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被影魅拉上马背,风驰电掣一般冲出这片玄镜星海,重回风雪中,寒风拍面,惊醒了惊疑不定的人。马儿拼命狂奔,铁蹄踏碎凝冰,且看四周皆成残影,烈如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影刃骑在高大的马上,一手拉着车驾的缰绳,一手高扬马鞭紧跟在身后。另外八人则是散在车驾的后方,十余枚轮刀在半空飞旋,结阵而行。
此时还容不得烈如秋感激涕零,那片幽暗的玄镜与浓稠的紫雾尚在目光所及之处。他凝聚神识探向气息涌动的深处,又有两名御心公子被玄镜反噬,身上中了数枚紫晶,伏身于地呕血不止。剩下的四名御心公子仅是勉力维持,或者说,他们只能自保。
烈如秋想到公子惜往日对他的关照与忍让,心中着实不忍,实在不愿他们因为自己而受伤。然而箭已出弓,断难收手。数十面玄镜晶莹剔透,星海翻腾,浪潮内渐渐现出一个身影,身姿潇洒飘逸,仿佛仙人踏浪而来。
玄镜的光芒彼此折射,在御心九公子的眼中,好似有无数个身影,四面皆是此人。未能坚持数息,阵中仅存公子惜一人,御心紫星阵溃散开来。
公子惜隐忍着胸中气血的翻涌,问道:“请问阁下是何许人?为何要与我御心族为敌?”
镜中人答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有点儿好奇,如此重要的场合,令师公子悟呢?他为什么没有到场?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子能有什么作为?”
此人的话语在玄镜中回响,仿佛众人之声,既无法探明声音的源头,亦辨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公子惜的气息被声浪压制,一时说不出话来。
镜中人又言:“为何你执意要带他们去往悬镜崖?公子悟也在悬镜崖上吗?这两个老家伙还真是耐不住寂寞,竟然都顾不上颜面了。”
公子惜总算缓过一口气,斥道:“阁下又是从哪个隐居之地出来的?”
镜中人轻笑一声,“我从未隐居,更没有立下星空之誓,所以,看见恃强凌弱的事自然是能管上一管的。”
“恐怕阁下所言非实!”公子惜亦是得了公子悟的“真传”,情不自禁地不顾情势也要把道理说明白,“世上的恃强凌弱比比皆是,阁下为何独独护着知秋公子一人?”
镜中人极为随意地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公子惜更加惊疑,“且问阁下受何人所托?”
镜中人笑而不答,转而问道:“小子,你在这里苦苦支撑,难道是在等待援手吗?公子悟会亲自来一趟么?我倒是很想跟他比画比画,只可惜从未见过这位御心族长出过手。他如果真能来,我不妨等上一等。”
公子惜再惊,顾不得体内气血逆行之苦,将师弟们散在四处的紫晶聚集起来,拼尽所有的修为击向面前的一片玄镜。
玄镜应声而碎,同时传来一声轻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御心族真是后继无人了!我本无意伤你,却不想你如此固执,那便只好如此罢。”随着镜中人言语声的回响,数十片玄镜骤然翻转,瞬间拼成一体,幻化成一条星芒璀璨的缎带卷向公子惜。伴随着紫晶零零碎碎的声音,缎带将公子惜紧紧缠住,越束越紧。眼见公子惜气息凝滞,缎带忽而碎裂消散。公子惜却是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倒在雪地中。
玄镜消隐,星海敛尽,疾风乱雪匆匆袭来,吹散了虚无缥缈的紫雾。这时,烈如秋才发现在百丈外的十里亭中坐着一人,一袭黑衣,头戴帷帽,黑纱遮面,容颜模糊不清,没有泄出丝毫气息。
此人望着倒在雪地里的御心九公子,似乎有些遗憾。沉默片刻过后,他借由寒风传声,如同众人之口,言道:“公子惜,令师还会来吗?”
公子惜勉强支起身躯盘膝而坐,怒斥道:“师尊怎么会因畏首畏尾之辈而屈驾?”
黑衣人并不恼,叹道:“真是可惜了!公子悟终究还是改不掉瞻前顾后的毛病,怪不得他当年两难相顾,结果是两头得罪。”
这话公子惜断然是不能接的,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见黑衣人翩然起身,缓缓走入风雪,身形渐渐隐去,留下一句警告:“尔等不可再度为难烈如秋,下一次,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黑衣人来无踪去无影,莫说烈如秋整个儿摸不着头脑,公子惜亦是毫无头绪。
公子惜稍作调息,恢复了几成心力后将师弟们一一扶起。师兄弟们相互扶持来到千里亭下,围坐调息疗伤,烈如秋也收回了神识。
不过数百息时间,车马已经行至大峡谷深处,谷内冰石凌乱,不宜疾行,马儿们不得不放缓了速度。
经此一劫,烈如秋仿佛后知后觉,忽而意识到方才的凶险:若非黑衣人从天而降,这时的他应该已经在去往悬镜崖的路途上了。他将神识探向厢房,轻唤:“天落,你还好吧?”
沐天落却是无事人一般,云淡风轻地答道:“无碍。”
既然暂时无法急行,烈如秋回到车辕上,从影刃手中接过缰绳,低声向兄妹二人道谢,多亏他们力战御心族的众位公子,拖延了时间等来援手。
三人相互客气且不提。
直至此时,在厢房内沉睡的小双终于悠悠转醒,一对凤眼四下扫过,看见她的冷公子仍是裹在雪绫中,斜靠在叠放着的数个锦枕上,垂着眼帘极为安详,似是正在闭目养神。
小双悄悄支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玉颜,大气也不敢出。
盯了数息,沐天落忽而开口言道:“你害怕御心族人么。”
并非一句问话,而是一句陈述。
小双目光一凝,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什么是御心族人?小双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是么?”沐天落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你这一觉睡得恰是时候,外面的动静这么大,你倒是睡得挺沉。”
“啊?动静?什么动静?”小双似是惊慌失措,带着哭腔问道:“难道我们又遇到恶人了吗?烈公子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啊?”
沐天落轻描淡写地言道:“摄魂术与御心术本是同源,怎奈公子惜到底是技高一筹,你认为呢?”
小双的眸子微暗,语气仍是惶惶不安,怯怯言道:“小双不知道主人说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公子惜是什么人。小双对修仙的事情根本就不懂,还请主人不要为难小双。刚才小双确实是身子难受,不是要偷懒的……我这就出去赶车。”
小双趴在兽绒上盯着沐天落的脸,缓缓向后退去。在这张脸上,她辨不出任何情绪,更猜不透这张清冷玉颜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她退到门边正要掀开门帘,听到沐天落幽幽言道:“我不在乎你有什么目的。不过,但凡对烈如秋有任何不轨之举,我会教你生不如死。”
听了这话,小双不由一个哆嗦,本是暖如初春的厢房竟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冷,深深的寒意自心底升起。仓促之间,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如同鬼狱一般的厢房。
当小双似是惊魂未定地从厢房里逃出来时,烈如秋与影刃兄妹聊得正欢,他瞅着小双的面色青白不定,便关切地问道:“野丫头,身体好些了吗?你用不着惊慌,至少现在没有危险了。”
“哦……”小双扫了一眼四周,小声言道:“主人,让我来赶车吧。”
烈如秋笑了笑,打趣道:“还是算了吧!瞧你这一身虚软的模样,我怕你把车给弄翻了。”他从藏霜内取出水囊递过去,“你先喝口水压压惊。”
小双接过水囊灌了几口,缓了缓,苦着脸问道:“今天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头啊?你怎么得罪了那么多厉害的人?”
“你别瞎打听!”烈如秋转过头问道:“小魅,你要不要也饮一口水?”
影魅抿了抿嘴,“不用了。等我们穿过了这条峡谷再歇息吧!”
小双悄悄打量着影魅的神色,接着又瞅了瞅身边的烈如秋,眼珠转了转,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而后抬手掩住嘴,故作正经地咳了几声。
烈如秋纳闷地问道:“野丫头,有什么事情让你乐的?”
“没什么。”小双却是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任谁都能瞧出蹊跷来。
烈如秋沉声再言:“快说!”
小双扭扭捏捏地悄声言道:“这位姐姐对公子真是情深意重呢!”
“休要胡说!”烈如秋有些臊,“看来你精神好得很,就去赶车吧!”
“是是是!”小双接过缰绳,嘻嘻哈哈地叹道:“果然是公子风流如浮云啊!只是不晓得这片浮云会停留在哪一朵鲜花上呢?”
说者有意,听者更有心。影魅登时红了脸颊,扯了扯手中的缰绳,不顾道路溜滑,强行催促马儿加快几步,很快就与众人拉开了数十丈的距离。
这时,小双俯在烈如秋的耳边,小声问道:“主人,听说你不惜违逆天君圣主也要入赘飞刀门,跟飞刀门掌门的千金定有婚约,是真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双撇嘴言道:“既然你已经有了婚约,怎么还和别的女子打情骂俏?”
“不准胡言乱语!”烈如秋低声喝道:“野丫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情骂俏了?!”
“每只眼睛都看到了!”小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难不说,你还没有成婚就已经打算纳妾了吗?当然,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三妻四妾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你自诩风流公子嘛!但是,你的那位岳父大人能同意吗?人家是堂堂的掌门人呐!可别爱妾没有娶到,先被岳父打断了你的腿……”
“闭嘴!!!”烈如秋既羞又恼,瞟了一眼前方的背影,沉声威胁道:“野丫头,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先把你的腿打断了!”
“遵命,主人!”小双扮了个鬼脸,果然闭了嘴。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艰难跋涉,一行人终于穿过冰石拥堵的大峡谷。距离村镇尚有距离,这天夜里,大家不得不在山道间寻了一处简陋的界亭暂避风寒。
车马停稳,小双极为热情周到地在亭中点燃火炭,为众人斟茶倒水,从厢房上的木箱内取出食物分发,忙碌个不停。
烈如秋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溜进厢房,挨着沐天落坐下来,先是取出一只肥鸡将小翡翠哄逗一番,而后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详细地讲述千里亭的经历。
洋洋洒洒讲了一席,沐天落只是垂着眼帘没有半点反应,烈如秋有些不悦,言道:“天落,你好歹说句话吧?”
“要我说什么?”沐天落俯身在兽绒上捞起那一对毛茸茸,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只顾抚弄着吃得心满意足的两个小家伙。
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烈如秋艰难地忍了忍心头之火,问道:“你认为今天这个人与那天重伤巍先生的神秘人,会是同一个人吗?”
“也许吧。”
烈如秋再忍,又问:“那他会是悬镜崖的人吗?是不是你的哪一位师伯师叔?从悬镜崖出来的隐世高人?”
沐天落淡淡言道:“我没有师伯与师叔。就算是魏仲天,在我面前亦没有资格自称师伯。”
“你别咬文嚼字了!”烈如秋有些烦躁,“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沐天落仍是心不在焉,“你若认为神秘人是悬镜崖的弟子,那便是吧。”
“沐天落!我跟你说正事呢!你怎么如此敷衍?”
沐天落对烈如秋的怒火熟视无睹,轻巧地反问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历很重要么?”
“不重要吗?”
“无甚要紧。”
烈如秋的心火直窜脑门,他忍了再忍,忽而灵光一闪,脱口言道:“那个人该不会是你的神魂幻化的吧?他两次使用的修为心法截然不同,均未露出真面目。就算他露出面容,神魂也能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这么一分析,他几乎就要确定了,“如果是神魂,那它果然很看重你这具肉身!”
沐天落却不认同,“若是我的神魂,根本不会隐匿身份。你也不用花费心力猜测了,横竖是护着你的人。”
烈如秋反驳道:“如果不是你的神魂,那就更要担心了。谁知道这人有什么企图呢?说不定他正是要我们掉以轻心,暗地里早就布下了陷阱,只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有他那样的本事,对付你我二人还需要费这样的周折吗?”
“他要是图谋天石呢?”
“这样的人自然会知道,他拿了天石没有用处,只会带来麻烦。”沐天落将昏昏欲睡的两团毛茸茸拢在胸前,躺低了身子嘟囔一声:“我倦了。”
烈如秋着实无奈,只好拾起锦被盖在他的身上,“那你好好休息吧。”
离开了厢房,烈如秋觉得心中憋闷,瞅着亭子里面火光热腾,众人谈笑甚欢,他的心绪更加烦乱,无意识地踱了几步,渐渐远离了那片喧闹。
烈如秋在风雪中独自溜达了许久,身后忽而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去,是影魅捧着茶壶走过来。
在烈如秋面前站定,影魅取出玉盏,一面斟茶,一面轻声笑问:“秋公子,你是在这里独赏雪夜吗?”
烈如秋接过玉盏一饮而尽,犹豫着说道:“小魅,你……我……”
影魅捧着茶壶再次斟满,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笑道:“公子,是不是小魅给你添麻烦了?”
烈如秋一怔,喃喃言道:“你怎么可能添麻烦呢?”
影魅抿了抿唇角,垂下眼帘轻声言道:“那日在太岳山,虽是因为情势所迫,但是小魅所言句句是真。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烈如秋不敢轻易接话,却听影魅继续说道:“我与月岚小师妹自幼一同长大,情比一母所生,只是可惜六年前一别,再没有机会相见。先生与师娘如同我兄妹二人的亲生父母,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公子与小师妹的婚约,天下皆知……我的面前既有长辈之恩,又有姐妹之情,我本不应该对公子心生妄念,奈何情不由己……”
烈如秋没想到影魅会如此直白地提起这个话题,他紧张地打断道:“小魅不用多言,你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此事你不要再说了。”
影魅抬起头看向心悦之人,双眼噙着泪,唇边依然带着笑,固执地说道:“你且听我把话说完。你在淬刃崖上住了数月,我也曾经犹豫了数月;而后你去了圣都,义父对着天君许下婚约……你回到淬刃崖后禁居在匿刀堂,我更是心结难解。直到你请求我助你脱身,那日,你对着先生以及众多同门的慷慨畅言,我便清楚公子的心胸坦荡如同皎月,心怀天下苍生,怎么会早早羁绊于儿女之情?所以,我更不应该给公子添乱……如今,我对公子的倾慕依旧,但是再无任何奢求,不求公子的垂爱,只希望公子一生平安喜乐,与小师妹相携白首。我兄妹一路寻你助你护你,并无半点妄念。今晚我与你把这些话说开,就是不想因为此事给你造成困扰。”
听罢这一段,烈如秋有些动容,万千心绪却不知如何开口。
影魅低头抹了抹眼角,转而荡开明媚的笑容,揶揄道:“小双姑娘说你是风流如浮云,依我看呀,她是大错特错!行了,你爱赏雪就继续吧!我可要回去饮酒了。”言罢,她将手里的茶壶塞给烈如秋,转身走向界亭去了。
烈如秋看着影魅的背影,心头忽觉一阵轻松,自斟几杯热茶饮下去,抬首望着夜幕下的飞雪,轻声笑叹:“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