!”

小双心里一急,扔了食物缩回手,脱口骂道:“滚开!”

“啧啧啧!小妹妹不可暴殄天物哦!”风老五随手一捞,将快要飞落的食物送到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赞道:“确是美味!”

小双无奈地靠向另一侧,恨恨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保护你呀!”风老五看着车辕上的几个菜碟,毫不客气地拣着吃起来,还不忘问道:“小妹妹,下一程你打算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反正跟你不同路!”小双气急败坏地斥道:“我也不需要保护!你这人走到哪里,祸事就惹到哪里,拜托你走远一些!”

风老五笑道:“怎么是我惹来的祸事呢?岂不闻红颜祸水?”

小双着实无奈,扯起缰绳就走,风老五索性赖在车辕上,随手打了个响指,他那坐骑便乖乖地跟在车驾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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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