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横霸道的天罡之气遁入虚无，小巧的玄色星云轻轻一荡，山风卷过，消散在飞雪间。
眼见即将得手，却遭人横插一杠，齐自诺有些气急败坏，抬头望向山峦某处，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山壁上方无声无息，仅有凛冽的寒风作答。齐自诺收回目光，再次盯向雪绫包裹着的人，眉剑紧蹙，目光如刃，似是要将雪绫割开。
这时，影刃稍稍平复气息，高声唤道：“秋公子，你快离开这里！”
“想走？”齐自诺冷哼一声，再聚天罡之气，破开漫天飞雪，引来天际星辉，化作万刃齐至，势若雷霆。
此方天地充斥着天罡之气，银色的星芒将山壁照得刺眼。烈如秋的神识失去了方向，无法凝聚化形。这时，那团小巧的玄云再度出现，瞬间化作一道夜幕，掩去北斗星辉的光芒。
一方是天罡之气刚猛如同狂兽，一方是玄云星海祥和好似静夜，两种气息相触，掀起无形的浪涛，恶浪拍天，震得山石四溅，无论是借轮刀之刃攀附在山壁上的人，还是委身于歇脚亭残垣的人，皆是摇摇欲坠。
这时，影刃再次高声催促：“秋公子，趁这机会你赶紧走！”
烈如秋清楚自己的实力，加之经脉被音浪反噬，神识化形已是勉强，无法一次带走这么多人，但是他不能弃他人而不顾，更何况影刃兄妹身受重伤。他心下一横，忍住七经八脉的剧痛，强压胸腹间气血翻涌，凝神聚息幻化出一团赤色云雾飘向影刃兄妹，想先送走这二人。
不料，夜幕登时破开了一个缺口，影刃兄妹立足处银光四射，天罡之气粗暴地迎向赤色云雾。去路被阻，烈如秋的神识险些被袭，无奈之下只得散了赤云。
见此情形，影刃喊道：“不用管我们！你先走，我们不会有事的！”
烈如秋勉力再凝神识，赤色云雾在身前聚集，紧紧裹住沐天落与小双二人，竭力抛向高空。他还不忘冲着影刃喊道：“我马上就回来救你们！”
将沐天落送走后，烈如秋不敢耽搁，神识落在离音石的符纹上。一经握实沐天落的手，他稍稍放下心来，匆匆扫了一眼四周，目光所及乃是一片幽暗的树林，安安静静的。于是，他立即散去神识探向北台山，想要救出留在那里的人。
然而，神识临近北台山时，仿佛探入了虚无之境，似是无穷无尽的深渊，神识变得飘摇不定，几近散逸。
勉强凝聚的神识已是强弩之末，烈如秋的心力难以支撑，心脉幸有圣光相护，虽未遭到重创，仍然受了伤。他迫不得已收回神识，再难抑住喉间的恶寒，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浑身虚软得几乎站不住。身侧的沐天落察觉到动静，急忙搂住他的肩头坐下来。
几番变故，小双早就吓破了胆，此刻眼见烈如秋无端呕血，瘫软倒地，不禁尖声惊叫：“烈公子！你这是怎么啦？”
沐天落扶着烈如秋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哑声问道：“你伤到哪里了？”
烈如秋轻咳几声，咽下喉间翻涌的气血，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气息激荡伤到了经脉，还好有炽枫玉琴，没有被天罡之气击中……”
沐天落又问：“这是什么地方？安全吗？”
“一片树林……时间紧迫，我没有细探。”他抬眼瞅着小双，“野丫头，你去附近看一看，有没有可以遮挡风雪的地方。”
“好的，我这就去找一找！”小双连忙跑开去四下搜寻。这片林子不小，树叶皆已落尽，长短参差的枝桠光秃秃的一片，挂着冰凌，堆着积雪，树木矮小，既不挡风也不遮雪。
她走了大半个林子，一无所获，只好绕回来，远远看见烈如秋闭着双眼半躺在沐天落的膝头。她走近二人，轻声说道：“这片林子连片叶子都没有，更不用说遮挡风雪了。也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林子太大了，我不敢走得太远……”
烈如秋闻言，忍着心脉间的激荡，强行凝聚神识，勉力探向林子的外面，在临近东北面发现一条小道，向东蜿蜒十余里有一个村镇。他将方位说给小双，嘱咐道：“你腿脚快，到那个镇子上去买一驾车马来，我们先在这里歇一歇。”
“嗯。”小双一边应下，一边麻利地拾来几根枯枝，刚刚点燃了，却听沐天落言道：“不要生火，你速去速回。”
小双只好作罢，踩灭了火，依着烈如秋所说的方向急速而去。
听到小双走远，烈如秋轻声叹道：“不知道影刃哥和小魅怎样了，他们兄妹俩受的伤不轻，还有他们的那些兄弟……”
沐天落软声言道：“你无须忧心，他们没有生命之虞。”
“天落，你猜这次来帮我们的是不是还是那个人？”
“应该是的，世间像他这样境界的修行者屈指可数。”沐天落解开身上的雪绫，摸索着搭在烈如秋的身上，然后挪了挪双腿，让他躺得更舒适一点。“你不用担心影刃兄妹的安危，那个人会保护好他们的。”
“你又怎么知道？”
“猜的……你不是要我猜吗？”
“唉……”此刻烈如秋的心绪纷乱，又叹：“实在是没有想到啊！齐自诺会在这个时候突破天阶，而我竟然成了他的帮凶。”
沐天落宽慰道：“此人就算是逍遥境界，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齐氏血脉天性刚猛，而且越战越勇，他来寻你本就不怀好意，你无须自责。”
烈如秋忽而一笑，奚落道：“你这浑小子，此刻怎么不摆着臭架子了？是不是看到我受了伤于心不忍，你这是在可怜我吧？”
沐天落气息一滞，没有接话。
烈如秋偷笑几声，“没关系的，你只管可怜我吧，我一点都不生气。看来受伤也有受伤的好处，起码能让你这冷冰冰的人有点儿人性。”
沐天落冷哼了一声，“你就少说几句吧，省点心力好好调理气息。”
林间一阵寒风卷过，烈如秋不禁哆嗦了一下，嘟囔着埋怨道：“你小子身上真是冷得厉害，还不如让我躺在雪地里呢。”
沐天落紧抿双唇瞪着烈如秋，无奈地侧了侧身子把他放在雪地上。而后，他从胸襟里掏出那对毛茸茸的小灵兽塞到烈如秋的怀里，低声说道：“就让赩霞和碧霄给你暖暖身子罢。”
小家伙们在烈如秋怀里拱了拱，软塌塌的小身板确是暖烘烘的。烈如秋心头的寒意稍缓，心神更加困倦，已是昏昏欲睡，嘴里却不肯安歇，喃喃言道：“你为什么不要小双点个火堆？驱驱寒也好。”
“我不想留下痕迹。”
“这林子可不小，不晓得那小丫头回来的时候还找不找得到。”
沐天落竖着狐耳听了听，伏在他的耳畔低声问道：“你还能走吗？”
“去哪儿？我可是一步都不想动了，就让我睡一会儿吧。”
“先别睡，我背着你，你只需指明方向，费不了多少工夫。”
“你这么急着要去哪里？”烈如秋推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地说道：“这里僻静得很，而且说好了要等小双回来的……”
“借这个机会正好可以摆脱她，你还能去离音石里面疗伤。”沐天落摸索着扶上烈如秋的后背，作势就要抱起。
被人搂着腰腿，烈如秋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他向旁边躲了躲，不解地说道：“你是对小双有什么意见？她不过是个贫苦的小丫头，又没有修为，一路上任劳任怨的，而且还救过你。”
“此女心术不正，还是不要带在身边为好。”
“她又没做过什么错事，你对她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要是等到她行恶之后再作应对，恐怕就迟了。”
听了这话，烈如秋的心火一蹭，“天落，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刚刚这句话，公子惜也曾经说过。岚先生正是担心你日后难以被人掌控，所以才不顾师徒情义约下末世之战。如今事到临头，你居然也会以一己之念而推度他人。再说了，你以天道自居，正应教化于人。小双如果心存妄念，不是更应该带在身边规劝她吗？谁都不是天生的恶人，如果我们能帮扶她一把，使她走上正道，岂不是一件善事？”
沐天落直愣愣地瞪着他，沉吟半晌，轻叹：“烈如秋，在你的眼里，大概谁都不是恶人……”
“错！齐自诺就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可是偏偏你对他的处罚太过轻描淡写，导致这人逍遥法外至今。”
“废除修为，奴役终身，只是轻描淡写吗？”沐天落幽幽言道：“一介修行之人，失去修为，沦为奴役，终身不得自由，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换作取他性命，一了百了，死人哪里知道什么痛苦？活着才是煎熬。”
烈如秋太倦了，并未多想沐天落在说什么，只是半闭着眼随口应道：“所以，神域的律法并无死罪，也是这个道理吗？”
沐天落沉默少顷，转而言道：“你要留下那丫头，就随你罢。”
难得看到这个固执的家伙作了退让，烈如秋反而有几分意外，亦有几分欣喜，笑着打趣道：“我的钱袋子还在她那里呢，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你把她甩脱了，难道让小崽子们去食冰饮雪吗？”
沐天落跪在雪地里摸索着退开十余丈，远远坐下来，“你先睡一会儿吧！顷刻之间，她是回不来的。”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烈如秋又好气又好笑，调侃道：“还不快滚回来！小心被野兽叼走了，我都来不及救你。”
沐天落却不理他，靠着树枝闭目养神。烈如秋没辙，只好任他去了。
风雪太急，就算有一对灵兽揣在怀里，烈如秋还是觉得身子快冻僵了。他迷迷糊糊地躺在雪地里，左右都不舒坦。当林中传来马蹄声时，烈如秋哆嗦着支起身子，发觉小双回来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早得多。
小双将车马停在近前，瞅着雪里的两个人各踞一方，觉得奇怪，又不敢多问，只是犹豫：应该先扶哪一个人上车呢？
烈如秋好歹恢复了一点气力，站起身稳了稳，走过去把沐天落拽住，牵到马车旁，口里还问着：“野丫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双赶紧将他二人推上车辕，进入厢房后，她兴冲冲地答道：“我在半路上遇到一驾车马，给了那人一颗金珠子，央求他捎了我一程。那个村镇不大，幸好有个马坊。我给了掌柜五颗金珠子，让他弄来他们镇上最好的锦毯铺在厢房里面，虽然比不上兽绒舒服，还是可以保暖的。公子们先将就着，等到了永清镇，咱们再换更好的。哦对了，听说永清镇是苍泽郡西南面的第一大镇，非常繁华，是个昌平的好地方。”
锦毯上的火盆焰头甚旺，厢房内暖意洋洋。小双扶着烈如秋半躺下来，取过锦被盖在身上，余光瞅见沐天落远远靠在另一侧，垂着眼帘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小双摸出一个水囊，“烈公子，要不要喝点水漱漱口？”
“不用了。你去赶车吧，就往永清镇那个方向。”烈如秋觉得眼帘都要抬不起来了，赶紧打发了小丫头。
小双正要出门，忽而听到沐天落言道：“在进入永清镇以前，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进厢房，专心赶车就行。若是渴了饿了，自己去买。”
“嗯，小双知道了。”
待马车启动，沐天落凑到烈如秋近前，从他怀里掏出两只小灵兽，伏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你到那里面去睡吧，还能安心养伤。”
烈如秋有些迷瞪，“那你呢？”
沐天落将嵌着天石的手举到他的眼前，“你只管去，不用担心我。”
烈如秋实在没有心力考虑别的事情了，睁开眼瞅着掌心，一道神识闪过便已躺在了炽热的岩石上，立即昏昏睡去。
烈如秋在天石小世界睡得太过舒坦，当他惊醒时，已是第三日清晨。有圣光疗愈，外加炽息滋养，烈如秋经脉的伤损已经痊愈，仅是脉丹深处积存的寒息仍未除尽。此刻不是静养的时候，他还有许多牵挂，比如那个不会照顾自己的浑小子，比如一对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烈如秋离开天石，发现他与沐天落仍在车驾的厢房内。掌中指尖微动，耳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你醒了。”
“天落，”烈如秋凝聚神识探向外面，车马行得十分缓慢，一条宽敞的石道上时有人马经过。道路向前不足十里，正是一座繁华的城镇，高耸气派的城楼，临街商铺比邻，晓色未明，灯火如海。他压低嗓子问道：“这两日，那丫头有没有发现我不在厢房？”
“她没有进来过。”
“哦！”烈如秋扯下发带，将长发梳理清顺，重新扎起来，脱去身上染了血渍的衣衫，换了一身锦衫，又问：“那小翡翠呢？你拿什么喂它们？”
“那丫头按时送了肉食进来。”
定是听见了肉字，两团毛茸茸立即从沐天落的怀里探出头来，一见到烈如秋便双眼放光，蹦跶两下就拱在他的怀里，呜呜撒娇。
烈如秋抚着小翡翠，爱怜地哄道：“你们是不是想念爸爸了？”他逗弄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事，笑道：“这两小崽子也不是全无用处，那日竟能事先发现危险，还真是难能可贵。”
外面的小双听到动静，伏在门边隔着门帘问道：“烈公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你饿不饿？是现在先将就吃点儿干粮，还是到了永清镇再去用餐啊？”
“直接去永清镇吧！先找家客栈歇脚，本公子请你吃大餐。”
来到永清镇，寻到一处清雅的庄园，小双不由分说定下一座甚为奢华的院落。停好车马，烈如秋将沐天落安顿妥当后，带着小双来到庄园伙计极力推崇的一家茶楼。
品风楼乃是永清镇上的四大茶楼之一，每日辰时开始营业，除去各类极品香茶，楼里的糕点也是镇上一绝。富家子弟是大小雅间的常客，甚至将其常年包下，三五成群品茗听书，填词赋诗说古论今，琴棋书画附庸风雅。因此，雅间求而不得，烈如秋与小双只好在二层的廊台挑了一个角落，点了一桌丰盛的茶点。
难得惬意的时光，烈如秋一时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只是瞅着一身少年装束的小双，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暖意。
小双察觉到烈如秋的目光，问道：“公子，咱们为什么不带冷公子一起出来呀？”
烈如秋记起了某事，有些警惕地说道：“他身上有伤，不能到处走动。”
“哦……”小双抿了一口热茶，试探着问道：“这两天在车上，他不准我进厢房，就连三餐也是随着小翡翠一道，连水都没有喝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冷公子身上究竟是什么伤呀？”
烈如秋愣了一愣，暗想：这小丫头许是以为天落以肉充饥了……这些日子倒是疏忽了，外人是如何看待天落不吃不喝的呢？饶是小灵兽食量太大，那些肉食竟然被算在天落的身上。
小双见他沉吟不语，无奈言道：“这也是不能问的吗？唉！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给他疗伤呢？你说要给他寻找良药，去哪里找呀？”
“北冥，”烈如秋想着反正是要一路同行的，也没有必要隐瞒，“妖族的地界，你敢不敢去？”
“啊？！”小双惊呼一声，引来周围不少茶客的目光，她连忙掩住嘴，低声说道：“妖族个个都是邪恶阴险的人，满手沾毒，而且，北冥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疗伤的灵药？”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现在的妖族已经臣服于天君，摈弃了毒道，何况他们其实并不是世人所说的阴邪成性。”
“哦。”小双呆呆地捏着手里的桂花糕，犹豫了半晌，嚅嚅言道：“你对冷公子可真好啊！但是……”
“但是什么？”烈如秋瞅着小丫头眼圈泛红，不解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委屈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小双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挂满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