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烈如秋最怕看到这样的场景,尴尬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发现并没有引起旁人的关注,便压低声音言道:“好好的,你哭什么嘛!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是怎么欺负你了呢!”
小双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哀怨地泣道:“我……我也想对冷公子好,我不怕去北冥,也不怕妖人,只要能给冷公子寻到灵药,我什么都不怕。”
“那你哭什么?”
“可是,冷公子好像很讨厌我……”小双哭得更加伤心,一边抽泣一边哭诉:“他不准我接近他,连小翡翠都不让我触碰……他肯定是嫌弃我身份低微……我知道自己出身贫寒,与冷公子相差太远了,但是,我就是想照顾他,就是想待在他的身边……”
天呐!烈如秋暗叹:这小妮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肖想什么?
小双抹了抹脸上的泪,两颊透出淡淡红晕,一对凤眼暗含羞意,粉唇轻咬似有千言万语,真真是我见犹怜。原本是一张极其平凡的面容,此刻竟有几分仙姿妙颜的神韵。
烈如秋瞧着出了神,却听小双柔声言道:“我没有太多的妄想,只求公子能在他面前多说几句我的好话,他听你的话,或许能对我另眼相待。”
“呵……”烈如秋哑然失笑,脱口言道:“当我与他意见一致的时候,他确实是听我的。”
小双娇嗔一声:“公子,你就不要开玩笑了!冷公子对你这样看重,怎么会不听你的意见?”
“行!”烈如秋未作多想便应承下来,“那你能把脸擦干净了吧?”
小双取出方帕垂下头,又言:“方才在庄园的时候,我跟伙计打听了一下,这镇上有好些制卖玉器的铺子,我们能去看一看吗?”
“看什么?”
“我想给冷公子挑一件玉饰。常听人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像他那样的气度,身上竟然一样玉饰都没有,这太不公平了。”
“你有钱买?”
“你有呀!”小双俏皮地笑道:“你也不在乎这点小钱,对吧?”
两个人就此说定,耳听一声惊堂木,茶楼内的说书人开始了今天的段子,烈如秋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去。一楼大堂内,案台旁站着一名头发灰白的老者,一身青衫披氅,手摇覆锦折扇,一方惊堂木油亮,口中讲的竟是百年前的伏魔大战,正说到魔君驯服了神兽梵罗,手执一柄铁刀挑战四方。
烈如秋一时听入了迷,在品风楼流连忘返。直至听到说书人手中的惊堂木一声震响,留下一个讳莫如深的悬念,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目光。
小双蹙着眉尖抱怨道:“公子,咱们还去不去看玉石呀?这都快到午时了呢!”
“咦?”烈如秋有点自责,“还是先回庄园吧!小翡翠怕是等不及了。”见小双满面不乐意,他又言:“野丫头,你急什么?吃过午饭,我再带你出来也不迟。”
“那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许忘了!”
烈如秋哈哈大笑,“想要说服那尊千年冰川,岂是朝夕之间能够办到的?”
“不许你这样说冷公子!”
“行行行!在你眼里他横竖都是好的!”烈如秋竟然有点吃味,这算是什么事儿嘛!
随后两日,烈如秋与小双必会准时来到品风楼饮茶听书,接着选一家酒楼享用午餐,再提着数个食盒回到庄园。待不上半个时辰,烈如秋又领着小双上街,把镇上有名的玉石铺面挑了个尽。至夜幕降临,二人吃过晚餐,在灯火如海的夜市流连盘桓,回到庄园的时候已是深夜,沐天落早就入睡了。
如此刻意地回避与沐天落相处,烈如秋亦是无奈。这两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个家伙的心绪阴晴难测,常常是说不到几句话,两个人便针锋相对,甚至剑拔弩张。烈如秋担心一旦争执起来,怕是惹得他抑不住心魔,无论是兽化还是发狂,都是大忌……他只好借着各种由头离开庄园。
瑞光台是永清镇上最大的一家玉石商铺,烈如秋与小双已是第二次光顾了。头一次,因为掌柜忙着招待某个贵客,小双没有机会见到瑞光台鼎鼎大名的“九清玉君”。今日,她特地与掌柜约好时间,专为这九枚镇店宝玉而来。
在去瑞光台之前,小双拉着烈如秋逛了好几家小商号,无论优劣都要看一遍。瞧着她为了一块玉饰锲而不舍,烈如秋不禁言道:“野丫头,随便买一样就行了吧!”
小双却不放弃,“一定要挑到一件能配得上冷公子的。”
烈如秋脱口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能配得上他的!”
小双怔了怔,赌气似地哼道:“那可不一定!万物有灵,都能找到跟它契合的人。就像小翡翠,不也是你们在山上偶然捡到的吗?”
“小丫头,你既然说到万物有灵,那也应该知道永清镇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一个普通的城镇怎么会让你捡到遗世之珠?”
“那我不管,看过‘九清玉君’再说!”
瑞光台贵客堂内。
所谓“九清玉君”乃是九枚雪白的脂玉佩环,形如满月,月中依据玉材的天然形状镂刻成各式花树,九位玉君指的是雪梅、银桂、素竹、幽兰、苍菊、新莲、霜柏、凌松及牙柳。大小不一,均是色泽温润,醇净淡泊,隐隐透着清光神韵。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每一块玉佩上都有瑕疵。
掌柜见客官面露憾色,当即解释道:“这九枚佩环用的是同一块玉坯,名为‘素晖’,出自神域的秘境,玉材极其珍贵。客官,你们可知数代天君圣主的玉笛灵器是由什么玉石制成的吗?”
“哦?”烈如秋突然有了兴致,“莫非就是素晖?”
“正是!”掌柜颇为自得地侃侃言道:“素晖玉坯一共制了三支玉笛,分属三代天君:打败魔君的至尊圣君,他的玉笛名为东君;其子沐宏彦的玉笛名为初景;嫡孙沐君尘的玉笛名为偌木。素晖灵玉清醇温润,灵力极强。玉笛制成之后,剩下的残材灵力所剩无几,还有不少破损的地方,但是依然是玉坯中的极品。小号祖上有幸,从天族钱庄盘下素晖残材,重金聘请灵族的匠人制成了这九枚佩环。”
烈如秋更加好奇,“既然如此,为何九枚佩环一枚都没有卖出去?”
掌柜笑道:“素晖并非凡品,自然要等有缘之人。”
烈如秋领会其意:这样的玉饰价格必然不菲,可惜玉上有瑕,肯定会被认为不值。他却动了心,问道:“掌柜,你这佩环定价多少?”
“单枚十锭金,恕不二价。”
烈如秋惊叹:确是天价。他瞅了瞅身边蹙着眉头的小双,问道:“野丫头,你到底看中了没有?”
小双咬了咬唇角,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指着其中一枚,“这个叫雪梅的,你替我装好了。”
掌柜连忙用锦帛包裹起来,放入一个精致的金线楠木匣,口中称赞:“客官好眼力,这枚雪梅当属‘九清玉君’之首,玉品高洁,如果时时佩戴,悉心养护,定能养出灵气来。”
见小双连价都没有还,烈如秋不禁咂舌:“情之所至,心之所衷。果然是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啊!”当然,他并不清楚自己的钱袋里面究竟还有多少金珠子,根本无暇考虑是不是付得起这个天价。
然而,小双还没来得及拿出精挑细选的雪梅玉佩就出了状况。
难得二人早早回到庄园小楼,兴冲冲地来到茶室,一对小翡翠正在沐天落的怀里嬉闹。他们刚踏入房门,便听沐天落垂着头淡淡言道:“方才伙计来过,说是掌柜有要事相商。”
烈如秋一听,转头说道:“野丫头,你先去问问掌柜有什么事情。”
小双垂着眼帘悄悄瞥了瞥,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这时,沐天落抬眼望向烈如秋,言道:“许久没有弈棋了,你若是得闲,能否陪我摆一局?”
“当然。”瞅着沐天落兴致不错,烈如秋当然不会推辞,从窗边列架上取了棋枰棋子,与他相对而坐,问道:“你是想解棋还是对局?”
“对局吧,你先。”
二人布子未有三两步,沐天落忽而言道:“我记得在泠曙山时,你曾对《青竹吟》心有所念,时至今日一直没有向我开口索要曲谱。近日闲暇,我就把曲子交给你吧,你不妨依谱习曲。”
烈如秋一怔,没想到沐天落会突然提到《青竹吟》。世人皆知,此谱乃是音圣所创,从未传人。
沐天落又言:“我只有一个要求:此谱你不得转送给任何一个人。”
烈如秋既惊又喜,当即应诺,在沐天落的心海内得到《青竹吟》曲谱。
传授了曲谱,二人继续弈棋。这时,小双叩门而入,垂首言道:“烈公子,庄园的掌柜说他们这儿有规矩,住客每满三天就要支付房资。我把这三天的钱交给他了,一共是五百金珠。”言罢,她带着满面的祈求看着烈如秋,眼里波光流动,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烈如秋哪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他点了点头,十分随意地说道:“野丫头,你反正也是闲着,就坐下来替冷公子摆棋吧。”
“好啊!”见沐天落没有反对,小双连忙跪坐在软榻上,“我只见过别人下棋,对棋道却是一窍不通,还请两位公子能够耐心指点。”
烈如秋笑道:“所谓棋道,又称仙机,岂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楚的。此刻你只需认清经纬,依照我们所说的方位布子就足够了。”接着,他简要地说了说棋枰的经纬之数以及九大星目。
小双听得格外认真,很快就记住了棋枰上的方位。于是,烈如秋与沐天落继续方才的棋局,小双为他们依次布子。
本应气氛祥和,烈如秋却是越下心火越旺。他不时地睃了睃沐天落,见这家伙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手里抚弄着两团呼呼大睡的毛茸茸,闭着双眼面无表情,这样子怎么看怎么教人火大:这个混蛋居然在毫不掩饰地让棋!
这一局飞快地进入尾声,就连对棋道一无所知的小双也能看出来:棋枰上的大片江山已被黑子占据,零零星星的白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烈如秋实在忍耐不住,将神识探向沐天落的心海,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瞧不起人吗?”
心海幻化出一个身影,淡然问道:“何出此言?”
“弈棋是随了你的意,你却当作玩笑,如此拙劣地让棋,对棋道哪有半点敬畏之心?!”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言道:“你我弈棋仅图一乐,又不是生死争先,何必太过较真?”
“真没想到,这种话也会从你沐天落的嘴里说出来!”烈如秋的心火越蹿越高,未加多想便骂道:“往日在栖夕阁弈棋,你可没有半点图乐的心思,就算让棋也是想方设法不让我看出破绽,不可谓不重棋道。再看看你这一局棋!自大自狂!目中无人!你还不够混蛋吗?!”
沐天落不为所动,平淡地应道:“你的棋艺大有长进,不必妄自菲薄……”
烈如秋的心火难耐,随手一挥掀了茶案,将小双吓得惊呼一声,茫然地看着这两人:一个是火冒三丈,一个是平静如水。她怯生生地问道:“烈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赢了棋,为什么要掀桌子发脾气啊?”
突然有一个局外人介入,这两人之间无声的争执戛然而止。看着迸溅至满地的黑白棋子,烈如秋狠狠地瞪了沐天落一眼,甩袖离开了茶室。
小双回过目光看向沐天落,小心翼翼地说道:“冷公子,我这就来收拾。”她扶正茶案拾起棋枰,一边瞟着沐天落,一边一颗颗地捡起棋子。
沐天落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轻飘飘地言道:“你想学棋道吗?”
“啊?冷公子,你是问我吗?”小双手中未停,眼中溢出一丝欢喜。
“这里还有旁人吗?”沐天落隔着衣衫轻捋小翡翠颈间的软毛,又问:“你愿意跟着我修习棋道仙机吗?”
有这等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小双不敢置信地挨到茶案旁,“是真的吗?我可以跟着冷公子学棋?”
沐天落略略颔首,小双连忙点着头答道:“愿意!当然愿意!”她将散落在房内的棋子匆匆拾起,端正地跪坐在软榻上,“冷公子,那我算不算是你的弟子呢?”
“仅是习棋而已,不谈师徒名分。”沐天落懒懒地斜靠在软榻上,缓缓言道:“玄玉白瑶乃合阴阳之道,自星域演化而来,变化无穷无尽,世人仅是窥探一二便创出无数棋局。先古贤者将这些棋局甄别遴选,挑出一百零八局列入《初窥仙机》一书,常常看作棋道之范。你还算机敏,不必从那些枯燥的棋理棋规入门,我就教你这一百零八例棋局,举一而反三,你自可领悟阴阳仙机。”
“一百零八个?这么多?”小双有些发怵,“我是不是还要把棋谱背下来呀?”
“当然。”沐天落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言道:“我以为,这正合你意呢!”
小双按捺住心底的窃喜,娇笑一声:“我只是担心冷公子会不会厌烦。”
“我口诉棋谱,你先复述一遍,然后在棋枰上摆棋。背熟棋谱是第一步,学会我教的解棋之法是第二步,你另创解棋之法是第三步。三步完成,这一棋例算是过关,方可修习下一例。你明白了吗?”
“明白啦!”
此时的小双绝对想不到,这所谓的三步习棋法竟是举步维艰。
第一例棋局,光是复述就是磕磕绊绊,不仅词语诘屈聱牙,其意更是不知所云。待暮色降临,才勉强念通了这数百字的棋谱,还不说在棋枰上摆棋,小双已是头目发胀。未得沐天落开口,小双不敢提晚膳一事。小翡翠则是极为意外的乖巧,睡醒后安安静静地窝在沐天落的怀里,两对清澈的眸子悄悄地打量在棋局中苦苦挣扎的少女,似乎还十分享受。
直至子夜,沐天落勉为其难地言道:“今天先到这里罢,明天辰时你再到茶室来,继续习棋。”
小双浑浑噩噩地回到卧房,心力几近耗尽,衣衫未解便倒在卧榻上,恍惚间不忘偷笑:虽然累是累一点,却能换来朝夕相处,还算值得……
第二日。
烈如秋见沐天落果真在教授小双棋道,看情形这二人极为投入,他倒成了局外人。他不禁暗骂: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平日里总摆着个臭脸什么都瞧不上眼的样子,莫非真是被一枚玉佩打动了?
也罢!烈如秋独自一人去了品风楼饮茶听书,再给小双与小翡翠带回吃食,而后在卧房内静坐修行,晚餐后实在无聊,便躲到天石小世界修习《青竹吟》。
如此过了两日,心中无名的烦闷已经烟消云散,他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来:在永清镇已经住了五天,那家伙果真是乐不思蜀了吗?不打算恢复修为了?
前些天的怒火早就被烈如秋忘到九霄云外,这日清晨离开天石的时候,看到侧卧在软榻上的沐天落,他不免一阵自责:将这小子晾在茶室多日,他竟是在软榻上混沌了几宿……咦?怎么没看到他的大狐尾?
烈如秋拿不定主意:这小子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没过多久,沐天落醒来,发觉烈如秋守在身边,哑着声音问道:“今日不去听书吗?”
烈如秋笑了笑,调侃道:“怎么急着赶我走?我是不是成了碍事的人?”
沐天落循着声音望过去,带着歉意言道:“烈如秋,我从未看轻你。在栖夕阁时,我与你相识不久,或许是我考虑不周,让棋并非因我自狂,只是不想你因为我的缘故对棋道失了兴致……”
“你别提这事了!”烈如秋连忙打断,挨着他坐下来,“你我之间说那些做什么?何况,前日我本不该冲你发脾气的。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你没有尽力,是因为小双在场。要是依着以往,你几步棋就要昏睡一刻钟,恐怕那丫头会生出许多猜疑。所以,我要向你道歉才对。”
“不必道歉,错不在你。”沐天落摸出怀里的小翡翠递过去,“话说回来,这些天你可冷落了赩霞与碧霄,要好好地哄一哄他们才行。”
“小崽子们!我哪里敢冷落他们!明明是他们不搭理我。这两小崽子,为了跟我摆脸色,竟然能忍住不吃肉,这执拗的毛病是不是跟某人学的?”
沐天落装作没听见,转而言道:“在此处逗留已有五日,想来你应当休养已足,今日就启程罢。”
“诶?”烈如秋神神叨叨地叹道:“我还以为某人沉迷于温柔乡,流连而忘返呢!”
沐天落漠然言道:“你想得太多了。”
烈如秋哈哈大笑,只觉心情爽利,拉着沐天落就要弈棋。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两个人摆了一局快棋,胜负不提,却是相洽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