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未曾想到,记忆当中那位性子温暾的二师兄竟会出手如此果绝。
昔日在烈焰庄,烈如思不像大师兄那般不苟言笑,对待比自己年幼十余岁的小师弟,往往是没有原则的宠溺,无论小师弟有多么顽皮,哪怕是在庄内惹了“众怒”,总是没心没肺地护着他,甚至甘愿领受先生的责罚,也不要小师弟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
或许,正是往日的爱之深,此刻才会责之切。烈如思怎么能眼看着疼爱了十多年的小师弟误入歧途走上邪道?虽然大师兄的做法太过狠辣,但是如果能除掉魅惑小师弟心魂的阴邪之物,他不想纠结于细枝末节。
烈如熠抡着赤锤,雄浑的炽息将业火符卷向远端的沐天落,同时高高跃起,绕过烈如秋,举锤砸向业火符聚集处。
烈如思双手间的三剑急旋,本是同样冲向沐天落,却在半路急停,侧步滑向烈如秋,试图将其困在铁剑炙焰的漩涡里。
烈焰庄的业火符能焚烬一切阴邪之物。烈如秋心内惊惧的倒不是沐天落真如旁人认定的那般,而是他体内邪秽的妖毒……
烈如秋的心绪纷乱,眼看那端的业火熊熊,骤然面对二师兄欺身而来,即将被困却又不愿出手反击。万般无奈之下,他散开神识幻化一团赤雾,牢牢裹住沐天落急急弹开,堪堪避过熊熊业火。
赤雾在半空转了几周滚落在雪地里,待赤雾散开,烈如秋正紧紧地扶着勉强站立的沐天落,惶然不安地瞪着不远处的烈如熠。
小师弟在眼前倏然消失,烈如思的手中剑势未尽,当即转身扫过四周,却见小师弟已在数十丈开外。
烈如熠的业火符扑了个空,索性敛了赤锤的炽息,稳住身形冷冷言道:“据闻,阴尸的七魄皆毁,行动不由自己,全赖驭主操纵。而驭主亦可暂时寄魂于阴尸,瞬间幻化身形,御敌杀人正可做到出其不意。烈如秋,你这一番举动如果不是驭尸邪术,还能作何解释?”
烈如思亦收了铁剑来到烈如熠身侧,理解了大师兄过激举措的用意。他无比痛惜地说道:“小秋,修行之路应当循序而进,摈弃无妄的欲念,绝不能为了一蹴而就不惜借助邪门歪道。你曾耽误了六七年的光阴,虽然入门的时间不长,如今已经聚星结阵,可谓天赋不凡,为什么放弃大好的前程,偏要去修习什么阴尸术?你看看你现在的这幅鬼模样!七经八脉已遭邪气入侵,还不悬崖勒马?!”
“我根本没有修习邪术!他也不是什么阴尸!”烈如秋真真体会到浑身是理却说不出来的憋屈,一把扯下脸上的假面 ,委屈巴巴地说道:“二师兄,在你的心中难道就没有藏着一件无法言说的**吗?不能坦言相告的秘密就一定是恶念歹意吗?你们为什么要人云亦云,却偏偏不相信自己的同门师弟呢?二师兄,你是一直看着我护着我长大的,我怎么可能辜负你的期望走上邪道?”
烈如思似是触动心绪,愣住不言。
烈如熠则斥道:“如果不是邪术,你是怎样做到幻身移形的?我可是看得清楚明白,方才你并没有动用修为,却是瞬间就离开了二师弟的炙焰漩流阵。”
“我……我那是……”烈如秋无法将天石二字说出口,踌躇不定之际,忽而得到沐天落的提醒,悟出烈如熠的用意,立即反问道:“大师兄,你手臂上的赤锤是从何而来?先生令你在点丹崖闭关,你为何擅自破开禁制逃走?是不是因为偷偷炼制魇焰魔锤担心被先生发现?”
听了这话,烈如熠的目色更暗,语气愈发森冷,“魇焰魔锤?你又在编排什么胡言乱语?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转移话题!”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师兄,那日在凤登山,你手中的赤锤燃的并非烈焰,而是魇焰,而且锤中含魂,这难道没有违反庄内的弟子规吗?”烈如秋见色面露恼怒之色,语气更加笃定,“偷炼魇焰,乃是我烈焰庄的大忌,大师兄不会不知道吧?凤登山上,你对我痛下杀手,我为自保才不得已把你禁住,本想委托司马公主将你送回憩霞镇,又是什么人救走你的呢?大师兄,你敢不敢说出来?是什么人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
烈如熠的赤锤火光乍亮,周身溢着怒气,只因忌讳着烈如思,忍了再忍,沉声喝道:“你与阴尸形影不离,要想找到你易如反掌!我再问你!你离开师门之后去了什么地方?世人皆知,飞刀掌门辞世已逾六年,他是如何还魂归来的?你与月影掌门曾以父子相称,如今是为了何事反目?你不顾天君的禁足令离开淬刃崖,又是如何破解逍遥仙修设下的禁制的?”
这一问接着一问,似是件件指向“天石”二字,皆是烈如秋无法直言的隐秘。
烈如熠没有得到回应,便冷笑道:“烈如秋,你身边的阴尸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我记得自从收到《启雲录》初评后,你对某人心心念念了大半年,点砺山与暮宗山相距不远,你没有亲自去那里看上一眼吗?”
这样一段别有用心的话令烈如秋大惊,暗暗将齐予安骂了一通,急切辩道:“那时大师兄尚在闭关,怎么会知道启雲初评一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烈如熠将烈如秋的话原封奉还,似是言犹未尽,道:“你敢不敢揭开阴尸的笠纱?也好让我们瞧上一瞧,你不惜违逆天下正道也要带在身边的东西,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就算这二位师兄没有亲眼见过天君圣主,烈如秋亦不敢冒险让他们瞧见沐天落的真颜。单且不论如何解释“阴尸”长着与天君相同的面容,若是被他们不巧看到了那对狐耳,再与妖兽扯上关系岂不是雪上加霜?
烈如秋拉着沐天落退了几步,不料已是退无可退,身后被巨大的山石挡住了去路。他以神识问道:“天落,我该如何应付他二人?”
沐天落靠向山石,竭力稳住虚软的双腿,言道:“显然烈如熠是有备而来,他顾忌你二师兄在场,暂时没有显露杀意。你无须与他多言,先以琴意破除业火符阵,尽早送我离开这里,亦可避免牵连到你二师兄。”
烈如秋犹豫半晌,终究取出了炽枫,半倚着山石抬起一腿架稳玉琴,双手抚上丝弦,心绪却显底气不足:此刻心乱如麻,不知还能不能抚出《星海弄潮》那般豪迈的琴意来……
眼见玉琴,烈如熠抡起赤锤,狠狠斥道:“我就不信你今日还能逃脱!”
这时,却听高空传来数声唳啸,烈如思急忙按住烈如熠的肩头,“大师兄先不急!如果我们师兄弟几人合力,能将小秋带回烈焰庄交给先生,倒不失为上佳之策。”
烈如秋亦感知到急速而来的气息,暂且收了炽枫,心里揣着些许期许望向半空的阴云,悄悄叹道:“没有想到,三师兄和四师姐也来了。”
究竟是福还是祸?烈如秋忐忑不安地看着两只素鸢破云而下,未等双鸢落地,烈如清与烈如晓先后跃下,落在烈如熠近前,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这才看向数十丈开外的小师弟。
烈如清依旧面色平和,朝着小师弟走近几步,唤道:“小秋,过来!”
烈如晓却是满面和煦,笑盈盈地唤道:“臭小子!好几年没见了,瞧着又长高了不少。赶紧地,滚过来让师姐好好瞅一瞅!”
烈如秋猜不透这二人的来意,踌躇着松开沐天落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揖手行礼,“如秋见过三师兄、四师姐。”而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烈如清不动声色地说道:“先生对你十分惦念,特地令我来寻你……”
烈如晓却是横了他一眼,打断道:“别听你三师兄瞎叨叨,其实啊,是他自己念着你了。臭小子,快点乖乖地滚过来!难道还要师姐屈尊就架去迎你吗?小家伙个头见长,臭架子也变大了,跟师姐竟然这样生分,真真教人好是心痛啊!”说着话,烈如晓抬手捂住心口,柳眉轻蹙,满面哀伤,琉璃一般的眸子似是要淌出泪来。
“晓师姐……”烈如秋一向见不得有人落泪,即便知道他这个师姐向来爱作弄自己,仍是心中不忍。他一边走向烈如晓,一边悄悄对沐天落说道:“我三师兄为人处事极为稳重,有他在这里,大师兄不敢乱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去跟师姐说说话,她耳根子软,指不定就会同意我们离开的。”
沐天落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顺着山石坐下来,仔细听着远处的动静,瞪着幽暗的眸子,极为谨惕地“目送”烈如秋离开。
烈如秋刚刚走近,烈如晓一把揪住他,紧紧地拽着小师弟的胳膊,泣声言道:“臭小子!你可知道师姐有多担心你!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离开了憩霞镇也不懂得收敛心性,没有师兄师姐时刻护着你,你怎么还能跟往日一样任性胡闹?!你看看你惹出了多少是非?”
“晓师姐!”烈如秋轻轻地拥了拥烈如晓,抬手替她抚去眼角的泪水,讪讪笑道:“你总是瞎操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而且,我也没有胡闹,师姐听闻的那些是是非非,根本不是我做的。”
烈如晓抬头给了他一个白眼,恨恨言道:“如今,烈如秋这三个字当真是响亮得紧,无人不知我烈焰庄出了你这么一个大‘人物’!你好生生地辅佐天君也就罢了,偏偏要在圣都卷入华茂庄的乱局;天诏赐婚你不依也就罢了,在飞刀门闭关三年也不埋汰你,你又不知为什么要跟月影掌门反目,偷偷离开了淬刃崖;就算你在淬刃崖住不惯,跟你义父的脾气合不来,只需要修书一封,先生肯定会把你接回烈焰庄,任你在憩霞镇逍遥自在。离开淬刃崖后,你为什么不回烈焰庄?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你一向聪明伶俐,现在怎么变得这样糊涂?”
“晓师姐,我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烈焰庄,”烈如秋牵起烈如晓的手,俯首低声说道:“可是,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啊!烈焰庄以义为先,我岂能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个少年与我有恩,我不可能弃他不顾,也正是清楚这一路的艰险,我更要护他左右。”
烈如晓扫了一眼远处,喃喃言道:“你口中所说的回报恩义,就是保护一个阴邪死物吗?他既是你的恩人,你为什么不让他魂归星海落土为安?为什么要把他炼成阴尸?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迷了心智啊!”
这时,烈如清走近身扶向烈如秋的肩头,轻声说道:“小秋,趁着尚未铸成大错,跟我回憩霞镇罢。”
“不可!”烈如秋断然否决,“三师兄,我一直敬你如同庄主,若是旁的事情,我肯定不会违逆,只是这一件,我决计不能答应你。”
“是么?”烈如熠睨着小师弟,问道:“你果真不愿意重回师门?”
“不是我不愿意回去,”烈如秋急忙解释道:“只是现在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等到事情办妥,我即刻就回去,一时一刻都不会耽搁。”
“哦……”烈如熠极有深意地睃了烈如晓一眼,“既然如此,你先与四师妹叙一叙吧。”
饶是烈如秋机警,听出话外之音,却仍是应接不及。大师兄的话音未落,烈如清掌心气息骤生,一股雄厚的炽息自肩头透过肌骨直入经络,烈如秋的半边身子登时一麻,那道气息似是蛟龙入海,搅得他气血翻涌,筋骨酸软。幸有圣光相护,烈如秋尚能凝神聚息,本能地以炽息相抗,勉强稳住了身形。
烈如清拍出一击立即收回手,指尖腾起炙焰,星阵即生,魇红的烈焰自天而降,一只巨大的火蝎钻出阴云,张牙舞爪地浮在当空,蝎尾正是指向靠坐在山石旁的沐天落。
同门弟子之间的默契无须多言,烈如熠与烈如思二人如出一辙,分别聚集炽息,赤锤燃得几近透明,铁剑飞旋一分为三,目标皆是同一人。
烈如秋看清场间形势,立即高声呼喊道:“你们不要伤他!”他一边呼喊,一边凝聚神识化形,试图团住沐天落将其抛开。正当此时,烈如秋只觉掌心传来一道森冷的寒意,寒意仿佛利剑透入肌肤,在经络间飞速漫延,七经八脉如同冰凝霜结,神识幻化的赤雾顿时涣散开去。
烈如秋无比震惊地收回目光,却见烈如晓满面霜色,同样是寒息入体,两个人牵握的手被牢牢地冻在了一起。烈如晓颤抖着双唇,带着深深的歉意劝道:“小秋,还是尽早弃了邪道吧!不要让阴邪之物污了你的心性……”
“不!!!”烈如秋怒声狂吼,“你们要是伤了他,我……我会恨你们一辈子的!”眼见着三位师兄的杀招扑向沐天落,自己却是动弹不得,就连半点修为也施展不出来。万分危急之际,他在心海内翻转过千百个念头,终是在藏霜内召出炽枫玉琴,抓在尚未冻住的那只手上,拼尽全力抛向沐天落所处的方位。
流光四溢的玉琴在半空急速飞旋,劈开熊熊炙焰,越过重重炽息,带着啸鸣如同一尾血羽,恰好在沐天落的面前坠落下来,直直扎入雪地,只听一声清冽的琴音荡开,但见赤红的炙焰四下飞溅,三道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弹开。这三人远远退去了百余丈才勉强稳住身形,惊诧地盯着嗡嗡作响的玉琴。
烈如秋透过焰烟望向沐天落,见他安然无恙,半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烈如晓不敢置信地盯着半没于银雪中的玉琴,惊叹道:“小秋,这就是你的炽枫玉琴吗?在他三人结阵的攻势下,玉琴居然丝毫无损?!它竟然还能让人受到星阵的反噬?”
若是放在平常时,烈如秋定然要洋洋自得地大肆吹嘘一番。然而此时此景,哪里容得他还有半点玩笑之心?他没有料想到,一向心智缜密举止有度的三师兄也会对他暗使手脚,同样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此刻,他的经络脉丹仍被寒息凝结,神识飘摇难定,玉琴虽是缓了这一缓,三位师兄被琴音反噬,震得气血稍乱,但是调息片刻便可恢复。
那么接下来,再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