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落死死地盯着烈如秋,一对空洞的眸子涌动着黑浪,青白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似有一场疾风骤雨即将爆发。
烈如秋忽觉心头的邪火暗生,不悦地斥道:“被人怜悯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眼见沐天落的眸子更暗,他怕这家伙突然发起疯来,只好压着心火,缓了缓语气,言道:“难道你认为我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我确实日日夜夜都想回烈焰庄,师兄师姐已经多年未见,他们是我的家人,我总不能跟他们翻脸吧?但是我既然承诺于你,要领你去往北冥寻找天石,就不会言而无信。”
沐天落冷哼一声:“说什么家人?你甚至都不愿告诉他们我是谁!”
“啥?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解释?”
“这需要解释吗?难道事实让你很不堪?”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烈如秋越来越抓狂,这小子怎么钻牛角尖了?“你可要知道,全天下的人都想要你的命!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还不够辛苦?”
“所以,你认为我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如果离开你那点可笑的怜悯我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对吧?”沐天落似是怒到极点,嘶声喝道:“我会害怕那一群蝼蚁吗?你尽管让他们来杀我,我要是有一丝惧意,我就不是沐天落!”
烈如秋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头忽而生出几分酸楚:曲曲折折走了这一路,我究竟算是什么?他原来就是求死的……
烈如秋瞅着面前的黑眸翻着赤浪,一对狐耳染得鲜红,心想怕是这少年经不住妖毒要发狂,只好先收起那些怨念,再度放软了声音,“不管是不是因为怜悯,只要能护着你找到天石,尽早恢复修为,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呢?再说了,你大可不必总是这样拒人千里,万事都要独自去承担,在这世上仅有我一人陪在身边,难道你都要嫌多吗?我曾经探寻你的记忆,知道你天性纯良,只是过于孤僻疏离,故而旁人无法了解你,对你的评价太过偏颇……你也确实没有给他们多少机会来了解你呀!”
沐天落瞪了半晌,垂下眼帘转过身,抬起手摸摸索索向外走去。烈如秋见状,好意上前去拉,却被他狠狠甩开。
沐天落的怒火未减半分,斥道:“你所探知的那些记忆,根本就不是真的!”
见他固执地要离开石窟,烈如秋只好顿下脚,嘟囔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好言好语说了一通却没有半点效果,烈如秋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在闹情绪,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仍在梦游。
烈如秋瞅着他磕磕碰碰地走了几步,终于走出拱门。四面皆是高大的石窟,他自然辨不清方向,就那么笔直地站在风雪中。黑的发,白的衣,一对狐耳没精打采地耷拉在发顶,那样一个修长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单落寞。
烈如秋本是心火横生,眼见着少年如此,不免又有些心疼。心里突然冒出霜断的一句话:如天君圣主这样的人物,纵然年少,也仅可远观,不能近交。
他摇着头暗叹:这个少年哪里会是跟寻常人一样的?哪怕是跌落至凡尘,单凭离开醉竹院远赴北冥的勇气,世间谁有资格对他“心生怜悯”?
可是,这家伙不管不顾地跑到雪地里去站着,也太不留情面了吧?难道还要低声下气地去把他“请”回来?
烈如秋亦是心气颇高的人,方才违心地说了一席软话已是底线,此刻是万万迈不出腿开不了口去求人的。
两个人隔着风雪沉默了许久,总算有了一点动静:刚才受到惊吓躲在角落里的两团毛茸茸因为耐不住寂寞,相互打闹起来。先是畏首畏尾地撕咬,进而闹得兴起,将惊吓一事忘得一干二净,在石窟内你追我赶,欢跳得很。
烈如秋瞧着这一对憨萌的幼兽,心念一动,一手一只将其捉住,抚着颈下的软毛,低声言道:“小东西,先别顾着玩闹,赶紧去把你们的‘窝’领回来,好好地哄一哄,不然他要是不高兴,今天晚上你们就睡不踏实了。”
小翡翠似懂非懂,扭过头望向风雪中的那个人影,眼中甚是不以为然,摇了摇长尾巴,回过头就往烈如秋的怀里拱。
烈如秋没好气地训道:“小臭崽子!白吃了几天肉,要你们办点小事都不应,还是灵兽呢!哪有半点的用处?”
此言一出,小翡翠不乐意了,目露凶光,龇牙低吠。烈如秋没辙,只好取出一小块酱肉,哄道:“你们不是小崽子,是小祖宗,行了吧!你们一定要好好施展魅力,把他拉回来,明白了吧?”
这两团毛茸茸就是“见肉忘义”,美食当前,登时没了骨气,吧唧吧唧几口吃了个干净。而后窝在烈如秋的怀里撒娇,对着他好一番舔咬,这才并肩奔入风雪中,一左一右攀上沐天落的肩头。
却不知沐天落使了什么法子,两团毛茸茸只欢腾了片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定是钻入胸襟里去睡大觉了,哪里还记得烈如秋嘱咐的事情。
沐天落仍是背着身,竟在雪地里坐了下来。烈如秋恨恨地将小崽子们暗骂了几句,只好作罢。
待到夜深,沐天落蜷着身子睡沉了,烈如秋这才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回石窟,悄悄替他拂去身上的积雪。
次日醒来,沐天落没有再次离开石窟,只是靠着石壁垂着眼帘不言也不语。当小翡翠攀在身上时,他隔着衣袖逗弄两个小家伙,神色间的冰霜才暂时消退了几分。
纵使小翡翠在石窟内蹿来蹿去,两个人却是终日无言。
烈如秋一方面被沐天落的无名怒火与郁郁寡言弄得莫名其妙,另一方面因为解不开石窟群的迷阵而心烦意乱。等到沐天落熟睡了,他瞧着少年蹙在眉间的寒意和紧紧蜷缩的身子,更是令他心绪低落。
曾听人说,这般睡姿正是极无安全感才会如此。很难想象,这个孤单的少年心里面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与苦楚。
烈如秋不禁反复自省,将这一路的经历再三琢磨,本应彼此扶持的两个人,现今居然整日都说不上一句话,他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经过深思,烈如秋暗下决定:有什么话是不能摊开了说的呢?
第二日吃过早餐,不等烈如秋开口,沐天落却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烈如秋,你是不是被这里的迷阵难住了?”
“咦?”烈如秋先是一怔,紧接着凑到他的近前坐下来,瞅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迷阵?”
“若非被困,何必在此处流连?”
听着这句话似是古井无波,瞧着这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烈如秋原本的盘算又被打消了。他如同公事公办一般,将石窟群落的情形对他讲了一遍,而后问道:“你觉得如何?”
沐天落垂着眼帘沉思了许久,“你不妨将石窟看作棋子,只当是解一局棋,或许能找到出路。”
“棋局?”烈如秋暗骂了几句,只恨自己没有他这般变通,“数百座石窟,你如何能够确定棋子的黑白呢?”
“你去看看石窟上的雕像,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对于沐天落的奇思妙想,烈如秋不得不服,连忙起身奔到石窟外。不多时返身回来,兴冲冲地说道:“我看了十余座石窟,虽说佛陀神态举止皆不相同,但是眼睛却大同小异,眼眸无外乎两种,一是阴刻,一是阳刻。或许,正可依照阴阳雕刻来分辨黑白。”
沐天落点了点头,“你将石窟探一遍,我与你来摆一摆这局棋吧。”
烈如秋凝聚神识将石窟群落探了探 ,除去边缘的十余座实难企及,整个布局已有雏形。他从藏霜取出棋枰棋子,一面摆棋,一面口述,待棋子落定,棋局初现,他敛了声息,静静地等着沐天落解局。
沐天落推算了近一个时辰,总算落下第一枚棋子,便因心力不济靠着石壁昏睡了小半日。
如此反复,终有一次沐天落竟然记错了棋子的位置。烈如秋大感诧异,忍不住问道:“天落,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沐天落极为难得地抬起了眼帘,直愣愣地瞪着烈如秋,踌躇再三,低声言道:“烈如秋,我……”
瞅着他这般模样,烈如秋心中不安,急忙打断,“你用不着自责,我根本就没有把那日的事情放在心上。其实,我更想对你说声抱歉。在太岳山时,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过优柔寡断,早就可以抚琴破阵带着你离开,也不至于后来被逼到让你击琴的地步,更是连累你被炽枫反噬,手上的伤到现在都没有好利索。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就是心肠太软,他们都是我的同门,是看着我长大的师兄师姐,我不希望他们误会我的选择,更不希望他们因为传闻误会诋毁你……”
滔滔不绝的一席话却教沐天落大感惊诧,“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嗯?”烈如秋更是一懵,“你,你什么意思?”
“在太岳山发生的事情,我哪有责怪过你?”
“没有?”烈如秋又是一阵莫名其妙,“那,那你前日发什么脾气?”
“我……”沐天落竟然也有被哽住的时候,憋了半晌,眼见着一对狐耳透出了红晕,他仍然支支吾吾,“我,我是想,想要告诉你……”
烈如秋被一对渐渐染红的狐耳吸引了注意力,正觉得有趣,无意瞥了一眼他瞪得溜圆的双眸,只见漆黑的眸底翻腾着猩红的光芒,妖艳邪魅,似是嗜血的野兽一般。烈如秋不禁想起关于这双眼睛各种色彩的推断,心底生出深深的不安。
沐天落感知到他的心绪变化,当即敛了话头,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烈如秋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也没什么,只是你的狐耳突然变红了。还有眼睛,也有点发红……你该不是要变成一只兔子吧?”
听了此言,沐天落仿佛石化一样,瞪着眸子不言不语,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座石雕。烈如秋更加担心,伸手摇了摇他的肩头,“天落,你在发什么呆呢?”
沐天落当即回过神,轻喘一息,蹙着眉头合上了双眼。眼见着狐耳迅速褪去了红晕,烈如秋试探着又问:“莫不是因为兽化?这些日子你不是都好好的吗?难道是被炽枫反噬的缘故?”
沐天落摇了摇头,再度睁开眼帘的时候,又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哑声言道:“你无须忧心,我无有大碍。”
“哦……”烈如秋觉得越来越搞不懂这家伙了,只好捡起刚才的话题,“咳!你的话说了一半,还没有说完呢!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沐天落却是非常随意地说道:“我想要告诉你,我对你的信任不会改变的,我也不是一意求死,你不必杞人忧天。”
“是吗?”烈如秋隐隐觉得他原本要说的话不是这样的。当然,这一句也足够让他安心了。所以,他不想过于较真,开怀笑道:“如此甚好!要不,你先歇一歇,明日我们再继续破解棋局吧。”
“嗯。”沐天落拢起膝头两团昏昏欲睡的小灵兽,逗弄了一会儿,便拥着小家伙们侧身躺下,交代一声:“你还是应当去天石里面休息,不可大意……不要想着糊弄我。”
“行行行!你怎么说都有道理!”烈如秋笑着啐了一声,想到这几晚的确风平浪静,便依了他,留下玉蝉衣后去到舒适的天石小世界。
既然放下了心头的纠结,破解棋局势如破竹。次日清晨,二人未用一个时辰就找到了出路。烈如秋的神识探出石窟群落,向北寻了一处僻静的界亭,先将沐天落抛过去,自己则紧随其后。
因为多了两个贪吃肉食的小家伙,而且口味还挺挑剔,烈如秋不得不寻一些繁华的城镇低调而行。也正是因为揣着两只鲜活的灵兽,给沐天落添了几分生气,尽管仍旧散着骇人的寒意,还是惹来众人的侧目,却不再被当作一具行尸。
走了几日,遇上数次来历不明的劫匪,虽然修为不低,但是在烈如秋看来却是不值一提。或是直接借天石轻易脱身,或是施展御心术破阵,再借天石离开。最不济,以炽枫随意拨弄几声残魂鬼音,亦能轻松摆脱困境。直至步入百峪岭,二人终究遇到了大麻烦。
烈如秋为了省事,但凡走入荒山僻野便以神识化形裹住沐天落,先把他抛往事先探明的安全之处,自己再借助天石跟上去。
百峪岭内山峦起伏跌宕,南北连绵数百公里,高峰入云,深涧入地,奇石异景数不胜数,错综复杂的峪道如同蛛网,任谁也不想步行穿越。
烈如秋刚刚将裹着沐天落的云雾抛出,突然一声响亮的啸鸣在峪谷内荡起,连绵回响的啸声让烈如秋分了心,只此一瞬间,神识再也探不到那团云雾。
烈如秋大惊失色,急急扫视四周,只见风雪中走来一人,看似步履缓缓,速度却不慢,仅是三两息就从数百丈开外来到身前十余丈。
来人一袭青色布衣,暗紫色的长发系着发带,容貌看着极其普通,似有教人看过即忘的魔力。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一对薄唇似张未张,唇角带着一抹笑意尚未荡开,肤色净白,透着粉嫩,看不出年纪大小。
来人定定地打量着烈如秋,忽而展颜笑道:“世间传闻烈公子的玉颜如仙,当属天下第一,却为何要以这丑陋的假面遮掩?岂不知欲盖弥彰?”
烈如秋十分警惕地盯着来者,毫不客气地问道:“阁下何人?是你在山中设下的结界吧?有什么目的?”
“哈!真人面前不打诳语,老夫名号苍溪,想找烈公子讨要一物。”
“你就是匿刃宗的苍溪谷主?!”烈如秋既惊又怒,“你将我大师兄如何了?是不是你操控了他的心智?”
“你是指烈如熠吗?”苍溪谷主极为不屑地摇了摇头,“此人早已心魔缠身,何须控制心智?”
烈如秋冷哼一声,心里惦记着沐天落的安危,暗暗凝聚神识尝试寻找结界的破绽,却听苍溪谷主极为友善地劝道:“烈公子还是不要空耗心力了,老夫已经安排了几个不中用的奴才,他们会好好招待你那位小朋友的。当然,至于他们是否周到,这还要看烈公子能不能配合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苍溪谷主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近几日,老夫偶然听说了一个秘密,你们带着某样十分稀罕的物件。你若是交不出来,老夫只好在你的朋友身上搜一搜了。”
烈如秋忍不住暗暗将齐予安好一番咒骂,面上故作镇定地取出炽枫,问道:“谷主所指的稀罕之物,莫非是这把玉琴?”
“哈哈……”苍溪谷主大笑几声,“炽枫玉琴不过是件灵器罢了,再则,除了烈公子以外,旁人都碰不得,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
烈如秋不敢接话,暗暗天马行空地想着对策,只听对方又言:“这几日,老夫派了好几拨人前去为难烈公子,均被轻松化解。当然,这些不中用的奴才修为不济,还难不倒烈公子。只是烈公子频频凭空消**形,瞬间出现在数十里之外,这样的修为境界就是逍遥仙修也要自叹不如。所以,烈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还是早早将圣物交出来吧!”
话已挑明,烈如秋不再搪塞,“既然提到圣物,谷主应当明白此物属于天君所有,任何人都不得心生妄念,否则必当厄运缠身。”
苍溪谷主再次大笑,“烈公子,你也不是天君啊!怎么敢揣着圣物四处招摇?”
烈如秋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指尖暗聚气息,口中言道:“无论圣物在不在我这里,都不可能让你得逞!”话音未落,琴音已起,曲意磅礴,星辉醇厚,声浪荡向山峪——正是一曲《星海弄潮》。
苍溪谷主不动声色地凝神聚息护住心脉,继续言道:“烈公子自从离开淬刃崖,这一路的劫难可谓不胜枚举,岂不恰巧应验了圣物的魔咒?尽管你的修为不俗,可惜身边带着一个拖油瓶。老夫也想不明白,那个僵死之人究竟有什么来头,你会看得如此重要。不过,谜底马上就要揭开了。”
听了这话,烈如秋心绪更乱,《星海弄潮》的琴意失了大半威力,不仅无法破阵,就连结界在何处都没有寻到。
瞅着苍溪谷主一副和颜悦色的嘴脸,听着这人口吐靡靡之音,烈如秋的心火翻腾,横竖无法清静下来,想到嵌在沐天落掌中的那枚离音石,更是心急如焚。
离音石?!
烈如秋心中一震,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怎么忘记了离音八阵曲?
狂傲不羁的圣物之音,何须心静?只要能召出金戈铁蹄,便能破解世间万阵。
所幸烈如秋的琴艺未及巅峰,尚且不必担心威力太过霸道,只要能击退这个谷主就行。
瞬息之间,曲意突变。抚琴的还是那个心绪纷乱的年轻人,手中仍是那具灵力四溢的玉琴,却有千军万马自天际奔腾而来,似有神佛无惧之势,鬼魔莫挡之威,任他结阵百峪,誓要将其一一踏平。
耳听此曲,苍溪谷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然而他只能空叹几声,眼睁睁地看着烈如秋消失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