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携手踏夜雪

左仓何就在眼前爆体而散,烈如秋震惊得不知所以,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漫天飞雪恢复了色泽,血腥之气荡然无存,凛冽的寒风穿谷而过,坳谷内再度响起鬼啸之声。

烈如秋万万没有想到,一段首次抚奏的乐曲尚未得心应手,竟有如此威力,这般狠厉……

沐天落在厢房内久久未能得到烈如秋的回应,只好开口哑声唤道:“左仓何是不是遁走了?”

“嗯?”烈如秋回过神来,将方才的情形略略说过,懊恼地言道:“虽然左仓何嗜血成性,我也没有取其性命的念头,却不想他竟然死得如此惨烈,我这般终归是有违师门祖训……”

沐天落摸索着找到出口探出厢房,烈如秋见状连忙团起赤雾将他裹住,带离已见蚀融迹象的厢房,接着如法炮制,将仍然昏迷未醒的小双也团了过来。

瞅着沐天落的貂绒沾满炭灰,烈如秋一边替他轻轻拍打,一边以神识问道:“那首《敛心》究竟是什么曲子?怎么会让人尸骨无存?”

“无关此曲。”沐天落解释道:“曲意只为了化解邪煞,左仓何应当是被他自己的鬼域反噬,他修习血毒以贪嗜为念,自受其道亦不是不可能,你大可不必自责。”

烈如秋有些不敢确定,回想那一刹那的情形,“血毒鬼域确实已有松动的先兆,再多几息就能化解。只因鬼域溃败,左仓何就发了狂吗?果然是贪欲不遏终受其害,修习妖邪之术泯灭心性,真真是丁点也沾染不得!”

沐天落扯住烈如秋的衣角,淡淡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嗯……”烈如秋看了看四周,厢房已毁,马儿虽在,却无鞍镫,小双先是受到惊吓,接着从车驾跌落,遭受激撞后晕厥不省,身上虽然没有探到伤处,短时间内应是醒不来的。烈如秋权衡一番,从藏霜内取出那套曾经属于赤电的鞍镫套在马上,言道:“天落,你将就着跟小丫头一同坐在马上,我牵着马儿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沐天落固执地说道:“我不与旁人同乘。”

“那……马儿给你一个人坐,我背着那小丫头吧。”

“不行,”沐天落明显不悦,“你凭什么要背她?”

烈如秋见他莫名其妙地耍横,只好软言劝道:“就算你心中不喜,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受了惊吓不省人事,总该对她多照拂一些。”

“那你把她放在马上,我同你一道步行。”

“你这是何苦呢?”烈如秋有些哭笑不得,瞧着他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只好让步,“行行行!随你爱咋样就咋样!”

烈如秋把小双安置在马背上,在残余的厢房上下搜寻一番,将依然完好的食盒、火炭等物收罗到藏霜里面,再生出一道炙焰将此处焚烬。待火消烟散,他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拽紧沐天落的手腕,向着坳谷北端行去。

夜色很快降临,疾风乱雪中行走不易,直至子时,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名为凤山的村镇。

凤山镇不大,因为比邻官道,客栈酒肆却也不少,只是由于夜深,整座镇子已经沉入熟睡,街头挂着零零星星的防风灯笼,显得格外宁静。烈如秋牵着一人一马随意找了家客栈,拍响院门,高声呼道:“店家请开门!”

不多时,门内传来动静,店中伙计披衣掌灯,带着几分怨气把门拉开半扇,不耐烦的语气显而易见,“都已经这么晚了,是住店的?”

烈如秋自知扰了他人的清梦,取出一颗金珠子递上,赔着笑:“只因路上出了点意外耽搁了,还请小哥担待。”

“啊!客官真是太客气了!”亮闪闪的金珠子胜过一切,伙计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着拉开大门,刚想把贵客迎进门,手中的玉月灯一晃,照到后面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身影,伙计的身子不禁一震,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漫出来。他抬手挡住来客,颤声说道:“小店已经客满,客官还是另寻别处吧!”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珠子还给烈如秋,作势就要关门。这番反转太过突兀,烈如秋却是无奈,只好领着沐天落重新回到街上,悄悄埋怨道:“到底是小镇子的人,没有见过世面,不像永清镇那般宽容。”

沐天落没有吱声,跟着烈如秋去往下一家客栈,仍是同样的遭遇。被人接连拒之门外,烈如秋只好作罢,打算找一处僻静避风的地方凑合一夜。正在镇子里面东逛西寻,伏在马背上的小双醒过来,揉着迷蒙的双眼支起身子,不明所以地朝着四周瞅了瞅,嘟囔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马背上睡着了呀?”

“野丫头,你总算醒了!”烈如秋停下脚步,取出水囊递过去,关切地说道:“先喝点水吧!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双接过水囊饮了一口,扶着头说道:“就是有些头晕。”

“许是摔着脑袋受了激荡。不过你放心,我替你探查过,身上并未受伤,休养休养就没事了。”

“嗯,多谢公子!”小双的唇角荡起几分笑意,又问:“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公子为何要在雪里行走?我们的车驾呢?”

烈如秋不想小丫头再受惊吓,便掩去诸多细节,简单地说道:“在坳谷里面马儿突然受惊失蹄,将你掀下了车辕,连带着把厢房也摔坏了。本来想要投店住一晚的,无奈这镇子上的客栈都说客满了,我只好去找找有没有适合歇脚的地方。”

“啊?不可能吧!”小双气呼呼地说道:“我们是沿着官道走过来的,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几个人,客栈怎么会住满呢?定是那些伙计瞅着公子衣着粗陋,又是深夜没有掌柜在场,这些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偷懒不愿做事。”

烈如秋不禁笑道:“小丫头,你的道理说不通。我拿出金珠子打发伙计,人家照样把我赶出门,他们并非嫌贫爱富……”

小双立即打断,“那就是他们欺软怕硬。公子,你越是心慈口软,他们这些人就越是不把你当回事呢!”

烈如秋又笑:“住个店而已,哪有撒泼耍横就能成的?人家不愿意纳客,咱们也不好强求。”

小双跳下马来,“我不管!什么了不得的小破客栈,我非要住上一住!”说罢,她瞅着不远一处挂着防风灯笼的院落,径直奔了过去。

烈如秋在她身后揶揄道:“野丫头!小心说话,千万别被人家打出来。”

这时,沐天落悄声言道:“你休要小瞧了她。”

“为何?”烈如秋不以为意地说道:“那些伙计大概是因为你身子阴寒,所以心里害怕。你现在揣着小灵兽,不会被人当作阴尸,然而总归是寒息太重。”

沐天落冷嘲道:“你且看罢,她绝对不会任由烈大善人露宿街头的。”

二人在风雪里无声交谈没有多久,小双领着一个伙计返回来。那伙计见了烈如秋满脸堆笑,一面麻利地牵过马绳,一面客气地说道:“小的不知道公子原来是圣都来的贵客,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小店普通的客房确实已经住满,仅剩贵宾楼三套上等客房,掌柜有言在先,那是专门留下来招待官家的,小的不敢擅作主张,后来听说公子的身份不一般,这才叫醒了掌柜。所以,公子务必要原谅小的言语不周。”

烈如秋暗暗笑了笑,并不说破,侧过目光冲着小双扬了扬眉尖,言道:“既然如此,烦请小哥领路罢。”

“是是是。”伙计连忙牵马引客,将三人领入客栈,把马儿交给另一伙计,交代一句“拿出最上等的草料”,接着来到后院,指着一幢品字形状的小楼言道:“公子,此楼共有三层,每一层相互隔开,各有卧房两间,厅堂茶室浴房一应俱全。请问公子想住在哪一层?我好替公子掌灯。”

小双在一旁冷哼言道:“我家公子喜欢清静,你赶紧多叫些人来,把整栋楼都收拾干净!”

伙计正要唤人,烈如秋连忙制止:“不必!你将顶层卧房内的火盆点燃便可,我们只歇一夜,不用大动干戈。”

伙计听了烈如秋的话,连忙跑上楼去。小双娇声嗔道:“公子,你干嘛对他这么客气?应该给他一点教训才对。”

烈如秋不忘引人向善,苦口婆心地教导道:“野丫头,何必仗势欺人?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圣都来的达官贵人,更不应在这大半夜里劳师动众。”

小双撇了撇嘴,转而小声问道:“方才急着找客栈,我都没有来得及问,连厢房都摔坏了,那冷公子没有受伤吧?”

“没有。”烈如秋睃了一眼裹在貂绒里面的沐天落,不敢多言,当即扯开话题:“野丫头,赶紧上楼吧!夜已深了,早些休息,明儿个找伙计给马儿另配一套车驾再上路。”

“这么急着就要走吗?为什么不多住几天?我的头还晕得厉害呢!”小双跟在二人的身后,打量着面前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只胳膊,忿忿不平地暗自琢磨:上个楼也要牵着,这俩人是被粘在一起了吗?不过话说回来,印象当中他无论是去哪里都被烈如秋这么牵着,明明有着通天的本事,偏要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真是搞不懂他扮成这样究竟是什么缘故……

进入卧房,烈如秋将沐天落扶到卧榻坐下,回身关好房门,随手设下一道禁制,转头看到沐天落已经蜷着身子倒在榻上,嘴里嘟囔着:“我乏了,先歇一会儿……”

“喂!你等等!把斗篷脱了再睡……”烈如秋见他被厚厚的貂绒裹成一团,一边替他解开兜帽上的系带,一边低声骂道:“臭小子!叫你乘马,你偏要逞强步行,活该累不死你!”

沐天落伸手胡乱扯住烈如秋的衣角,喃喃言道:“能与你风雪同行,弥足珍贵……”

烈如秋不禁哑然失笑:“切!你这累得动弹不得,我还不是要伺候着你!”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窗外取来积雪化水给沐天落擦洗手脸。

“你伺候我,原是应该的。”沐天落又回了一句,似是梦呓,眼睫微颤,任着烈如秋折腾,眉目间却是一片心安理得。

“浑小子!我凭什么要伺候你?天君很了不起吗?”

“卖身为奴,是你自己说的……”

烈如秋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卧榻里侧,轻轻揪起一只狐耳,凑到近处低声斥道:“你究竟还睡不睡?没完了是吧?”

“你休要胡闹……”这时,柔顺光亮的狐尾从衣角探出来,拍打着烈如秋的手背,沐天落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呢喃不清。

烈如秋笑了笑,决定就此打住,否则这家伙的梦话指定是没完没了。他将貂绒盖在沐天落的身上,顺带在胸襟里探了探,把一对小灵兽掏出来。小家伙们睡得正香,被人吵醒后不耐烦地嘤嘤几声,伸了伸小爪子,睁眼看到烈如秋,又是一阵嘤嘤嘤。

烈如秋从藏霜取出一只羊腿,以神识化形团着扔到火盆里滚了几圈,捧着两眼冒光的两团毛茸茸来到火盆旁的软榻坐下,捞出火里的羊腿搁在矮几上,轻声笑道:“小崽子们,饿着肚子能睡得安稳吗?快吃吧!”

他在藏霜随意找出一个食盒,在火盆上热了热,草草填饱了肚子。瞅着一对憨萌的灵兽趴在羊腿上埋头啃咬,不免心绪浮动,想着这一天的经历,生出许多感慨:天落这家伙说话总是有十分留八分,永远让人捉摸不透。事过之后,却又不得不佩服他料事如神……

第二日。

许是太过倦怠,这一夜烈如秋睡得极沉,悠悠醒来已过辰时,睁眼见到沐天落抱着双膝远远地靠在卧榻的角落里,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对黝黑的眸子染着丝丝缕缕的猩红,如同两颗冷硬的顽石,偏偏透着几分癫狂。

烈如秋默默地看着这双黑眸,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息,那双眸子稍稍动了动,立即被长长的眼睫掩住。而后,眸子的主人哑声问道:“你醒了吗?为何要叹气?”

烈如秋支起身子,自嘲地笑了笑,找了个由头搪塞道:“小双那丫头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我暂时看不出她有什么恶意,还是先留着她吧。有她跟着,起码我们能住进客栈,不至于在风雪里面苦捱。”

沐天落抬起眼帘,似乎有些意外,将烈如秋盯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你只需留意提防着她便可。”

烈如秋不禁责怪道:“你这家伙说话总是只说一小半,留着一大半教人去猜,你就不能直言不讳吗?”

“世上的人与事千姿万态,你总须学会独自甄别真伪善恶,岂能指望次次都有人给你说透彻了?”沐天落垂下眼帘,语气透着几分落寞,“若是有可能,我也想时时护你周全,只可惜世间多的是‘相聚有时,后会无期’……”

“切!现在是谁护着谁呢?”听了这话,烈如秋不免惹出了些伤感,他啐了一声,骂道:“你这脑袋瓜里面整天都在瞎琢磨些什么?说什么有时还是无期,当初明明是你自个儿跑到北冥去了,居然还给我下了迷药!如果那时我跟你一道去往北冥,你也不至于沦落到修为尽失的地步。如今,还不是要我领着你再去一趟北冥!”

沐天落幽幽言道:“月影是你的亲人,我不可能让你两厢为难的。”

“现在就不为难了吗?我还不是要与义父撇清关系!为人处事总要先辨明曲直轻重吧,我不是只认亲缘不明事理的人。你要是对我把话讲明白了,我又怎么会两厢为难?”

沐天落怔了一怔,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不希望你卷入乱世纷争,更何况,这也是你父母的遗愿。”

烈如秋忿然问道:“那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沐天落忽而抬眼,再次盯着烈如秋,“有!我给你留下了三枚锦囊。”

“那也算?!”烈如秋突然被逗乐了,“你把炽枫与青玉石匣留在醉竹院,我如何能知道?”

“最终,你仍是去了醉竹院,虽然晚了一点……”

“岂止是晚了一点!悟先生跟我说你在北冥出了意外,魂散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了……”

沐天落撇开话题,转而问道:“那三枚锦囊,你选了哪一个?”

“嗯?”烈如秋猜想他是不愿谈及北冥魂散之事,只好作罢,反问道:“你希望我选哪一个?”

沐天落郁郁言道:“那时,我只是打算借由这三枚锦囊告诉你:你可以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会竭力促其圆满。”

恰此时房门被叩响,传来伙计的声音:“公子,有位客人说是您的朋友,有特别紧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谈,他执意要留下,我只好把他引到厅堂去了。”

烈如秋先是一惊,当即散去神识探了探,在厅堂内感知到一道似曾相识的气息,一时却想不起那是何人。

烈如秋本想要伙计将那人打发走了,沐天落却言:“既然人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能躲得了这一时,终不是万全之计,不如且去看一看他是何意。”

烈如秋依了他的话,令伙计先去支应客人,他则是梳洗一番,对着铜镜理了理伪造的妆容,这才前往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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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