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月初五,早已立夏。无论南国还是北地,仍是风雪连绵,万里山河银装素裹,世间频现滚冰泼雪的奇观。
小双早早醒来,心神虽安,但是周身的困倦好似如影随形。她在卧房内简单洗漱一番,捡了几块昨日剩下的糕点,就着茶水草草打发了早餐。对着铜镜,她解开发辫一边梳理,一边想着心思,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悬在心上,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是了,她忘记了那枚玉佩!
这两日修习棋道,冷公子对她的态度若即若离,心无旁骛,除了棋局,别的事情一概不提。而在棋局中,这位公子又似别有深意。沉迷于棋枰之上,她竟然将雪梅玉佩忘到爪哇国去了。
小双取出楠木锦盒放在铜镜前,凤眼微眯,打量着小巧的锦盒,终是作了决定,眼角飞出一抹霞光,抿嘴笑了笑,镜中的人儿美眸盼兮,宛若脱尘之仙。
她很快辫好长发,在发尾系了一根丁香色的缎带,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这才拾起锦盒离开卧房去往茶室。
推开茶室的房门,见到烈如秋也在,而且正满面笑意地逗弄着一对小灵兽。再看棋枰上,显然不是昨日摆的棋局。
小双悄悄怔了一怔,而后若无其事地走到近前,乖巧地言道:“冷公子,辰时已到,是不是应该开始习棋了?”
烈如秋展颜笑道:“小丫头,你是不是学棋学上瘾了?正经的事儿都忘光了吧?”
“啊?”小双似是恍然大悟,连忙跪坐下来,从袖袋内取出锦盒,带笑含羞地放到沐天落面前,柔声地说道:“冷公子,小双能得公子的错爱,不辞劳苦悉心教授棋道,小双无以为报,万望公子收下这枚玉佩。”
见此情形,烈如秋心中错愕:都好几天了,合着这小妮子还没有把玉佩送出去?!小丫头真是会打蛇顺杆上,我说的正经事是去北冥寻药,她竟然能扯到定情信物上面去……
烈如秋含笑瞅着沐天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且看这家伙如何应对。
沐天落斜靠在软榻上纹丝未动,既未说收下,也没有推辞,语气是一贯的清冷,“你去收拾一下,随后启程离开永清镇,路上亦可修习棋道。”
小双看着茶案上的锦盒,瞥了瞥面无表情地沐天落,一时拿不定主意。
沉默片刻,沐天落又言:“早些做好准备,免得路上匆忙。”
见小双发愣,烈如秋拍了拍她的肩头,好意提醒道:“野丫头,你先去叫伙计多买些吃食,打包装在马车上,再把账结了。”
“哦。”小双回过神,犹豫不决地走出了茶室。
烈如秋挨到沐天落身边坐下,悄声问道:“你可知这玉佩的来历?”
沐天落冷冰冰地拒绝:“不想知道。”
“我跟你说,你绝对猜不到这块玉的渊源。”烈如秋才不管对方想不想知道,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雪梅玉佩的前世今生述说详尽,最后感慨一声:“其实,我都动了心,真想把这九枚玉佩全买下来,一并送给你。”
沐天落反问道:“你若真心喜欢,为何不买?”
烈如秋笑道:“囊中羞涩嘛!我那一袋金珠子,还是离开淬刃崖之前小魅送给我的,我只说先欠着她,以后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礼物相抵……”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终于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先不说钱袋只装了不足两千枚金珠,这走了一路的花费已是不少。而十锭金便是千枚金珠,那买下雪梅玉佩之后,他岂不是已经“倾家荡产”了?
烈如秋正忧心忡忡,却听沐天落奚落道:“怎么了?堂堂筠枫庄的大庄主,还会有入不敷出的担忧么?”
“呸!”烈如秋啐了一声,恨恨言道:“你别提什么庄主了,我哪里敢去筠枫庄提钱?影屏庄主也真是的,偏偏拿瑜昑血玉给我制作信印,这玩意儿一旦拿出来,不是等于告诉别人我是谁吗?”
沐天落继续嘲讽:“既然手头不宽裕,你为何要一掷千金买下这毫无用处的玉石?”
“咳!人家小姑娘的一片心意,我这是成人之美嘛!”
沐天落突然问道:“她很美吗?”
“也算是娟秀之女吧……”烈如秋讪笑道:“美不美还不是各人所好。再说了,最难得的是人家对你一片痴情嘛!识人又不是光看容貌的。”
“是么?”沐天落的语气忽而变得尖锐起来,“烈公子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大善人,领教了!”
这……刚刚还是好端端的,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吧?!
烈如秋立即打住,随便找了个话题就扯开了去,气氛稍稍有所缓和。
二人闲聊之际,烈如秋没有闲着。他从藏霜取出一堆瓶瓶罐罐,取下脸上的人皮假面,给自己弄了一个足以乱真的妆容,带着几分得意说道:“这两天在镇上闲逛,看了街头艺人的装扮,我现学现卖,居然效果这般逼真!天落,要不要给你脸上也画一个?”
沐天落瞪着他,心中遗憾无法目睹,“随你。”
烈如秋哈哈大笑,将瓶瓶罐罐收拾一空,拿出一件雪色貂绒的兜帽斗篷给他披上,再将兜帽的耳披系上,恰好遮住整张脸,仅露出一对眉眼。他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儿,满意地点点头,“听那家掌柜说,这种样式的斗篷是北方富贵人家的御寒之物,既能保暖,又可掩面,我就不用在你脸上涂抹油彩了。行了,我领你下楼吧!”
来到院中,几个伙计正围着车驾张罗,将大大小小的食盒装入一口硕大的木箱,另又备了几大捆草料与火炭一并绑在厢房的顶部。见到烈如秋牵着沐天落走过来,一名伙计十分机灵地摆放脚凳,掀开门帘,客气地说道:“二位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要不要小的去房里替公子们再看看有没有遗落了什么贵重的物件?”
烈如秋随口应道:“也行,那就麻烦小哥了。”
这时,小双结完账回来,问道:“主人,我们去哪个方向啊?”
烈如秋掀开门帘刚想开口,就见那伙计在二楼檐廊扬着手中一物,急匆匆地高声呼道:“客官且慢走,您落下了这个锦盒! ”
看到伙计手中的锦盒,小双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怒气不便发作,只能冲着烈如秋娇声嗔道:“公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啊!”她转眼望向伙计,喝道:“那你还不赶紧送下来!”
待伙计奔下楼,却听厢房内的人言道:“烦劳这位伙计将锦盒送到天族的永清庄,让他们记在筠枫庄的账上即可。”
“啊?!”在场数人皆是一声惊呼,那伙计倒是机灵,腿脚亦快,口中应承下来,人已经转过身去,作势就要奔离小院。
小双忍不住大呼一声:“你站住!”恰此时有人念了几句的棋语,她只觉气息一窒,困倦如同山翻海倒一样袭来,眼前仅有一张棋枰,黑白棋子好似根根细如毫毛的银针,扎入七经八脉,隐隐约约的酸麻胀痛蔓延至全身。难得她还有一分清明,心中惊骇不已:是什么时候中了幻魂术?
烈如秋自然也听到了那几句棋语,见到小双突然发愣,他悄悄问道:“天落,你在搞什么名堂?那小丫头怎么变哑巴了?”
沐天落答道:“你不用理她。令伙计速去永清庄,你只管赶车就行。”
“哦……”烈如秋却没有离开厢房,放下门帘暗自琢磨: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教个棋还能把人的心智掌控了?
察觉到烈如秋未动,沐天落言道:“你若不识路,便跟在那伙计后面。”
“啊?我们也要去永清庄?”
“你不是没钱了吗?”
“既然要去永清庄,那个锦盒我拿去不就行了,为何要伙计送去?”
“污秽之物,何必脏了你的手。”
“啥?!”烈如秋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洁癖”是从何而来,“好好的一块玉石,虽无灵气,也算上品,怎么就成了污秽之物了?”
“过手则污。”
不得不说,他这四个字幼稚得令人很难不笑。烈如秋勉强忍住,道:“你这人啊,不喜欢就直说嘛,何必要让人家小姑娘难堪?”
沐天落话里带着怒火:“与你何干?”
“行行行!你总有道理!”烈如秋当即打住,敛了笑意,掀开窗帘对那名正在纳闷的伙计说道:“无事,你且去罢。”
回过头,沐天落又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要什么人什么东西都往我这里塞,只有天君圣主赐恩降惠,哪有收旁人东西的!”
“啊?”烈如秋被这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原来是这个缘故!还是因着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吗?他瞅着这个少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反驳道:“你身上穿的戴的从头到脚有哪一件是你自己的?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东西为什么收下了!”
沐天落抬起眼帘干瞪着黑眸,似是气急了,憋了半天吐出一句:“我付了钱的!”
“啥?”
“你可别忘了,一张空白通票!所以,你的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的……”
“我去!”烈如秋脱口骂道:“我这是卖身为奴了?”
他还想再骂点什么,见沐天落拉扯着颈间的缎绶,不由心中一紧,问道:“你在干什么?”
沐天落一边摸索一边说道:“你帮我把这带子解下来。”
烈如秋按住他的手,解下缎绶递到他的手中,紧张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沐天落将青竹玉笛摘下来递过去,“等会儿去永清庄,用这枚玉笛可支取金珠子。”
“啊?”烈如秋握着玉笛,惊讶地问道:“你打算把它当了换钱?”
“不是。这是一枚信印,天魄族人应当知晓它的来历。你只需找他们要一张通票,压印后就能随意支配户头里面的财物。”
“信印?”烈如秋想起某些记忆片段,“就是因为这个,让他们认定你与萧月泽有所瓜葛?”
显然沐天落不愿谈及此事,只是嘱咐道:“玉笛不要让旁人看到了,你到了永清庄里面再拿出来。”
“你不担心天魄族人认出玉笛后暴露身份吗?”
“我不去永清庄,而且就算天魄族人察觉,他们也不会大肆追查,你尽管放心。”沐天落顿了顿,摊着一只手,理直气壮地说道:“绶带呢?还给我系上。”
烈如秋将玉笛收到藏霜里,瞧着绶带上坠着的血玉,心情大好,暗笑:口是心非的家伙!
系上绶带,对付完难缠的家伙,烈如秋来到车辕,见小双满脸的委屈,眼中含泪,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模样。他心有不忍,低声宽慰道:“野丫头,不是你的玉不好,是那个家伙一贯不戴玉饰,不爱这些风雅之物……别伤心了,你看你又没有分毫损失,这买玉的钱是我出的,我都倾家荡产了还没哭呢!”
劝了半晌,小双只是噙着泪不肯出声,烈如秋觉得没趣,只好转头把沐天落骂了几句,沐天落自然是不理不睬。烈如秋心想:我这倒是两边都落不着好了!唉!路上多个小姑娘还真是件麻烦事……
烈如秋独自感慨,无人回应,便扯了扯缰绳,赶着车驾离开了庄园。
风雪虽疾,街上的人却不少,车驾不得不小心慢行。永清庄位于主街东端,坐北朝南,玉石院墙长有数十丈,墙边停着不少车马。烈如秋望着这幢格外熟悉的庄园,回想曾经去过的几个天族钱庄,又是一阵感慨。
他将车驾赶到墙边停稳,悄声对沐天落说道:“我去庄子里面了,小双就在外面,你如果有什么事……”
沐天落当即打断:“你先进来,把藏霜交给我。”
“你要藏霜做什么?”烈如秋掀开门帘进入厢房,从怀里掏出藏霜塞到他手上。
沐天落解释道:“天族钱庄设有法阵,任何带入钱庄的法器都无法遁形。天魄族人能借助法器辨明身份,更何况藏霜原本就出自天族的库房。”
这么一说,烈如秋不免嘀咕:“就算交给你,这里与钱庄近在咫尺,能逃过天魄族人的视野吗?”
“钱庄之外,他们是不会理会的。”沐天落颇为自信地将藏霜塞入胸襟,又言:“你若是不放心,就把炽枫取出来给我防身。”
烈如秋依言将炽枫玉琴放在他的膝上,对着仍在车辕上呆坐的小双交代了一句之后,心怀忐忑地走进永清庄的大门。
穿过白石游廊,烈如秋直接走进临水小楼的主厅,找来一名伙计言称支取金珠,在伙计的带领下来到一列高柜前,里面主事的一名年轻人应是天魄族人,微笑着接待烈如秋,请他出示信印。
烈如秋悄悄扫了一眼四周,将青竹玉笛递了过去。那年轻人拾起玉笛,略看一眼便叹道:“公子怎地如此不谨慎,竟然损了玉印……”待他看到玉笛底部的印文,目光倏然一凝,冲着烈如秋急切言道:“公子,请稍等片刻,我先去验印。”而后转身离开高柜,匆匆扶梯而上。
烈如秋一惊,暗暗嘀咕:他这是认出我来了吗?不对啊!天落从来没有在天魄族人面前出示过青竹玉笛,他们不会联想到他的身上吧……
身边的伙计却是见怪不怪,客气地说道:“公子稍安,既然信印有损,自然需要掌柜亲自验鉴的,这是钱庄的惯例,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这边设有茶案,公子可坐下稍等。”
伙计一边说着话,一边指向偏厅,十余个茶案软榻分别由屏风相隔,几个屏风里面已有数人正在饮茶谈笑。
这个时候,烈如秋哪有心思饮茶,他只恨自己太过冒失,轻易就将青竹玉笛交出去了,依着天魄族人那般刻板的心性,万一他们刨根问底,或者不愿归还,又当如何?他瞅着那处扶梯,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想要散去神识问一问沐天落,又怕触动了天魄族人某个该死的法阵。
幸好,那个年轻人并未给太多机会让烈如秋胡思乱想,一阵风似的飘下扶梯,对着他拱手揖礼,略带歉意地说道:“让公子久等了,请公子移步贵客厢房。”
烈如秋警惕地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年轻人微笑答道:“依凭公子出示的信印,按照我族钱庄的待客之道,理应在贵客厢房内议事。公子无须见疑,这边请吧!”
无奈玉笛还在人家那里,烈如秋只好跟着年轻人登上扶梯,被其领进一间清雅小巧的茶室,茶案旁的软榻上已经坐着一人,一袭雪色锦衫,白玉为冠,淡金色的长发,深橙色的双眸,面带笑意。看到烈如秋,这人立即起身,颔首示礼,温和言道:“我乃永清庄庄主,名谓玄芝。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烈如秋不得不回礼,“唤我流云便可。”
三人入座,年轻人洗盏沏茶,玄芝则从袖袋中取出青竹玉笛,谨慎地问道:“流云公子,请问你这玉印从何而来?”
烈如秋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反问道:“素闻天族钱庄向来是凭印交割,难道还有盘问信印来历的规矩?”
“并非如此。”玄芝讪讪一笑,“是我唐突了,只因这枚玉印的身份特别,故而心生好奇,还请流云公子切勿介怀。”
烈如秋瞅着对方并无归还之意,只好答道:“此玉印乃是受一位故人所托,不便明言,请见谅。”
“故人……”玄芝暗自琢磨一番,不再追究,转而问道:“那么,流云公子此番携印而来有何贵干?”
“支取金珠。”
玄芝再问:“公子想要支取哪一个账户上的金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