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寒风卷过,飞雪再度袭来,很快将热雾敛尽。烈如秋一面急急扫过远处的三位师兄,一面估算着还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想出对策。忽而他察觉到一丝动静,目光转过去,瞅着沐天落伏在雪地里,抬起手臂摸摸索索,总算探到面前的炽枫,而后紧紧抱住琴身坐下来。
烈如秋不禁暗笑:这小子还挺机灵,知道旁人无法触碰炽枫,便将其当作护身盾牌。
不多时,三个师兄已经平复了气息,携着炽息返身而来。烈如秋看了看被冻住的那只手,隐隐已有化开的迹象,周身的寒意亦在缓缓消退。他一边调息,一边祈祷沐天落能借助玉琴支撑到他的修为恢复。
烈如熠率先抡起赤锤,另外两人随即生出炙焰,再次袭向沐天落。与上一次不同,三条火龙面向山石自三个方向奔腾而至,而炽枫仅有一把,这该如何抵挡?
烈如秋忍不住大声惊呼:“天……”
“落”字尚未出口,却听到一道极其呱噪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荡起,像是有一把尖锐的小刀钻进耳鼓,扎入心尖,直教人银牙欲碎,目眦尽裂。这声唳响同时也震碎了凝结在烈如秋脉丹处的寒冻,神识立即得到了自由。
三位师兄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唳声惊得脚下一顿,急急召集炙焰护住心脉,再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那少年一手扶着玉琴,一手以掌击弦,发出一声声如同金石相斫的唳响。
玉琴的灵力激荡,将尖锐呱噪的声音送至半空,震得山石冰崩,银树雪飞。唳声如同巨石落湖,层层声浪一波追着一波荡向远方,隐隐传来鸟惊兽鸣之声,无数蛰伏在山腹间冬眠的生灵纷纷拼命奔逃。鸟飞兽走喧闹一时,待沐天落停下掌击,琴声消散,太岳山随即变得一片死寂。
烈焰庄的弟子们面面相觑,目光中皆隐着几分惊惧:实难想象一具阴尸竟然以掌击琴,驱散了山间千万生灵。而烈如清更加震撼:这并非一把普通的玉琴,而是灵力上乘的瑜昑血玉,是在《将之器》上排名第六的极品法器,是独属小师弟一人的炽枫。他望向手扶炽枫玉琴的那个身影,心中愈发好奇:这具阴尸究竟是何人?
烈如秋知道那只手的掌心藏着什么机巧:一枚天石正嵌在血肉当中,正是圣物与玉琴相击,却不想会有如此效果!他忍不住暗暗叹息:可惜这少年失去了修为,终究炽枫也只是发出扰人视听的唳声罢了。
烈如秋缓过最初的不适,凝聚心力散去神识探入沐天落的心海,轻唤一声:“你还好吗?”
沐天落急切地应道:“我无妨。你呢?是不是被封住了脉丹?”
“嗯。”烈如秋宽慰言道:“你不用担心我,晓师姐她自己的心脉也同样被凝结,她维持不了多久。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一定会想出脱身之法。”
沐天落又言:“你的修为一旦恢复,就将炽息注入琴身,我试着以琴音破解业火符阵……”
未等沐天落意尽,熊熊炙焰再度燃起,显然三个师兄并不想给这个少年更多喘息的机会,炽息如同滔天的波涛,炙焰好似焚世的火海,赤锤与铁剑齐头并进,一同斩向炽枫玉琴后方跪坐在雪里的人。
耳听啸鸣之声急速逼近,沐天落借着玉琴的支撑站起身来,从雪地里抽出炽枫,一手执琴抛向赤锤,另一只手以利甲抠住琴弦将其拉开,如同满张的弓弦,七根丝弦化作七道利刃,迎向铁剑。
直至此刻,烈如秋才真正见识到何谓神琴。曾几何时,他动过这样的念头?如此粗暴地对待娇贵的玉琴,将心爱的炽枫蹂躏得丝弦欲断,呜呜作响,灵气乱溅。炽枫玉琴喷薄着赤血灵光,仿佛盛怒的君王,孤高狂傲藐视苍生,杀伐决断不可一世……
琴身把赤锤撞飞,琴弦将铁剑弹开,炽枫重新回到沐天落的手中,凶猛的炽息余势未尽,带着他重重砸向身后的山石,击碎乱石四下飞溅。
这时,烈如清的魇蝎才姗姗来迟,蝎尾轻摆,烈焰拂面,卷起帷帽的面纱——烈如清故意慢了一息,只为瞧一眼这张容颜——沐天落感知到炽息扑面,无奈尚未稳住身形,只能任由面纱卷走飘离。
失去面纱的遮挡,摔落在雪地里的沐天落顺手支起炽枫,拉低帷帽借助玉琴掩面。然而,仅仅是在那一瞬间,烈如清已然看清这张面容:净白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美轮美奂的五官如同精雕玉琢,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在眼睑处留下一弯阴影,青白的双唇紧闭,神态清稚淡然,却透着几分不容侵犯的孤傲。
这是……天君圣主?!
烈如清一时思绪纷飞。联想到圣都天试的那一个月里,小师弟起伏不定的情绪,与天君之间纠葛不清的蹊跷关系,还有世间的种种传闻……
被炽枫撞飞的那二人很快平复了气息,本是对阴尸御琴惊惧不已,再看到烈如清无端地走了神,更加诧异:阴尸已经跌在乱石堆中,本该趁势追击,这三师弟却好似袖手旁观。
烈如熠心中生疑,沉声问道:“老三,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质问,烈如清连忙稳了稳心神,轻咳一声,略带歉意地说道:“未能料到玉琴这般神勇,一时失了分寸。”
玉琴再怎么神勇,也只能击退两个人,要不是烈如清存着别的心思,他们大概就已经得手了。
烈如熠不好再作计较,只是提醒道:“老三,对待阴邪魔物万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否则后患无穷!”
此时容不得烈如清纠结,三人再度聚息结阵,真真是到了万分危急之际,烈如秋只盼着沐天落能够继续带来奇迹。
他却不知道,此刻的沐天落已是透支心力,双手的剧痛更是无以复加。哪里还有什么更多的奇迹?能够维持心神不至晕厥已是奇迹。
感知到三阵齐发,沐天落咬牙举起炽枫。值此千钧一发之时,却听见数道不同寻常的啸声插入火海,竟是数十只闪亮的飞轮携带醇厚的星辉分别击向三人,替沐天落挡下这一轮攻势。随后而来的是十只俯冲直下的玄鹭,带着十个黑衣人仿佛神兵天降。
这十名黑衣人围站在沐天落身前,召回四下飞旋的轮刀,只听一声清脆的呼唤:“秋公子,你可安好?”
“小魅?!”听到熟悉的声音,看见熟悉的面容,烈如秋惊喜交加,“影刃哥,你们怎么来了?”
除却影刃兄妹,另外八人正是影刃身为赏金猎手时的兄弟,烈如秋万万没有想到“神兵”竟是他们。
影刃扫了一眼烈焰庄众弟子,将一对轮刀挂在腰间,拱手示礼,言道:“在下影刃,乃是飞刀门御剑大师座下的二弟子,这是舍妹影魅,亦是同门师妹,排行第五,一起见过烈焰庄的诸位公子。”
“飞刀门?”烈如熠冷眼瞅着这对兄妹,又瞥了一眼身后的另外八人,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烈如清敛了掌中炽息,上前一步还礼,“我乃烈焰庄三弟子烈如清,不知飞刀门的两位高徒来此有何指教?”
影刃望了一眼远处的烈如秋,收回目光客气地说道:“烈三公子言重了!谈不上指教二字,我等只想带走两个朋友,还请烈焰庄的诸位公子能够放行。”
烈如清微笑着拒绝:“恐怕不妥。烈如秋乃是本门弟子,依庄主之令,我正要将他领回烈焰庄。”
影刃却也不急,颔首言道:“如果是因为烈焰同门情深,在下倒也不便横刀夺爱。秋公子可以跟你们回烈焰庄,但是这一位……”他侧身向身后示意,“必须留下。”
烈如清仍然拒绝:“阴邪魔物,必当见而诛之,否则有损烈焰义名。”
“呵!”影魅却是冷哼一声,不屑地斥道:“烈三公子何必满口假仁假义!你们四人联手合力为难同门的师弟,还当真看不出烈焰义名是如何书写的!要不是秋公子太过心慈,只需一段神琴仙曲便能教你们动弹不得,他还能被区区寒阵禁住吗?你们口口声声的阴邪魔物,既未伤害过任何一人,也没有惊扰到旁人,一路上是风餐野宿,尽拣些荒僻的路行走,怎么就成了天大的危害了?你们就是见不得秋公子有自己的选择……”
烈如熠沉声喝道:“怀春少女偏听误信,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听此一喝,影魅两颊微赧,柳眉轻蹙,琉璃双目流光暗闪,既羞又恼,当即针锋相对:“没错!我正是倾慕秋公子的品性高洁,心怀仁义,天赋脱尘,修为非凡。他能得天君圣主的认可,成为陪伴圣主游历天下的唯一近臣;他能得御剑大师的心悦,收为义子并且传授飞刀门绝学;他能得御心族长的赏识,辅佐公子惜主理天试,同时司职天试琴官,一曲仙音传名天下;《琼英盛名》空留首名之位,却将秋公子列为世间第二。试问,为何不能倾慕心怡这样的才俊佳子?”
一席坦坦荡荡的表白,直说得烈焰庄的众人神色窘迫,烈如秋更是羞得红到了耳根,若不是手还被烈如晓冻在一块儿,他只想赶紧逃离此间,找个地缝躲进去。
影魅意犹未尽,继续言道:“秋公子来到淬刃崖仅有数月,我尚且能够晓畅他的品性,诸位与秋公子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竟然还会对他有所怀疑。同门情谊在烈焰庄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吗?”
烈如清总算站出来,不卑不亢地应道:“我等正是因为念着同门之情,所以才不愿看着他走向邪路。无论有多少光鲜的虚名,烈如秋仍是我烈焰庄的弟子。只要他一天还姓烈,便不得不遵守一天烈焰庄的弟子规。同门之间的情谊再怎么深厚,也不能罔顾庄规,任其放浪形骸。所以,还请影魅姑娘谨言慎行,不要干涉我烈焰庄门内的事情。”
影魅毫不让步:“他既是你烈焰庄的弟子,同样是我飞刀门的传人。烈公子要想从飞刀门带人,也应该问一问我们是不是答应!”
烈如熠驳斥道:“烈如秋已经与你们的掌门反目,断绝了父子关系,就凭你们两个人也能代表飞刀门留人?!”
影魅应道:“虽无父子关系,师徒名分仍在。秋公子修习了飞刀绝学孤行无影剑,此剑意只有宗传内门弟子可修。而且,你们要带走秋公子,总要问一问他自己是否愿意吧,强人所难岂是君子所为?”
烈如熠怒喝:“小丫头,你不要得寸进尺!想要保人,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一个闺门之女,既无长幼之尊,亦无良妇之德,当众宣言儿女私情,毫无廉耻之心!”
“烈如熠!你休要口出污言!”沉默半晌的影刃忽而开口,冷冷睨着对方,“君子之德,坦坦荡荡。藏着掖着的,那才叫做私情。倾慕之意,如果连说都不敢说出来,岂不是显得小人之心?”
“呵!如今飞刀门都堕落到这般地步了吗?”烈如熠扫过那些闪亮的轮刀,别有深意地说道:“御剑大师亡故六年,门内弟子立即改投旁门别派;掌门一朝还魂,你们转身就急不可赖地攀上淬刃崖,重投门下。淬刃崖竟是连菜市场都不如!”
影刃神色未变,坦然言道:“我与舍妹确是不慎被歹人设计,误入歧途,在匿刃宗做了六年赏金猎人,手中的武器正是匿刃宗的标志。既然提到此事,我却要感谢烈焰庄。因为秋公子不计前嫌,更是以德报怨,将我兄妹二人送回淬刃崖经受刀阵的洗礼,这才摆脱匿刃宗的控制,从而兄妹相认,重返师门。我与舍妹背负灭族之恨,几经颠沛流离,先有御剑大师义伸援手,将我二人从临风堂这个魔窟解救生天,后有天君圣主与秋公子再造之恩,使我二人迷途得返。因此,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你们劫走秋公子,更不可能任由你们伤害他的同伴。”
听闻此言,烈如清紧蹙双眉,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不计后果地维护烈如秋,哪怕他修习邪术?哪怕他修炼阴尸?”
影刃颔首言道:“正是如此。若非几经灭族,不会明白同族之间相互帮扶、相互信任的重要。舍妹认为秋公子是一位正人君子,我便没有任何疑虑。秋公子认为他所维护的乃是正道,因为相信秋公子的品性,我便毫无疑虑地帮他助他。信任二字,没有那么多的大道理。无论是报恩也好,或是为情也罢,我等十人站在此处,纵使性命不保也要维护秋公子的周全。”
“稚子不知天高地厚!”烈如熠早就不耐烦了,狠狠喝道:“来罢!让我来看看飞刀门的绝学到底如何!”
影刃握住一对轮刀,冷笑言道:“烈如熠,苍溪谷主托人带话:你虽然没有受领名状,但是烈如秋是你指名道姓点着要的人。如今你已经出手两次,均告失败。依照匿刃宗的规矩,你可活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这话,似是点燃了烈如熠的心头恶火,他抡着赤锤高高跃起,登时炙焰自天而降,场间焰火四溅。
烈如清见状,立即侧身退后几步,魇蝎随即移向沐天落的方向;烈如思愣了一愣,三剑旋过,亦是朝着沐天落掠去。
烈如清没有想到,烈如熠在半空一个虚晃,与先前的方向背道而驰,赤锤劈向并肩而立的师妹与小师弟。
影刃等人的轮刀星辉乍亮,飞向当空结阵而行,急急追向那柄赤锤。影刃料到烈如熠的谋划,同时亦听到烈如秋以神识传来的窃窃私语。
这几人你言我语说得热闹,烈如秋与沐天落却是暗渡陈仓。在沐天落的提示下,烈如秋让影刃兄妹多作周旋,拖到他脉丹间的凝霜化解,趁着烈如晓分心,悄悄禁住了她的五感与穴道。一旦动起手来,影刃兄妹立即结阵首先护住烈如秋。
聚集十人之力挡住烈如熠一人,尚有余力。烈如秋的脉丹重回自由,醇厚的炽息被神识化形引入炽枫玉琴。当烈如清与烈如思的炙焰击向沐天落时,琴声骤鸣,似是魔音穿耳,如同业火焚心。
沐天落的利甲刮在琴弦上,发出极为可怖的噪音,正如利刃相斫,好像厉鬼尖嚎。这且不算,他还用嵌着天石的掌根击打琴身,呱噪混在鬼嚎之间,携着炽息炙焰席卷四方,对在场众人的心魂当真是炼狱一般的折磨。
炽枫玉琴从未发出过如此唳锐的鸣响,似是极为不甘,将所有的怒气反噬在施琴的双手上,灵气炽息翻腾,利甲肉掌已是鲜血淋漓,骨肉模糊。
琴声如同暴雷,连绵不绝地炸响,炽息胜似怒海,一浪翻过一浪,层层叠叠奔向远方,一经触及业火符阵,炙焰四起,焚天灭地,誓要将整座太岳山点燃。火舌卷过之处,冰雪化为白雾,山石炸裂,草木焚烬。冰峰变作火岩,好似一幅末世之景。
业火符阵既破,再无屏障可以挡住烈如秋的神识。一团赤色的云雾裹起心神几近涣散的沐天落急速飞向高空,隐没在浓稠的白雾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