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天石小世界,炽热的气息熟悉而又亲切。就在一片赤光之间,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仿佛就在眼前,烈如秋莫名一阵心酸,竟然忍不住滚落几行热泪。
这臭小子总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事,让人猝不及防。明明他才是应该被人呵护的那一个,明明前途未卜危机四伏,偏偏还想着……
烈如秋抹了一把脸,取出炽枫玉琴,凭借着一时的记忆抚弄丝弦,将一曲《雀舞》完整地弹奏下来,尽管差了些许意韵,倒能模仿出个大概。
又抚了三两遍,曲意愈发醇熟。烈如秋暗暗打定主意,待沐天落生辰的时候再给他一个惊喜。欣喜之余,他想起另一事:此时此地无人相扰,真该趁这机会修习《净蚀》,以便早日帮助沐天落驱除妖毒。
烈如秋平复心海的激荡,理了理心绪,重温了一遍曲谱,依谱抚琴却是异常艰涩,头一句便是百般不得其法,始终连不成调。
专注习琴不知不觉已过子时,烈如秋的指尖酸胀,困倦袭来,心神有些飘忽。他记起公子悟曾经提起过:当今天下,此曲仅有沐天落一人能奏。心念及此不免有些沮丧,他意兴阑珊地枕着炽枫躺下来,纷乱的心绪起起落落,辗转多时才入了梦乡。
再说天石之外。
为了吹奏那短短一曲《雀舞》,沐天落已是耗尽了心力,强撑着等到烈如秋离开,当即捂着剧痛的手昏死过去。
未及一个时辰,一对狐耳忽而警觉地支棱起来,听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渐渐接近山洞,最终在洞口停了下来。不多时,震动再次传来,似是某人在原处徘徊,踏在柔绵的积雪上犹豫不决地来回走动。
微弱的脚步声终是惊醒了沐天落。他极为仔细地听着洞外的动静,一缕寒风卷入洞内,隐约带来一丝脂粉香气。
沐天落暗暗猜测:她是何人?
洞外的人彷徨了许久,始终未敢踏入山洞。她离开山道走入不远处的密林,寻了一棵大树攀上去,蜷缩于粗壮的枝桠间,在风雪里混沌而眠。
聆听了大半个时辰,洞外再无动静。沐天落稍稍放下心,一面继续警惕四周,一面迷迷糊糊地打着盹,终是一夜相安。
第二日清晨。
周身被炽热的气息包裹,烈如秋仿佛回到了曦和山,赤红的光芒极似枫林火海,这一夜竟是久违的舒心。他一觉醒来已近辰时,感觉浑身通爽,纠缠多日的寒息消减了许多。
烈如秋盘膝端坐,调息片刻后,将自己收拾利索了,匆匆离开这片炽热,回到阴暗的山洞。待双脚踏实,发觉掌中正握着沐天落的手,天石隔着一层血肉尚在隐隐散着余热。他急急扫了一眼,幽寒的山洞仍是他离去时的模样,只是洞口堆积了厚厚的积雪。洞外依旧天色阴沉,疾雪未歇。
烈如秋挥手召回玉蝉衣,只见沐天落周身尽是霜色,蜷着身躯紧闭双眼。一对俊俏的狐耳倒是十分精神,察觉到动静朝着烈如秋转过来,抖落绒毛上的几粒冰碴。
烈如秋把少年人搂在怀里,暗度一道炽息覆在他的身上,瞬间便解了凝霜,随后聚起气息抚去地上的浮雪燃起火炭。沐天落的眼睫微颤,低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一条大大的狐尾探出衣角卷了卷,好像睡得更沉了。
烈如秋担心扰了他的清梦,就从藏霜取出一条绒毯铺在地上,把人儿放上去盖上貂裘,他则坐在一旁静静地煮雪沏茶,就着干粮填饱了肚子。
待茶香已淡,沐天落悠悠转醒,支着身子坐起来。
烈如秋捡起貂裘披在他的肩头,笑着戏言道:“你居然也有贪睡的时候,真是少见!难道这个山洞竟比醉竹院还要舒适吗?”
沐天落并未搭话,竖着狐耳听了听,深深地吸纳数息,哑着嗓子低声说道:“昨天夜里,有人来过。”
烈如秋一怔,赶紧换作神识问道:“那人应该没有发现你吧?”
沐天落摇了摇头,“她没有走远,多半还会寻过来。”
烈如秋将神识探出山洞,远近搜寻一遭,果然在数百丈开外发现几道气息正在缓缓接近。
烈如秋取出帷帽系在他的头上掩住狐耳,想了想,又问:“你要不要披上玉蝉衣?”
“不必。”沐天落盘膝坐正,望向洞外,若有所思地说道:“无论我是否隐匿,那人应该已经察觉到山洞里面有不祥之物。”
“什么不祥之物?”烈如秋不悦地斥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自己?”
沐天落侧过脸望向烈如秋,火光映在空洞的双眸上好似有了几分灵动。目光仅是停留片刻便被长长的眼睫盖住,他淡淡地应道:“以后不提便是。”
正当二人无声地交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风雪间闪过,某人停在山洞外,小心翼翼地低声唤道:“烈公子,你能否出来一见?”
来人虽是刻意压低了嗓门,声音听起来仍然格外娇柔。烈如秋没想到,在这荒山僻野中竟是一个少女来寻他,而且那少女散发的气息似曾相识。
烈如秋走向洞口,见这少女头戴斗笠,黑纱遮面,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腰间盘着金丝缎带,脚上皮靴沾着雪泥。她的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皆是一身黑衣,手中紧握长剑,神色既警惕又透着些许紧张。
烈如秋尚未开口,少女抬手揭开面纱,唇角带笑,脸颊含羞,怯生生地说道:“小女乃是帝宫长女,闺名司马知音,见过烈公子。”
“是公主?!”烈如秋着实意外,连忙拱手揖礼,“失礼失礼!外面风雪甚急,还请公主委身山洞暂避风寒吧。”
司马知音瞄了一眼山洞深处,火光闪耀人影不明,“不必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又恐隔墙有耳,还请烈公子走出山洞,以便近身相告。”
烈如秋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偏不想惯着别人,侧身让出路来,固执地说道:“公主既然有机密的事相告,请进山洞安坐,自然少不了热茶相奉,何苦在风雪当中捱着?莫非山洞太过鄙陋,容不下帝宫的金枝玉叶吗?”
“烈公子误会了。”耳听对方言语不善,司马知音只觉委屈得紧,“小女并非自恃身份,只是……只是小女子生来胆小,不敢与那,那个……同处一室,还请公子见谅。”
“那个什么?”烈如秋一时来了脾气,冷笑言道:“他又不会怎么着,你犯得着这般惧怕吗?公主若是胆小,何必离开安逸的帝宫来这荒山僻野以身犯险?”
听了这话,司马知音的眼眶一红,赌气似地问道:“阴尸乃是世间至邪之物,烈公子出身名门正派,为何要沾染这种邪魔外道?”
这话教烈如秋更是火大,本想反言相讥,却见小姑娘憋着眼泪,心中又有不忍,姑且稍稍放缓语气,“他是我的朋友,并非阴邪之物。你若信我,便进来山洞避避风寒;若是不信,你且早早归去,再勿轻易离开帝宫。”
这番逐客令言罢,司马知音权衡再三,终是忍下心头的怯意,迈着犹疑的步子向前走了一步。这时,身后的女子急切地闪到她的面前,抬手挡住,低声劝阻:“公主,不可莽撞!”
如果无人相劝,少女还有几分胆怯,此刻真有人拦在前面,那点叛逆的心性反倒占了上风。司马知音按下女子的手臂,果断言道:“芮婶,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芮婶心知公主并非轻易妥协的孩子,却又不敢失了自己的职责,又劝:“公主,您就在这里把话对他说了,没有必要冒此风险。”
“芮婶,请你与芮叔守在洞口,我还有旁的事向烈公子请教,并非三言两语便可打发。”司马知音说着话就踏入了山洞。
烈如秋斜睨一眼洞外的那两人,暗暗腹诽几句,转身领着公主走到炭火边坐下。他一边煮雪沏茶,一边问道:“却不知公主有什么要紧的事?”
司马知音应道:“有人要谋害烈公子,我是特地赶来向你示警的。”
“哦?”烈如秋丝毫不意外,抬手将茶盏递过去,“我却有一点不明,公主是怎么找到我的?”
司马知音的脸颊洇出微红,连忙低头饮了一口热茶,稳了稳心绪,款款言道:“天试结束以后,我前往淬刃崖拜访飞刀门,本意是想向烈公子请教有关音律的困惑,无奈递了数次拜帖,终是杳无音讯。”
“哦?”烈如秋想起玉霄宴上的某些情节,问道:“你去淬刃崖找我,莫非是为了那首在天试上弹奏的曲子?你想要那个曲谱?”
“正是。”司马知音瞥了一眼烈如秋,“公子在天试上弹奏的曲子,正是世间少有的神曲仙音。只可惜因为修为所限,小女未能听全,仓促之间记下的曲谱多有谬误,无法再现神曲之一二,实乃心头所憾。那时公子在望旸庄园居住,虽然近在咫尺,小女却不便登门叨扰。而后,公子因为天君的禁足令不得自由,小女只好寻上门去,只盼公子不吝赐谱。不想……”
烈如秋没想到这小姑娘千里迢迢竟是为了曲谱而来,更没想到义父连这样的事情都对他瞒得严严实实。他不假思索地说道:“一个曲谱而已,当然……”
话未说完,只听沐天落重重地咳嗽一声,在场的二人皆是一惊,司马知音脸颊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净。烈如秋不明所以地瞅向沐天落,悄悄问道:“你要说什么?干嘛吓唬人家小姑娘?”
沐天落似乎不悦,“既是神曲,岂可轻易示人?”
烈如秋当即反驳:“在望旸庄园里面,除去近千考生,听过此曲的看客何止万人?当众抚曲是依照神魂的诏令,此刻你还说什么不可轻易示人的话?”
沐天落却是更怒,周身散出阵阵的寒意,使得炭火摇摆不定,“抚曲是抚曲,诏令中却未曾说过可以将曲谱示人!”
“这是什么道理?”烈如秋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完全无法理解,“只是一个不知名的曲谱罢了,况且你又不喜欢这曲子,如今难得有人心仪,不如相赠。”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
“你听一次哭一次,哭着喊着不许我弹奏此曲,既然你不爱听,难道还不能让旁人欣赏了?再说仙音妙曲本应流传于世,何必私藏?”
沐天落的心海黑浪翻涌,寒息肆虐,怒火却是无处宣泄,只是蛮横地斥道:“无论我听还是不听,任他是谁,不准你将曲谱交给旁人!”
不知什么缘故,烈如秋没来由地心虚气短,脱口便是妥协:“不给就不给呗,你发什么火?”
话刚出口,烈如秋当即又羞又恼,恨自己居然这般没骨气,如此轻易便作了退让……事已至此,他权且安慰自己只当是年长几岁,迁就一下这臭小子也罢。
烈如秋很快就放下了羞恼,转念对沐天落却是既不解又惊讶:纵使面临天将崩离的生死大难,都不曾见到他有过半分惶然慌乱,此时此刻竟然因为一首曲谱乱了方寸。难道这曲子真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想到这里,烈如秋再探沐天落的心海,滔天的黑浪拍打着他的虚影,银光闪烁,怒气冲天。
烈如秋突然懊恼起来:万万没有想到,这臭小子的脾气竟然这么大!更让人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令他愤怒到如此程度?早知道是这样,探寻他记忆的时候真不应该略过许多细节。
可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感应到烈如秋的惊疑,沐天落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心魂几乎失控。他勉强忍住满腔的邪火,冷冷言道:“此刻最要紧的事情,难道不是问她那个打算谋害你的人吗?你与她扯这些闲话作甚?”
“怎么就是闲话了?”烈如秋哭笑不得,“我总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吧?”
“不等她将闲话说尽,恐怕那人已经站在面前找你索命了。”
“是是是!你太有道理了!”烈如秋无奈暗笑:现在我跟你不也是在扯闲话吗?有这功夫胡搅蛮缠,还不如让人家小姑娘好好地把话说完呢!
话说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去得风驰电掣,如同疾风扑面却稍纵即逝,仅是留下丝丝寒意。烈如秋见他依然端坐不动如山,突生一个念头:我要是把仙人玉倛揭开,那张一向平静如水的脸此刻会是怎样的精彩呢?然而这小子瞬间就隐藏了心绪,真是一时错过就永远错过了……
烈如秋还沉浸在两个人之间的无声交流,耳畔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公子,那首曲谱,不知能否相赐?”
他转过目光,眼见司马知音满面的期盼,不得不找个由头,温和言道:“还请公主见谅,若无圣主的诏令,此谱不能转赠他人。”
“哦!”司马知音极为失望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又试探问道:“小女斗胆,不知公子是否能够为小女再抚一次神曲?”
烈如秋哑然:再抚此曲?你斗胆不斗胆我不能肯定,反正我是没这个胆。那小子若是真炸毛了,还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他只好再次委婉拒绝:“此处并非抚琴之地,请公主宽谅。”
方才,司马知音一心念着神曲,早就把此行目的放到脑后。这时,遭到再三拒绝,她更是兴致缺缺,垂着眼帘捏着茶盏,这才想起所谓索取曲谱,聆听神曲,甚至雪夜示警,其实都是借口。说服父王与母妃同意自己离开帝宫,千里迢迢来到阆丘,谁都不知道她藏在心底深处的那点小心思:只是为了能够再次见到这张谪仙玉颜。可是,想见的人近在咫尺,她却不敢轻易抬眼,便是两人之间的礼貌生疏都好像隔着一道鸿沟。
烈如秋见司马知音低头不语,只当她还在打着曲谱的主意,先将某人暗骂了几句,接着起身绕过炭火来到她身旁坐下,一边斟茶,一边柔声说道:“公主,你冒着风雪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给我示警的吗?不如你先说说,那个欲图谋害我的人是怎么回事吧。”
司马知音拼命忍住乱跳的心脉,急急饮了茶,磕磕碰碰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渐渐理清心绪,总算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司马知音在家族年祭结束后便来到阆丘,乔装打扮住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随行的仆从到淬刃崖下连着递了几天拜帖,却如石沉大海。那时,竹渊庄园正闹着魔星凶煞的风波,她原本没有上心,好巧不巧,戚□□那一行人也住在同一客栈。
司马知音的这对仆从夫妇并非寻常之辈,芮婶芮叔瞧出戚□□的端倪,自然格外留意,从这伙人的口中探听到他们的图谋,同时也听说烈如秋曾经离开过淬刃崖。
司马知音对别的事情根本没有兴趣,但是一旦事关烈如秋,便是上天入地亦要弄个明白。她一面在阆丘等待,一面令芮氏夫妇暗中打探。不料,路家的人行事周密,除去那一次戚□□酒后乱言。
但是,百密终有一疏。
许是司马知音选的这家客栈有什么魔力,数天前,又住进来两个神秘人。前天夜里,这两人接待了一个访客,着一身夜行衣,以黑锦遮面,敛尽周身气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
芮氏夫妇使出手段,将这三人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
其中一人自称苍溪主人,并无多少的言语;黑衣人被苍溪主人唤作少公子;第三人无名无姓,语气格外生硬,修为亦正亦邪,高深莫测,偶有一次脱口将那少公子称为“路公子”。
这三人会面的时间不长,目的很清楚:少公子带来名状,苍溪主人慷慨应下,而那个无名无姓的人并不理会所谓的赏金,一心只要名状上所列之人的性命。
既然不要赏金,那少公子收回印压了气血的名状。临走时,苍溪主人忽而问了一句:“少公子如何肯定他离开阆丘后会向北而行?”
少公子颇为自信地答道:“青木关外是一片荒林,不远便是凤登山,更是人迹罕至。他从阆丘西面的凶煞之地脱身,向东是幽冥绝路,向南的官道经过点砺山。他身上还背负着天君的禁足令,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行走官道,只能向北而行。”
仅凭“禁足令”三字,名状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司马知音对赏金猎人早有耳闻,此刻更加担忧烈如秋的安危。第二日,她与芮氏夫妇赶到青木关外时,却不知道烈如秋已被掳走。她们继续向北寻找,三人分头在凤登山地界辗转两日,终于在昨夜探到一道熟悉的炽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