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知到远处的那一场杀戮,隐匿在山洞的烈如秋心火翻腾,坐立难安。
因为凐凅军一事,烈如秋对御风堂没有一点儿好感,总觉得沐天落对他们的惩罚太过轻描淡写,竟然还允许门内弟子参加天试。
天试的组队赛,御风堂与齐家沆瀣一气,一场闹剧如同跳梁小丑,全无名门弟子的风范。单人对阵当中,云风厌首战即败,不敌落木族的一个仆从;作为云字辈的掌堂弟子,云风破竟然输给年仅八岁的烈玉辰,止步三甲;被称为最有天赋的云风舞,与齐予安的对阵显然未尽全力,视天试如同儿戏……本是重振门风的大好机会,却教这几个弟子弄得颜面扫地。
然而,御风堂的六大弟子连遭横祸,就算是因果报应,咎由自取,也不应是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的结局,更不该由他烈如秋来背负这个罪名。
烈如秋心里窝着火,冲着沐天落絮絮叨叨地发泄了一通,只恨自己不能与人对质,洗净泼在身上的脏水。
许是云风离送了急信,没过多久,陆陆续续飞来数十只赤隼,男男女女皆是一身净白的弟子服,或惊或悲或怒,将那处被烈火焚过的山道围得水泄不通。
烈如秋不敢离开藏身之地,揪着沐天落愤然问道:“御风堂云字辈不是只有六个人吗?明字辈也只剩下一个废了修为的明风寒,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弟子?”
沐天落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御风堂曾自诩六大门派之首,慕名前去拜师的少年不计其数。因而,除了依照辈分排名的亲传弟子,还有许多外门弟子散在各地。御风堂获罪之后,应该是有不少外门弟子聚集到落风镇附近。此处距离青峦峰不远,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人闻声而至。”
“他们这是打算封山吗?”烈如秋更气,“罪魁祸首应该早就逃之夭夭了,他们岂不是劳神费力一场空吗?”
沐天落却言:“御风堂崇尚修习寒息,那人身中云风厌拼死射出的一箭,箭上的寒息入体,他不敢大意,应当走不远。”
闻言,烈如秋走到洞口以神识将华阳山探寻了一遍,并无发现。
沐天落又言:“那人大概带着能够屏蔽气息的法器,躲在某处疗伤。”
烈如秋悻然言道:“似他们这般封山断路,华阳山算是行不通了,所以我们现在也无法离开,要是被他们发现行踪倒显得我们做贼心虚似的……不如去跟他们说个明白,我又没有做过亏心事,为啥要躲着藏着?”
“如果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沐天落提醒道:“你也不应轻易暴露行迹,此地距离北冥尚远,你经不起这般消耗。”
“那只能等他们折腾够了,我们才能离开吗?”烈如秋仅是一时气话,冷静下来后,一边琢磨他二人离开醉竹院之后的经历,一边嘀咕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戴着那对玉倛假面,谁能想到这对玉倛竟然出自路家呢?”
横竖没有对策,他索性跟沐天落唠起嗑来:“不难看出,路家的这几个子嗣竟是为了家产不惜骨肉相离相斗。路筱妤与路筱灵乃是一母所生,却跟路筱川的关系最为密切。路筱昔和路筱真这对兄弟似是共同进退,在路家应该没有什么实权,私下里野心不小。照理说,既然路筱昔知道路筱妤打算将我掳回泫水镇,作为半个家主的路筱灵怎么会不知情?等我被囚至泫水镇,在自家的地盘上,他要杀要剐岂不易如反掌?路筱灵偏偏要在光雾山上截道,却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说到这里,烈如秋顿了一顿,似有所悟,“我与路家之间的恩怨,起先只是一场豪赌,而后牵扯到抗诏悔婚,因财也好,为情也罢,终归仅仅是涉及路家。可是平白无故的,偏偏齐予安被扯了进来。”
沐天落应道:“路家并不单纯,与人族的世家多有联姻。正如你所知,路氏家主的正夫人,其父乃是巍先生;路筱昔被齐予宁称为大表哥,那么其母应是齐自诺的胞妹;目前尚不清楚路筱川的生母出自哪一家,想来不会是泛泛之辈。华茂庄输在你的手中,魏氏与齐氏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烈如秋点了点头,又想到沐天落目不视物,连忙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们若是单纯为了向我寻仇,将我擒住时便可悄悄地毁尸灭迹,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千里迢迢送回泫水镇……”
“路筱妤认为很有必要。”沐天落淡淡地接了一句。
“她是不可理喻!”烈如秋白了他一眼,决定再不提那个疯狂的小姑娘,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道:“依照路家与齐予安的关系,再加上一向嗜酒的齐予安口无遮拦,恐怕路家的几个人已经猜出天石的下落。他们轻易无法得手,就把御风堂拖下水试图火中取栗,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神秘人,这个人既修习了炽息,又善于施毒,甚至身边还带着一个极似阴尸的药人。还有那位灼风大人,我始终想不透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烈如秋自顾自地絮絮不休,说到天石更是停不下来,似乎已有千军万马对他虎视眈眈。这时,沐天落忽然问道:“你的神识最远能探到何处?”
“何出此问?”被生硬地打断思路,烈如秋怔了怔,“就算神识能出得了华阳山,又有什么用……诶?”他突然来了兴致,凑到沐天落跟前坐下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用神识化形把你弄到浊河的对岸去?”
“你先试试神识能不能渡过浊河,别的尚是后话。”
“那,御心堂的这些人呢?那个神秘人呢?还有路家的……”
沐天落轻巧言道:“既然已经牵扯到天石,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世人的关注。你若是一一计较,必当寸步难行。”
烈如秋瞅着沐天落全不在意旁人的阴谋阳谋,不由得悄悄感叹了一番,暂且收拾起纷乱的心绪,凝聚神识散向华阳山的北端。
华阳山的地势虽然险峻,所幸南北两端相距仅有二三十里,神识穿越山峦还算轻松。浊河遇到华阳山的北峰急转而下,十余里的河段却有超过数百丈的落差,河面最窄处亦逾百丈。
河水如有雷霆之势,仿佛千军万马在河谷冲锋掠阵,搅乱此方天地的气息,远远胜过光雾山的乱流。
烈如秋的神识到此即止,根本探不到浊河对岸的情形。
听到烈如秋一声轻叹,沐天落问道:“如何?”
烈如秋将浊河描述了一番,失望言道:“莫说以神识幻形将你抛至对岸,就算是亲临河畔,想要渡河也是不易。”
沐天落有几分不以为然,“要是容易,浊河怎会有天渊之名?”接着,他又问:“藏霜内的吃食还有多少?”
“三五日吧。”
沐天落暗自盘算片刻,在心海幻化出一卷白帛交给烈如秋,“此谱乃是《星海弄潮》,曲意可凝聚星辉,当能化解浊河上方的乱流。你就在离音石内依谱习琴,争取三日后离开华阳山。”
烈如秋牢牢记下曲谱,不放心地说道:“炽枫一旦奏响,岂不是暴露行迹?万一渡河失败,御风堂的弟子们围过来,我不太好对他们出手吧?”
沐天落戏言:“你若是习不来此曲从而渡河失败,被御风堂的众弟子教训一番亦是理所应当。”
烈如秋本要反驳,想到一直暗暗修习《净蚀》依旧曲意不通,不免有点心虚。
沐天落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宽言道:“此曲威力的大小仅与弹奏者的修为高低相关,曲子本身并不艰涩。而《净蚀》不同,它需要更加高深的琴道修为。”
烈如秋冷哼一声:“臭小子!你就直接说我的琴艺不佳罢!”
沐天落愣了一愣,解释道:“我并无此意。你自小修习炽息,却遭寒息入体,脉丹淤堵导致心境气息不醇。而《净蚀》一曲极需心静方可领悟曲意,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听了这一段话,烈如秋心知对方不过是安慰他罢了,习琴首要便是专注,哪似他这般心浮气躁?气恼归气恼,联想到沐天落自幼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从学会行走就开始习琴,而且日日不倦时时不怠,他很快便释怀了。
三日后的清晨。
当清雅的琴声在山谷内荡起,立即惊动了御风堂的众多弟子,无数赤隼冲入半空,循着琴音自四面八方急速聚集。
早在曙光未明时,烈如秋领着沐天落来到南峰一处开阔地,先以玉蝉衣掩住沐天落,再以神识幻化成一团赤色的云雾将其团团裹住。而他自己则斜斜地靠坐在一枝粗壮的枝桠上,膝头摆着流光四溢的炽枫玉琴,修长的十指于丝弦间翻飞,醇厚的星辉伴着激昂的琴意荡向高空,飘向远处,将纷飞的银雪镀上一层赤光,翩翩公子仿佛谪仙临世踏云而来。
当空疾驰的赤隼忽而被一段琴音乱了方寸,与其说它们匆匆落地回避,不如说是惊慌失措,连隼带人纷纷栽倒在雪地里,好不狼狈。
感知到这些人散出的惊恐,烈如秋同样震撼:不过是一首新习的曲子罢了,在我手中竟有如此威力,如果换作天落抚琴,再用上那具黑石圣物幻化的神琴,也不怪世人会对这个少年心存畏忌,执意要将他扼杀在尚未登极以前……
稍有分心,曲意略缓,已有数只赤隼重新展翅,朝向琴音俯冲而来。烈如秋的神识听到沐天落言道:“你专心抚琴,休要理会旁人。”
经此提醒,烈如秋赶紧凝神聚息,心神专注于指尖,催得炽息将玉琴燃得赤光熠熠。
琴意悠长,翻山越岭来到浊河之畔,仿若仙人伏身弄潮,掬取浊浪轻抚,滔天的狂意似是分了心,奔腾的浊河竟然凭空顿住。
仅此万瞬之一的机会,那团赤色的云雾好似一轮朝阳破开暗沉的阴云,飞速渡过浊河,翻越对岸高耸的石峰,稳稳地落在一处平坦的雪地上。
烈如秋心满意足地轻舒一息,双手抚过微颤的丝弦,敛了激荡的琴音,凝视流光溢彩的玉琴,忍不住唇角一弯,暗暗地笑了几声。
然而,有人容不得他“自我陶醉”,笑声尚未荡开,就听到一声厉喝:“你居然就是烈如秋!”
没错!本公子正是烈如秋……烈如秋在心里应了一句,抬眼看向来人,怔了一怔,这才发觉问题所在:自己还戴着那张丑陋的人皮面具。他收了炽枫,言道:“云风舞,你来得倒是挺快。”
云风舞的灵识受到重创,休养了几日,仍是无法召出灵体。和其他人一样,她亦是乘着赤隼摔在百余丈开外,琴音刚止就拔足飞奔过来,却没想到见到这一张面容,心里既惊又怒,更多的是懊悔:那日在道观,竟然亲手放过了这个杀人凶手!
云风离跟在她的身后,陆续有更多的人赶来,各个杀意腾腾。烈如秋本要离开,瞅着云风舞的神色,心念一动,揭下假面,言道:“本公子才是正宗的烈如秋,尔等可要瞧明白了,不要被那些宵小之辈蒙蔽了双眼。”
眼见玉颜展露,云风舞目光微闪,似是顿了一息。随即,她敛息凝神斥道:“你休要装神弄鬼!我御风堂与你本无怨仇,你却心存歹念,连连杀害我师兄师弟数人,这般恶行,我辈定要教你血债血偿!”
言语间,已有数十人将烈如秋围在弹丸之地,箭气如织,寒息似网,层层叠叠的杀意密不透风。
烈如秋嗤笑一声,反问道:“云风舞,我记得你的本名应是凤羽辰,乃是灵鸢族人。既是灵族,灵识应当能分辨修行者的气息。这个没错吧?”
这一问让云风舞心生犹豫,一时怔住,旁边的云风离恨恨地斥道:“三师姐,休要听这恶人花言巧语,你伤了灵识,他偏偏拿这事当作说辞……”
烈如秋反言相讥:“那时在道观,你三师姐的灵识可没有半点受损,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行凶之人另有其人。否则,你三师姐怎可能为我开脱?”
那时云风离确在当场,此刻也不得不生出一丝犹疑。而后,他理了理思绪,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休要狡辩!就算二师兄的死与你无关,那么大师姐呢?若非你以鬼音乱魂,大师姐怎会失去修为?她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你杀害?你既然不惜修习邪术,还有什么恶事是你不会做的?”
烈如秋不屑言道:“云风隐妄图逃脱律法,难道是正道之人所为?修习心法本无正邪之分,区区一段乐曲便能断人忠奸么?再则,御风堂号称名门正派,凐凅岭却藏污纳垢。作为御风弟子,你又作如何评说?”
云风离愤然斥道:“一人之过,并不能代表御风堂!”
烈如秋针锋相对,“天君令御风弟子在临风堂闭门思过三年,你们却罔顾律法,四处游荡。如果不是擅自离开禁居之地,又怎会惹上无妄之灾?”
“你!”云风离似是恼羞成怒,搭上箭弩就要出手。云风舞急忙抬手将其按住,口中低言:“四师弟,不可莽撞。”
烈如秋见状,趁热打铁,“我若是当真对御风堂心存歹意,根本没有必要跟你们多费口舌。圣都天试,我仅仅用了三成修为,近千考生没有一人能够撑到一曲抚尽。何况,那还只是一首不成名的野曲。凤羽辰,你乃灵族后人,灵识敏锐,理应看出其中的蹊跷。”
云风离瞅着师姐已有退意,心却不甘,追问道:“那么,天石呢?”
烈如秋冷笑一声,“本公子真心诚意地奉劝各位一句,千万不要惦记着天石圣物。”言罢,他将神识探向远处的天石符纹,就此消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