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已空,烈如秋绕回车驾登上车辕,悄悄进入厢房,往火盆里添了一捧火炭,替沐天落攒了攒被角,瞅着这张平静的睡颜卸去了白天的清冷疏离,显得稚气十足,唇角似乎带着几分委屈。
这些天来,烈如秋一直猜不透这个家伙究竟藏着什么心事,总是摆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臭脸,让人心生烦乱,常常是说不到几句话就撩得心火横生。此刻细想,有什么好猜测的呢?他要是不想说,肯定有他的苦衷,何必强人所难。
烈如秋挥手灭了厢房内的玉月灯,倚在门边斜躺下来,渐渐进入梦乡。
鉴于数次遇劫皆在荒僻之地,烈如秋采纳了小双的建议行走官道,挑选人多繁华的城镇投宿。随后几天,果然相安无事。
路至北台山的南坡,已至玄岭郡北端。此山有五座高峰,北峰以外是千里荒漠,与北冥的血岩沙漠遥遥相望;东峰有一条官道,通往苍泽郡;官道的南面正是东方家族镇守的望海边域,与北冥的沁泪海崖相距不足百里;官道之北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如同天障隔绝了北冥的暗影森林。
北冥五族,沐天落要去的地方是最北端的厄运沼泽,可以转道苍泽郡绕行,亦能借道沁泪海崖,再经由落木族的辖地抵达目的地。
当然,首先需要穿过北台山的东峰。此峰虽险,所幸修有官道,虽然栈道凝冰积雪,倒也难不住烈如秋这一行人。
这日清晨,他们把马蹄套上碎冰铁爪,备妥防滑铁索,将山中探过数遍后,这才踏上官道。
临近午时,恰好行至盘山栈道途中的歇脚亭。此亭乃是依山而建,将山壁凿出十余丈见方的一处平台,青石为栏,山壁作顶,内有饮马槽,一排石凳,尚能遮挡风雪。
歇脚亭不大,停下一辆车驾后就容不下其他的马儿了。众人只好将各自的坐骑留在栈道上,围坐在亭下,燃了炭火煮水沏茶,取出干粮果腹。小双爬到厢房的顶端,在木箱内取出一大包酱牛肉,就着防火油纸扔到炭火里面,拿着一根烧火棍翻了翻,立即飘出一股肉香。
这一路上,影刃兄妹对此般情景早已见怪不怪,知道烈如秋养着一对小灵兽,宠得跟什么宝贝似的,从来舍不得让小家伙们受到一点儿委屈,更没有让它们离开过厢房。
无论厢房里面有什么,影刃兄妹绝口不问,烈如秋亦不提。近些日子,就连小双也很少起过“冷公子”这三个字。
似乎那是一个禁忌,众人非常默契地不去触碰。
小双将烤热的酱牛肉挑出来,抬起眼帘瞅向烈如秋,试探着问道:“主人,这包肉是你送进去吗?”
烈如秋随口言道:“你不是喜欢小翡翠吗?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
小双嘟着小嘴,委屈地说道:“我都喂了小翡翠这么多次了,它们还是不愿理我,根本不想跟我玩。”
烈如秋当然明白其中的机巧,仍是不忘捉弄这个小丫头,“我记得有个人说过,长得越好看的人心地越善良。你去求求大善人啊?”
小双瞪着凤眼,“我这不是在求你嘛!”
烈如秋调侃道:“哦?我不是丑八怪吗?”
“不不不!”小双吓得赶紧把油纸包推过去,“主人,你别开玩笑了!我还是在这里待着吧!唉!灵兽也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气可以喂养的。”
烈如秋笑了笑,以神识团起滚烫的油纸包,钻进了厢房。两团毛茸茸已是急不可耐,见到来人便飞速蹿过去,小爪子扒拉着油纸包,只要能吃到肉,完全不怕被烫着。
刚刚啃了几口,小翡翠周身的绒毛突然竖起,长长的尾巴仿佛长鞭猛然扬起。与此同时,小家伙们眉间的彩绒似是闪过一道光芒,赤红如烈火,碧绿似幽光。下一刻,两团毛茸茸呜咽一声,如同闪电一般扑向沐天落的怀中,瞬间就钻入胸襟。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沐天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询问,烈如秋当即凝聚神识探向厢房外,却已然来不及。只听得雷霆般的轰鸣自天而降,一道异常强大而又霸道的气息席卷而来,山中生起飓风,绞断栈道铁索,击碎山壁巨岩,歇脚亭四分五裂,马儿连着车驾悉数坠向深涧。
烈如秋当机立断,扯过雪绫裹住沐天落,再以神识化形将其团住,急速抛向残余的石崖,自己则借助天石,几乎同时来到沐天落的身边。他急急扫了一眼,只见亭中的众人紧贴着山壁,皆是惊魂未定。
影魅眼见烈如秋安然无恙地回到面前,登时松了一口气,提醒道:“是天罡之气毁了栈道,此处进退无路,恐怕要借助山壁上的藤蔓脱身了。”
话音刚落,从数百丈外的一个山头传来几声冷笑,“想要脱身?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此人的声音缥缈,听不太真切,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烈如秋望向声音的来源,想到天罡之气,心中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低呼一声:“齐自诺?!”
听到这个名字,影刃兄妹的神色突变,双双摘下腰间的轮刀,将星辉燃得闪亮。影刃匆匆看了看四周的地形,他与影魅并肩站在一块残存的山石上,八个手下则是三三两两,脚下的空间亦很局促。小双的身量小,所处的地方丈余见宽。烈如秋那处却是最为宽敞的,靠近歇脚亭的边缘,数条粗壮的藤蔓近在咫尺。
影刃立即吩咐手下,令他们借助轮刀跃到烈如秋身边,只要寻得时机就护着他二人离开。
烈如秋自然不同意这样的安排,尚未开口推辞,感知到风雪中气息涌动,半空中数条藤蔓依次荡起,藤上有一人身影起落,山壁岩石再碎,这人竟在眨眼间在歇脚亭的残垣旁掏出一个十余丈见方的平台。
自泠曙山之后再度见到齐自诺,烈如秋绝对想不到会是在这里。面对这个半步而逍遥的人,他不免有些紧张地拽紧了沐天落的手腕。
齐自诺瞥了一眼被雪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再未分出一道目光给其他人,只是紧紧地盯着烈如秋,沉声喝道:“烈如秋,血债血偿,齐某今日便要与你了结这笔仇怨。”
烈如秋怒斥:“我并未欠你齐家任何仇怨,反倒是你齐自诺手上的血债无数,罄竹难书!”
齐自诺不屑地说道:“成就大事者,不拘小节。权谋事关苍生,岂是你这等无知小儿能懂的?但是,你无端杀害我的宁儿,既不涉及权谋,又无任何利益,你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难道不应该偿命?”
烈如秋突然觉得好笑:这人真是时时不忘编排堂而皇之的理由,厚颜无耻到这样的境界也算是一绝了!
这时,影刃开口驳斥:“齐自诺,你的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还是留着去骗别人吧!所谓权谋事关苍生,那么你还记得九梦泽这个地方吗?还记得在那里安居乐业的梦泽族人吗?只因你的私欲与野心,一夜之间,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尽丧剑下。这等灭族之仇,你要如何偿还?!”
齐自诺当然记得九梦泽,他曾在那里被御心族人困了十余个时辰。但是,他哪里听说过梦泽族?
他睃了一眼说话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是何人?梦泽族又是什么?齐某从未听过。”
影刃冷哼一声,“齐郡王权倾一时,杀人如同儿戏,自然不会把穷乡僻壤的隐居之族挂在心上。至于我嘛,御剑大师座下二弟子,师门赐名影刃,梦泽族的幸存者,特来向你讨还灭族的血债!”
“哦,原来是还魂之人的徒弟。”齐自诺重新望向烈如秋,别有深意地说道:“烈如秋,你在泠曙山的收获不少哇!多了一个逍遥仙修认作义父,得到飞刀门弟子的追随,是不是还有更多的惊喜?不然,你这一路也不会如此嚣张。”
影魅厉声喝道:“姓齐的!无论家仇还是世怨,今日我兄妹二人与你不死不休!”话音未落,兄妹二人同时腾身飞起,手中两对轮刀星芒绽放,先后斩向十余丈开外的齐自诺。
齐自诺随手扯下一根藤蔓,天罡之气充盈其中,仿若一柄钢鞭挥向半空中腾跃的两个人。影刃兄妹丝毫不惧,轮刀的锋刃冷冽,迎面切向这柄钢鞭。只听当空一声炸响,轮刀飞旋着扎入山壁,兄妹二人落在刀刃上,身形未乱,双足踏过,轮刀再次飞起。
齐自诺眼见手中的藤蔓断成数截,心中有些讶异:倒是小瞧了这两个年轻人!自从月影命丧泠曙山之后,飞刀门没落了好些年,竟不知后代弟子当中还有这般天赋的……
当然,几柄飞旋的轮刀在齐自诺的眼里仍是不够看的。他再聚天罡之气,抬手随意一指,数道光芒好似星辰划过,震得满山碎石翻滚,纷纷砸向在山壁上腾挪的兄妹。
兄妹二人迫不得已,只好收回轮刀扎入山壁,借以维持身形。得了一瞬空闲,齐自诺立即将目标指向烈如秋,影刃手下的那八人早有防备,十余只轮刀化作一道屏障,挡住纷乱的山石。
却未料想,山石仅是用来扰乱视线的,混在其间的天罡之气瞬间凝聚化形,幻化成无数锋利的短剑,带着凶猛的杀意斩向众人立足之处。再怎样坚硬的山石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袭击,在平台坍塌之前,八人借助飞旋的轮刀将烈如秋与沐天落扔到小双那处,他们再将轮刀扎入山壁落脚。
此处若是碎裂,烈如秋这三人则再无落脚的地方,除非去齐自诺掏出的平台上,无异于自投罗网。眼见齐自诺指尖抖动,烈如秋当即取出炽枫玉琴,凝神聚息拨动丝弦,一曲《星海弄潮》携着磅礴的炽息拍向天罡之气卷裹的乱石。一刹那间,炙焰于半空点燃,将纷飞的山石化作焦尘。琴音激荡,星海翻涌,竟与天罡之气未分高下。
耳听此曲,齐自诺顿了顿,别有深意地说道:“烈如秋,你从何人那里学来此曲的?会抚这曲的人世间罕有,齐某只在暮宗山有幸听过一次。”
这话让烈如秋心绪一乱,脱口骂道:“老匹夫!你管我是如何修习的!这里并非暮宗山,今日我绝不会任你胡作非为!”
齐自诺听音辨意,知道烈如秋因为心绪不宁,故而曲意难通,便添油加醋,“听闻你携尸而行,连御心族的九公子都惊动了,一同围剿却没有成功。你不过是个聚星不久的年轻人,如何敌得过御心九公子?莫非你是得到鬼神的相助?或者,应该称之为驱驭阴尸吧?”
这时,影魅高呼一声:“秋公子,切勿听这恶人胡言乱语,你只管抚琴,我们来助你!”
烈如秋强行忍住心头的怒火,凝聚心神于指尖,星海浪潮再生,声势越来越浩大。
面对烈如秋的音浪相袭,以及兄妹二人的联手结阵,齐自诺冷笑一声,当即聚集北斗星辉,北斗天罡星阵自天而降,驱散厚厚的阴云,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三十六道星辉与天际的星域遥相呼应,星光穿越无尽时空,如同星辰坠落,又似三十六道闪电,正是星辰杀阵,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熊熊炙焰。
却听琴音一顿,琴意忽变,似有千军万马,铁蹄铮铮,召来神兵天将,正气浩然,任它天罡之气如何霸道,离音八阵却是更加狂暴。
琴意中,两对轮刀幻化出无数虚影,玄色如天幕,金色如经纬,真正是一张天罗地网,捕获逃离天际的星辰,将三十六颗北斗天罡星困在其中。
齐自诺一面惊叹这三个年轻人的修为,一面暗自庆幸。自先祖齐涣濯之后,齐氏一门再无逍遥仙修。并非子孙后辈懈怠修行,亦不是天赋缺损,只因齐氏一脉独修天罡之气,刚猛霸道不可一世,早在达到逍遥境界之前就已是难遇敌手。而逍遥仙修万万不会轻易出手,更不用说为他人做嫁衣。
修习天罡之气,正是要在战时才能成长,而且对手越强,成长越快。
半步逍遥,如同天阶。烈如秋与影刃兄妹绝对想不到,他们无意间竟成了齐自诺登上天阶的垫脚石。
兄妹二人眼看着玄天金网将北斗天罡阵牢牢困住,以为就要得手,天际深处传来一声炸雷,银色的北斗星辉化作一柄巨斧,仿佛神明的杀意,如同天理的判决,瞬间破开玄天金网,斧刃直指织网之人。
千钧一发之际,烈如秋抛出炽枫挡在兄妹的身前,替他二人接下愤怒的巨斧。怎奈天罡之气的余威太大,将他二人高高挑起,砸向山壁。
烈如秋一边召回炽枫,一边以神识化形,想要接住兄妹二人。然而,齐自诺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巨斧被炽枫挡了一挡,怒火更盛,立刻调转锋刃,劈向那团火红的玉石。
烈如秋只得专注于玉琴,离音再起,勉强接下了这一击。只听玉琴一声爆响,音浪直入胸腹,烈如秋觉得五脏六腑七经八脉都被震得错了位,一口逆行的气血直冲嗓子眼。他背靠石壁稳住身形,急急瞥了一眼,那边的兄妹被山壁撞得浑身是血,还好有八名手下合力相助,不然已经坠入深涧去了。他忍住心头的烦恶,指尖再抚炽枫,却没有多少信心接住下一击。
生死之时,沐天落摸索着按住他的手,悄声言道:“你先歇一歇,且看那个神秘人是不是还要作壁上观。”
琴音顿住,烈如秋惊疑不定地探向四周,并未发现任何气息。
齐自诺见烈如秋敛了琴意,心中亦生了疑,手中缓了一缓,眯起眼睛打量着掩在雪绫中的人,稍作权衡,巨斧再现,义无反顾地劈向烈如秋。
仅有咫尺之距,烈如秋的面前倏然腾起一团玄色的云雾,小巧而又晶莹,似是柔弱娇小不堪一击。然而,巨斧劈来如同扎入一团软棉,刚猛无比的气息顿时化作虚无。
再细看云雾当中有无数星辰浮动,那是浓缩的天空,是整个星域,亿万星辰生机蓬勃,将小小的北斗天罡星辰纳入其间,化为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