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汉子不再推脱,领着烈如秋进了院子,紧紧合上了大门,极为友善地问道:“敢问公子贵姓?这么大的风雪,是要赶去什么地方呢?”
烈如秋含糊答道:“游方之人,居无定所,姓名不足言道。”
中年汉子便不多问,笑着介绍道:“我家主人姓李,是制作锦衣的匠人,许多富贵人家都爱定制我家的成衣。”
“哦?”烈如秋好奇地问道:“原来是手艺师傅,怎么不去大城镇开店经营,却在这个破落的小镇偏安?”
提及这个话题,中年汉子面露悲色,深叹一息,只是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啊!”
二人进入厅堂,中年汉子招呼烈如秋坐下,拨亮桌上的玉月灯,言道:“公子安坐片刻,我这就去请我家主人。”
须臾,中年汉子引来一名白发老者,烈如秋连忙起身见礼,老者笑道:“公子请安坐,我李老汉是个粗人,用不着……”
话未言尽,李老汉神色突变,一双浑浊的眼眸闪起阵阵光芒。他怔了一怔,急切地抓起旁侧的玉月灯,走近几步,死死地盯着烈如秋,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突然扔开玉月灯跪伏在地,高声呼道:“恩公!恩公啊!”
烈如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李老汉扶起来,讪讪言道:“李老伯许是认错了人吧?”
李老汉抹了一把眼角,颤声言道:“烈公子的盛世仙颜闻名天下,就算是我这一双浊眼,也绝对不会认错的。”
烈如秋却是一惊:难不成又是因为那册倒霉的琼英名录?
李老汉的一声声“恩公”把中年汉子亦唬住了,愣在当场手足无措,待回过神,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呼道:“恩公高义,草民竟然差点把恩公关在门外,实在是该死!该死啊!”
“这……”烈如秋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转身又去拉中年汉子,无奈地说道:“我与你们素昧平生,何曾有过恩义之举?”
李老汉稍稍稳住心神,再三请烈如秋坐在主位,吩咐中年汉子煮水沏茶待客。
斟茶时,李老汉仍是心绪激动,左一声“恩公”右一声“恩公”将烈如秋唤得头皮发麻,只好认真地问道:“李老伯,您为何执意要称我为恩公?您以前认识我吗?”
李老汉放下茶盏,深深地叹息一声,缓缓言道:“恩公啊,您可不知道咱们的白衣镇在繁盛的时候,那也是人潮如织的胜地,镇上多是像我这样的制衣匠人,各有各的绝活,制出的锦衣氅裘可谓郡内首屈一指,甚至圣都的达官贵人都是常常派人到白衣镇来定制成衣。”
烈如秋不解:“那如今为何衰败成这个样子?”
李老汉恨恨地言道:“究竟是天灾还是**,谁能说得清楚?!”他闭上眼睛,回忆起一段不堪的往事,“约莫二十年前,浵江频发水患,沿江的村镇时时受灾,先是庄稼人失去土地,连带着手艺人渐渐地没了营生。虽然白衣镇多少也受到一些影响,但是我们的锦衣多是卖给富贵人家的,一时还不至于潦倒。然而,浵江的水患没有个尽头,各地的流民越来越多,无处安生,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这时,世间流传起水神噬魂的说法,家里有生养幼童的无不人心惶惶。”
听到“浵江水患”,烈如秋暗骂:这么说来,又是齐家造的孽吗?
李老汉喘了喘,继续讲道:“白衣镇的安宁引来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镇上都是心慈良善的人家,不忍流民饥餐露宿,于是专门为他们搭建起木棚遮挡风雨,筹集善款提供粥食……但是谁能想到,善意竟会招来恶魔!”
“在那些流民当中,不断有幼童失踪,恐慌四处蔓延。再后来,镇上的居民也渐渐开始出现孩子丢失……”李老汉哽住,饮了口茶,缓声言道:“圣天九十九年临近端午,我的岳丈即将六十大寿,我因为赶制一批锦衣暂时脱不开身,便让我的徒弟小华陪同拙荆,领着三个孩子先去岳丈家里。我盘算着借此机会,让孩子们在岳父家住一段时间,等到这里太平之后再接回来。从白衣镇到恩阳镇不足百里,本是一条康庄的官道……”
李老汉终于忍耐不住,掩面而泣。
烈如秋不敢催问,沉默半晌,中年汉子接过话,悲戚言道:“我赶着马车送夫人及小姐与小公子去往恩阳镇,离开白衣镇还不到数里,宽敞的官道被几十辆车马堵住。我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前面时而传来哭喊声,就下车前去打探,远远看见几个蒙面黑衣人正在纠缠一辆车马,把那一家人推推搡搡赶到旁边的密林里面。很快就听到惨叫声从林子深处传出来,我见情况不对,急忙回到马车上想要调头返回,只是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后面已经跟上几个马车挡住了回去的路,场面顿时混乱起来。那几个黑衣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原本他们还是遮遮掩掩的,这下干脆就在路上公开动起了手……”
不须多言,烈如秋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屋内又是一阵沉寂过后,中年汉子重新拾起话头,“那群恶人抢走了十多个幼童,剩下的人全都死在他们的乱剑下,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捡来树枝点了火。怎奈苍天有眼,突降一场暴雨,留下我一条残命。可是,等我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只寻到夫人和小姐。我不敢在那里耽搁,无奈断了一只臂膀,只好把她们的遗躯暂时掩藏起来。我花了两天两夜才爬回白衣镇,没有想到小镇早就被恶人屠杀过一遍,如同一个鬼城……我回到家里,只看到几个伙计的尸身,却寻不见师傅。我想着那笔锦衣订单,就朝着达江城赶过去,果然在半路遇到了返程的师傅。我原本打算把消息送到后就自尽谢罪的,可是,我又不忍心留下孤苦的师傅一个人,就想着把师傅安顿下来,再去领死……”
这时,李老汉悲叹一声:“可怜我那闺女啊!刚刚及笄,乖巧善良,却遭如此无妄之灾。等我寻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堆腐烂的骨骸……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小的六岁,全被恶人掳了去,生死不明。大路不敢走,我们翻山越岭绕了一大圈,来到恩阳镇。岳丈岳母得此噩耗双双病倒,不多时日就撒手人寰。原本幸福合满的一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小华见我没了生望,再三劝我去找两个儿子,活要见人,就是死了,也要见到尸体。”李老汉的眼角滚落一行浊泪,“存着这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把小华认作义子,两人相扶相伴四处流浪,苟活到今日。所幸苍天开眼,终究让我知道了那场灾祸的根由。战神啊!我们老百姓膜拜了一百年的圣人,那可是被我们这些平凡人看作是人族荣耀的战神啊!为了私欲,他们齐家究竟杀了多少手无寸铁的人?!”
李老汉激愤万分,双手战栗不止,气息越来越急,李华眼见他这般,连忙递上茶盏,轻拍后背宽慰道:“义父,迟早会有天道收拾那些恶人的,咱们还是多想些高兴的事情吧!”
“是啊!”烈如秋还有诸多疑问,好言问道:“您是怎么回到白衣镇来的?这个镇子不是已经毁了吗?”
李老汉回过神,带着歉意说道:“你看看我这老糊涂,说了一堆陈年旧事,惹得恩公也陪着老汉伤心……话说圣都天试,恩公在华茂庄开立的赌盘,那可是天下皆知啊!却没有想到恩公竟然真的把华茂庄赢下来了,更没有想到的是,钱庄易名筠枫庄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浵江沿岸广布告示,大兴土木。一来,在荒弃的村镇修建宜居的房屋,布置法阵守护村镇;二来,邀请散布在各地的流民回乡重建家园,每人可领一百枚金珠子。筠枫庄不需要我们提供任何证明,只要说清楚家乡的地址,就能领到安家的钱财和一张房契。除了这些比天还大的恩惠,他们还告诉我们,失踪的少年或许仍在人世,只因被恶人操控心智失去了记忆,现在他们被安置在隐秘的地方安养,等到心智恢复,筠枫庄就会领着大家前去认亲。”
说到这里,李老汉与李华再次跪在地上,叩首三拜。
烈如秋哪里还能安坐,脱口言道:“你们拜谢的人应当是天君圣主,这一切都是他的恩泽。”
李华却不认同,“青云宴上天君诏谕赐婚,只怕也是打算和稀泥,不是真的要把齐家连根铲除。要不是恩公违谕抗诏,哪有如今的筠枫庄?路家财大气粗,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天大的善事。恩公的大义,草民心里面明白着呢!”
烈如秋暗想:你明白个什么!真正的恩人你连门都不让他进,还让人家在墙根下吹着寒风!
可是这话偏偏不能明说,烈如秋只好生硬地扯开话题,问道:“李老伯,镇上现在有酒肆食坊吗?我想采买些吃食备着。”
“这个倒没有。现如今镇上只回来了十来家,都是做衣服的手艺人。”李老汉转头吩咐道:“小华,你去跑个腿,让每家紧着家里的食材做些拿手的吃食,让恩公方便携带。”
李华连忙起身,乐颠颠地奔出去,一只空荡荡的衣袖甩得欢快。
烈如秋有些担心,“李老伯,我这番出行不可张扬,他们……”
李老汉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住在白衣镇上的人有哪一个不知道恩公的恩义?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不要,也绝对不会把恩公的行踪泄露半个字。”
约莫过了一炷香,李华挑着一个担子回来,整整一大箱干粮,外加一箱酱牛肉烤鸡鸭之类。
李华憨笑言道:“乡邻们手艺粗糙,还请恩公将就着果腹。”
烈如秋连声道谢,眨眼间将两大口箱子收入藏霜中,随后取出钱袋抓了一把金珠子放在茶案上。李老汉与李华还在震惊恩公的神通,听到金珠子的叮当声,连忙捧起来要塞回去。推来推去之间,李老汉固执地言道:“恩公非要把这些金子留下来,莫非是嫌弃我们这些乡野俗夫的手艺?”
“这是哪里来的道理?”烈如秋哭笑不得,“我岂能白拿你们的东西?”
推搡了半晌,双方争执不下,烈如秋急着赶路,便散去神识探向沐天落的心海,说道:“天落,这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快出个主意,好让我脱身!”
沐天落说道:“你留下金珠子,让镇上的居民以你的名义修建一个庭院,里面种上花草树木,摆置山石亭桌,供镇上的居民休闲玩乐。”
烈如秋暗笑:“果然还是你这妖孽的脑袋瓜子顶用!”他依其言对李老汉交代一番,特别加上一句:“庭院里面多栽一些青竹和梅树。”
李老汉与李华又是一阵感激涕零,父子二人将烈如秋送到门口,随后跪在雪地里目送恩公。
烈如秋戴上鬼面玉倛,走到墙角牵上沐天落向北而行,只见十余家院门大开,门内三三两两的人跪伏一地,默默叩拜,万般虔诚。
见此情形,烈如秋一时心绪激荡,将沐天落的手腕拽得更紧。
沐天落吃不住痛,悄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烈如秋叹道:“这里的人全都跪在雪地里,他们拜的人敬的人是我,却不知道,筠枫庄所行善举都是你的安排。我白白受了这些叩礼,实在是心中有愧。”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如果有机会掌理筠枫庄,你会做同样的事情,没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再则,侠义之名流传于世不正是你的愿望吗?”
“那也应该是真正的行善留名吧?哪有被你强加在身上的?”
“你的生死都由我决定,些许声名算得了什么?”
“你是个混蛋!”
“不必言谢。”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