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永年镇后,烈如秋在厢房内陪着沐天落,以神识探入他的心海扯着闲话,引他猜想那个神秘人的身份。沐天落却是兴致寥寥,低垂眼帘靠在窗边,郁郁寡言。临近午时,等小翡翠睡醒了从怀里蹦跶出来时,他才仿佛活了过来,拢着两团毛茸茸左右逗弄。
烈如秋有些吃味,嘟囔着:“真是人不如兽啊!”而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膝头,唤道:“小翡小翠,到爸爸这儿来!”
沐天落一时怔住,不觉松了手,两团毛茸茸立即滚到兽绒上,摇着尾巴攀上烈如秋的肩头,却听沐天落哑声言道:“我给它们取了名字,赩霞与碧霄。”
“啥?憩霞镇的憩霞?”
“赤色为赩,丹霞染雪,故为赩霞……”
“哈哈……不过是两只乳牙都还没有长齐全的小崽子,用得着这么文雅的名字吗?”烈如秋将小家伙们从肩头摘下来,一边逗弄,一边唤道:“小翡,小翠!这名字都已经听惯了,对不对?”
沐天落偏要唤道:“赩霞,碧霄,过来!”
两团毛茸茸听见呼唤没有半点犹豫,立即滚到沐天落的怀里去了。眼见这般情形,烈如秋恨得牙根痒痒,“真真是两个白眼狼!亏得我这些天给你们喂了那么多肉!”
听到“肉”字,毛茸茸又滚回来了,厚颜无耻地冲着烈如秋撒娇卖萌。烈如秋没辙,只好取出一大块酱牛肉扔到兽绒上,骂道:“小臭崽子!光知道吃,好歹长点骨肉出来吧,这么小小的一团儿,什么用处都没有。”
正说笑着,马车却缓了下来,只听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秋公子在车上吗?”
“影刃?!”烈如秋既惊又喜,悄声言道:“天落,我先出去看看。”说罢随手扯起雪绫搭在他身上。离开厢房,马车已经停稳,只见影刃兄妹带着八个手下,骑着玄骠马在风雪中站成一排。
烈如秋跳下车辕迎过去,兴高采烈地唤道:“影刃哥,小魅,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影刃跃下马背,拱手示礼,低声笑道:“我们可是寻了好久,总算打探到公子进了永年镇,于是特地在这半路上候着你的。”
“是吗?”烈如秋竟然有些忐忑,“影刃哥的本事可不小……”
“哈哈……”影刃拍了拍烈如秋的肩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公子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们在后面跟着。等到了借宿的地方再详谈,如何?”
烈如秋点了点头,“就依影刃哥的。”他回到车辕上,让小双继续赶车。
小双瞅着那十人远远地落在后面,这才悄悄问道:“丑八怪,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会知道你的行程?”
“他们是我的朋友,自然神通广大。”烈如秋凝聚神识探向前方,在数十里外的僻野处寻到一个破旧的小庙,于是跟小双指了方向,决定今夜就在那里歇息。
未及夜色降临,车马来到破庙前。只因庙小门窄,车驾只能停在庙外。烈如秋进入厢房,却听沐天落低声言道:“我在车上便可,你去罢。”
烈如秋不放心地说道:“我跟他们兄妹说说话,回头再来陪你。”
“不必担心我。”沐天落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雪绫,“你让那小丫头留下来。”
“小双?”烈如秋暗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要不这小子转了心性愿意跟凡人打交道了?“也行,那丫头话忒多,倒是可以陪着解解闷。”
小双得知让自己陪着美人说话,自然喜笑颜开,麻利地拴好马儿,一边喂食草料,一边乐颠颠地说道:“丑八怪,你去跟你的朋友聊天吧,有我照顾冷公子,你尽管放心!”
其实,烈如秋根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影刃早早就吩咐他那八个手下先一步来到庙中,不仅打扫干净,还悄悄设下结界禁制,此刻更是散在四处警戒,实在是太过谨慎了。
来到庙中正殿,影刃把火堆燃得甚旺,三人刚刚围坐下来,烈如秋便急冲冲地开了口:“影刃哥,上次见面太过匆忙,我都没有来得及问一问,我义父还好吗?”
影刃笑了笑,“秋公子,你看我和小魅能够离开淬刃崖,先生他能有什么事呢?”
烈如秋想起一事,“对了!小魅不是应该尚在受罚斋戒吗?义父怎么可能让她离开淬刃崖?”
影刃瞥了一眼影魅,哈哈笑道:“先生记挂着你的安危,于是令我兄妹二人下崖保护你呢!”
“是吗?”烈如秋十分怀疑,“义父会是这么宽容的吗?”
影魅抿嘴笑道:“秋公子,先生是真心疼你的。当然,他对我们师兄弟几人也是一样的。原本他想亲自下崖寻你,师兄们再三劝说先生不可违逆天诏。哥哥自告奋勇代替先生下崖,加上我们兄妹两个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还有几个忠心的帮手,所以先生才同意我们离开淬刃崖。”
听了影魅的解释,烈如秋仍是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见烈如秋沉思不语,影刃对着妹妹使了个眼色,影魅立即领会,起身到庙外在马背上取来两个食盒,一面摆放吃食,一面说道:“公子,赶了一路,一定饿坏了吧?这是我在永年镇上买的一席菜,特意教厨子多放了些辣酱,你尝尝味道如何?”
美食当前,天大的事也要先放一放。烈如秋从藏霜里取出一套茶具,以神识取来一团积雪化水,沏了一壶香茶,三人举杯共饮,相谈甚欢。
再说小庙外的车马上。
小双喜滋滋地爬到厢房里面,轻轻跪坐在兽绒上,瞅了一眼那对灵兽正捧着烤羊腿啃得欢。再看自己心心念念的冷公子斜靠在锦枕上,身体裹在华贵的雪绫当中,俊美的面容半遮半掩,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在净白的肌肤上投下一片弧影。小双暗暗赞叹:真真是一座完美的仙人玉雕啊!甚至还隐隐飘散着令人心旷神怡的冷香。
仙人玉雕忽而开口,淡淡地问道:“你为何会救我?”
小双不禁皱了皱眉头,轻声叹道:“真是可惜啊!公子的容貌胜过谪仙,偏偏嗓音嘶哑;那个丑八怪的声音倒是好听,气度却是远远不及公子。”
沐天落轻哼一声,语气变得冷硬,“你且听明白了:你若是再对他说出那三个字,我便割了你的舌头,教你今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小双小声惊呼,不敢置信地瞪着一双凤眼,眸中流光闪过,忽而唇角一弯,娇声啧道:“好一个蛮横霸道的冷公子!果然他是死心塌地也要跟着你。”
沐天落毫无波澜地言道:“你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向来话不说两遍。你若不愿回答,便滚罢。”
“滚?”小双又是一愣,突然发觉:这个神仙公子不好对付。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小双急了,连忙说道:“我没有说不愿意回答呀!只是一时忘记了是什么问题,冷公子不要赶我走嘛!”
沐天落仍是垂着眼帘,亦不催促。小双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她半咬着嘴唇,心里转过无数念头,终于怯生生地说道:“冷公子,我……我本来没有打算救你的……哎,也不能这么说……当时我听到那些人说要从你的身上搜寻什么精贵的东西。于是我就想着,如果我救了你,或许你一高兴就会送我一些值钱的东西。我从小是在水里面长大的,别的本事没有,在湖底捞个人还是能做到的。我找到你之后,摸到你胸口还有余温,就把你带到湖底的洞府去了。我刚刚到那里,丑……哦不!是烈公子,他就突然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把我吓个半死。再后来,那些坏人放水淹了洞府,我带你们逃了出来。我不敢回村子,烈公子心地好,我就央求他收留了我。我不求什么,只要能跟着你们吃饱穿暖,有个伴就行。”
沐天落听罢,又问:“是你将湖水放进洞府的吧?”
小双再惊,当即否定:“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呢?这对我又没有好处。”
“是么?”沐天落不咸不淡地反问道:“能够跟随烈公子近前,不算好处吗?”
小双不敢接话,脸颊渐渐透出红晕,心底暗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少年?昏迷的时候,明明看着既孤苦又无助,既纯真又无邪;此刻只说了几句话,却是既霸道又无理,既清冷又狂傲。而且,他这张绝世的容颜真是让人目眩神迷,令人无法自拔……
沐天落等了一会,未等到对方的回应,便冷冷言道:“你若是执意留下来,我亦不反对。只是需要言明,既然烈公子与你是主仆关系,你就要有作为仆人的自觉,人前需要尊称烈公子为‘主人’,不得越矩逾礼,万事以主人的利益为先。这个,你能做到吗?”
小双偷偷一笑,立即应承道:“能!多谢冷公子收留小双!今后我一定听两位公子的话,好好照顾两位主人。”
沐天落懒洋洋地说道:“我乏了,你退下罢。”
“嗯。冷公子请歇息吧!”小双悄悄爬出厢房,目光隔着门帘在那张平静如水的玉颜上流连,忽而想到:他见我用了手段接近烈如秋,言语里似乎带着酸意,莫不是……吃醋了?这么一想,她无端地生出几分欣喜,双颊带着红晕回到庙里。
正殿内的三人正吃得欢,见小双若有所思地走过来,烈如秋不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你在车上陪着他吗?”
小双收起自己的小心思,低声回道:“冷公子说他乏了,我不好待在那里打扰他休息,就过来了。”
“这么早就乏了?”烈如秋散开神识探过去,唤了几声,却不见对方回应,碍着影刃兄妹在旁边,只好由着那个家伙任性不理人。
随后几日,十余人结伴而行。小双一反常态,对烈如秋格外恭谨,开口必称“主人”,倒教他别扭得很。沐天落仍旧是闷头闷脑地不搭理人,所有的心思全在灵兽身上,将这两个小家伙几乎宠上了天,对烈如秋却是爱理不理。
这天午后,即将行至通往大峡谷的十里亭,小双突然面色发黄,无精打采地靠着厢房的门,似是要晕倒一般。烈如秋关切地问道:“野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小双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昨天夜里没睡好,大概是受了凉。主人,我能去躺一会吗?”
“去吧!我来驾车。”
小双交出手中的缰绳与马鞭,摇摇晃晃地爬进厢房,一头栽倒在兽绒上,就此沉睡过去。
这边刚刚安置了小双,前方就出了状况。只见百丈外的十里亭下站着数人,为首的正是烈如秋最不想看到的公子惜,而且这一次,御心九公子竟然到齐了。
马行至此,再想回头已不可能。烈如秋止住车驾,影刃兄妹很快跟上来,三人十分戒备地望向十里亭。
公子惜独自一人走过来,冲着影刃兄妹颔首示意,而后对着烈如秋言道:“知秋公子,别来无恙?”
烈如秋只好跃下车辕迎上去,拱手揖礼,“惜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惜微笑言道:“我当然是为了知秋公子而来。听我一句劝,不要再任性了,带着他跟我去悬镜崖吧!”
烈如秋当即后退几步,断然拒绝:“不可能!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怎么可能回头?”
公子惜再劝:“回头是岸呀!你何必这般固执?北方并非能够安居,我不想看到你将性命断送在那荒蛮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会丧命?”烈如秋瞅着另外八名御心公子渐渐围拢,不客气地质问道:“惜大哥,你带了这么多人过来,究竟是要做什么?我的修为远远不如你,你还需要八位师弟助阵吗?”
公子惜无奈言道:“知秋,我们要对付的人不是你。他听你的话,你如果能放弃执念,我们皆大欢喜;不然,我只能得罪了。”
烈如秋腹诽一句:谁听谁的还不一定呢……他侧过头看向影刃,只见影刃暗暗点了点头,便听得一声啸鸣,却是影魅以手为哨,召来八个手下,十人立即成阵,将车驾与烈如秋围在当中。
公子只能苦笑,腾起一团紫雾,瞬间就把烈如秋从阵中捉到身边。另外八名御心公子同时动作,与影刃兄妹那十人缠斗起来。
烈如秋没想到仅是眨眼的工夫便被公子惜禁住。他恨恨地说道:“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我一定有办法脱身。”
公子惜摇了摇头,低声言道:“我知道,你仗着天石之力有恃无恐。但是,我只需把他带走就行了。我会送你回烈焰庄,有你先生和师兄们的保护,应当安全无虞。”
“呵!你恐怕误会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由着你们欺凌他!”
“哪里是什么欺凌,我们只是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昌平。”公子惜仍旧没有放弃,好言劝道:“你是明白人,且看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愿意与他亲近?世人皆是顺应本心,本能地避而远之。唯有你一人左右不离他一步,被他迷了心神。岚先生所说的天降煞星并不是危言耸听,但凡一个正常的少年都不可能做出他那样的事来,他比寒夜君要可怕得多!”
“我不信!”眼见影刃那十人渐渐不敌,烈如秋心急如焚,一把推开公子惜,抽出炽枫就要抚琴,却见天色忽变,漫天的风雪顿住,一片星海自天而降。
公子惜面露惊诧,指尖弹出数个紫色光球,同时腾身跃起,加入师弟们的阵中。气息变幻,法阵骤变,赫然一片浓稠的紫雾蒸腾而上,雾气当中星辉闪亮,大大小小的紫晶光芒万丈。
再看那片星海在高空崩裂,幻化成无数幽暗的镜片,形状各异的巨大镜片扎入雪地,将紫雾分割开来。玄色的镜面星海如潮,紫雾探入镜中,再缓缓地飘荡出来。
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修为最弱的公子忧被玄镜反噬,竟然中了自己的御心术,痛苦地倒在地上。未过数息,公子忆与公子悦相继中招,均是被玄镜反噬。
这一边,烈如秋看得愣了神:此刻的玄镜与巍先生的青镜竟是如出一辙,难道是悬镜崖的人对他伸出援手吗?
影刃兄妹却管不了那许多,一人赶着车驾,一人将烈如秋拉上马背,急扬马鞭冲向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