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鸣雀表心迹

顺着脚印寻找的那位公子边走边望,走到某处脚印突然消失,沿路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若是脚印继续向前,他反而会有所怀疑。如今脚印消失岂不是欲盖弥彰?自认为看出了破绽,他不免暗自得意,心里面悄悄嘲笑,远眺地形择了一条最平坦的小路,提脚追了上去。

而心有胆怯的那一人,瞧着密密匝匝的竹枝更加发怵,敛声屏息,两步一顿足,三步一回首,距离发现炽息的地方还有百十丈便停了下来。他瞅着那处空无一人,稍稍平复心绪靠向粗壮的竹枝,一心等待同伴返回。

再说在天石小世界内,烈如秋引出圣光服下解药,待毒息去净,伤口修复,取下鬼面玉倛,理了理长发重新束起,换了一套洁净的衣衫,稳了稳心神,一切收拾妥当,悠然离开了天石。

靠在竹枝的那人已是百无聊赖,正把玩着手中的玉扇,忽觉眼角光影闪动,立即抬眼望去,当即惊呼一声:“烈如秋!”

烈如秋眼见这少年一派贵公子的模样,俊俏的面容似曾相识,便冷颜问道:“莫非你正是路家的四公子?”

“咦?”此人正是路筱昔一母所生的弟弟路筱真,眼见有人一眼便认出他来,不禁喜出望外,乐滋滋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不等烈如秋接话,路筱真从腰间取出一支骨笛轻吹,一声清脆的笛音破云而出,“烈公子稍等片刻,我二哥这就过来了。”

烈如秋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挡在藏匿于玉蝉衣下的沐天落身前,以神识悄悄问道:“天落,你猜他兄弟二人找我是何用意?”

沐天落答道:“无非是想向你示好,或有所求。”

“我与路家的关系已是形同水火,他的示好会有什么目的?”

“听听便知。”沐天落想了想,加上一句:“无论他有什么要求 ,你先不要一口回绝。”

不用半盏茶的时间,路筱昔踏着积雪翩然而至,未及近前,已闻他言:“烈公子的遁形之术真可谓登峰造极,我在竹林里好一番寻找,竟然全无声息,实在是佩服至极!”

看这兄弟二人站在一块,容貌神态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仅是身高有所差别,路筱真稍显清稚。两人手中各执一面玉扇,不仅扇面所绘的丹青大同小异,就是摇扇的姿态都没有多少差别。

烈如秋见了这一对笑容可掬的兄弟,猜不透他们的来意,问道:“路二公子,你怎会来此荒僻之地?”

路筱昔合上玉扇握在掌中,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路家虽然失了华茂庄,然而百足之虫岂会旦夕绝命?前日,烈公子在阆丘镇郊吃了一顿牛肉砂煲,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我路家便得了准信。不然,依着公子高超的遁形术,我三弟怎么可能将公子请到明英庄园去呢?”

路筱昔似是答非所问,烈如秋却是有些心惊:路家的耳目太多了吧?他暂且将此事放到一边,又问:“那么,路二公子来此何意?”

路筱昔展扇轻摇,极为友善地说道:“路某前来叨扰,只为有事相求。”

“我能助你什么?”烈如秋假意周旋,“我乃亡命之徒,自身尚且难保,怎么可能帮得上路家的富贵公子?”

“此言差矣!”路筱昔展颜笑道:“路家的那些破烂事,原本不足为外人所道,今日我是顾不得许多,还请公子耐心地听我说上一说。”

“洗耳恭听。”

“客气了。”路筱昔沉吟少顷,斟酌言辞,开口讲述:“想必烈公子已经知道,我家大娘的父亲师出悬镜崖,乃是世外仙修岚先生的大师兄。那巍先生将千金许配路家,原本就是另有图谋。这数十年来,大娘借着‘富贵不可圈于一处’的由头,撺怂家父另立门户,暗渡陈仓,想方设法地霸占华茂庄的产业。可惜,她这点心思瞒不过家父。”

路筱昔羽眉微扬,眼底含恨,继续言道:“巍先生借着正义天道之名,在我路家布下这枚棋子,到底是打错了算盘。家父顺水推舟,将华茂庄的大半财物悄悄转移,却不在大娘的掌控,而是让三娘母子得了渔翁之利。”说到此处,路筱昔不禁冷哼一声,满面的落寞无处隐藏。

烈如秋暗惊,脱口问道:“你的意思是华茂庄财物两空,仅是个虚壳?”

“亦非尽然。”路筱昔回过神,飞快地恢复了神色,“华茂庄尚余三四成财力,仍然高居天下钱庄的次席。可惜的是,公子并未瞧上眼……”

烈如秋又问:“莫非你是为了找我讨要华茂庄的?”

路筱昔笑着摇了摇头:“华茂庄易主已成事实,我区区一介平民,怎敢与天威抗衡?”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哈哈……说来惭愧。我自幼在钱堆里面长大,整个人从里到外浸透了铜臭,不像公子视钱财如粪土,偌大一个华茂庄在手里还没捂热,转眼就交给了天魄族人。话说回来,我与筱真同样是路家的子嗣,却是有名无实。先前,华茂庄明面上已经交给大哥掌理,我是沾不了丁点儿边。然而,路筱川却不一样。此次庄盘一事,只怕我的这个三弟在暗中做了不少手脚,不然公子怎会如此顺风顺水?巍先生出面的时机恰到火候,无论庄盘是输是赢,大娘的一双子女皆能立于不败之地,就算公子悔了婚,也能扳倒路家的根基,正所谓无愧于苍生。呵!这如意算盘打得忒精!”

路筱昔摇着玉扇缓了缓气氛,笑道:“说了这些闲话,公子怕是听得烦了吧!其实,我路筱昔不过就是个俗人,论不上什么天道大义,眼里只有一个‘财’字。路氏的家产,少不了我该有的那一份,断不可能让那狼子野心之辈独占了去。”

烈如秋渐渐琢磨出其中的意味来,试探问道:“所以,你是想要我助你与路筱川为敌?”

“无论怎样,我三弟也不会放过你,”路筱昔眼角溢着笑,“与我联手亦是权宜之计。华茂庄一事,我大哥还记着公子的仇,家父更想把这一章早早翻过去,以便堵实家族里面那些旁支长辈们的口舌。”

烈如秋听了这么一番家族恩怨,只愁自己如何脱身,根本不想再度掺和其中。“路二公子,有关路家的家产,终究是家事,我一个外人……”

路筱昔连忙打断,“公子先不要推辞,且听我一言。近两年我在暗中查访,将家父与三弟的门道探了个大概,无奈人微权轻,始终不得要领。公子与天君圣主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向天君谏言盘查各郡商贾的产业,想来天君不会拒绝。再则,华茂庄无端少了大半财物,天魄族人不会忍气吞声。他们的手段不得不让人信服,这世上就没有他们查不出来的隐秘。”

烈如秋更加不解,“如此一来,即便是查出什么,也要归还到华茂庄的旧账上,对路二公子有什么益处呢?”

路筱昔狡黠一笑,“公子,正所谓此消彼长。另外,生意场上的盈亏本无定数,人情世故更是不能一概而论。路家,并不是家父一个人的家。”

烈如秋怔了半晌也没有参透这几句的深意,却听路筱昔问道:“我深知公子仁心义胆,重诺轻利,故而斗胆向公子求助,不知能否应允?”

烈如秋蹙起眉头,敷衍道:“片刻之间,我无法给你答案,你且容我考虑考虑,他日再论。”

路筱昔却不放过,“公子行踪不定,世间的耳目众多,再想有这样的机会与公子面谈,恐怕难于上天。择日再论不如当机立断,公子尽管考虑,我在此等候便是。”

烈如秋没有答话,转而悄悄问道:“天落,这事你觉得如何?”

沐天落毫不在意地说道:“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随你高兴就好。”

烈如秋哭笑不得,“怎么会是小事?若要盘查人族的商贾,还不是要你颁布诏谕才行?”

“我此刻又不是天君。”

“!”烈如秋有点想把这臭小子从玉蝉衣里面揪出来,直接推到路筱昔面前去。他忍了忍,低声下气地问道:“假如你是天君,你会如何?”

沐天落轻巧言道:“无论我是不是天君,但凡属于筠枫庄的财物,哪怕是一草一木,我都会替你取回来。”

听了这话,烈如秋不禁心头一震,突然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

路筱昔见烈如秋目光闪动,似是沉思,亦不催促,回过身低声问道:“小真,你来到此处,可曾发现那个东西?”

路筱真摇着头,“不过,我就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古怪。”

“有什么古怪?”

“我也说不上来。”路筱真眨巴着眼睛,不停地瞄向烈如秋,“二哥,难道你不觉得这林子里面特别阴冷吗?我的脚都快冻麻了。”

“呵!”路筱昔举起玉扇敲了敲弟弟的脑门,“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这边兄弟二人正在窃窃私语,那边沐天落悄悄提醒烈如秋:“虽然路筱昔动机不纯,对你还算有几成诚意。至于天君诏谕,若能成真,未尝不是一件利民之举。此刻看来,他极有耐心地等在这里,应是有恃无恐。”

烈如秋何尝不明白这一层,只是心有不甘:我凭什么被人胁迫?

沐天落又言:“此去北冥,如果能够多一个帮手,也算少一分危险。你不必过于在意他是路家人这个身份。”

烈如秋没好气地斥道:“你还知道他是路家人,我以为你早忘了。”

沐天落十分肯定地说道:“不久之后,世上再无路氏豪门。”

烈如秋又是一惊,将沐天落的几句话回味了一番,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两个富贵公子,斟酌言道:“路二公子,众所周知,我因违逆天君诏谕被禁足三年,此番私自出行本是见不得光的,更不用说面见天君。故而,你所托之事,实难……”

“烈公子过虑了!”路筱昔见烈如秋松了口,心情大好,“公子两度离开淬刃崖,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假如天君存心要为难你,岂可容你这般自由?而且,我也不是急于一时,只要你有这个心便可。”

烈如秋姑且点了点头,“如若有幸,天君尚能听我一言,便依路二公子所托,我将力请天君降诏,遍查人族商贾。”

“如此甚好!”路筱昔情不自禁地向着烈如秋走近数步,忽而又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道不可名状的光芒,转而展颜一笑,举扇轻摇,将那抹心悸掩饰过去,“烈公子果然义薄云天,此等恩情无以回报。往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公子尽管开口。此番叨扰已久,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言罢,路筱昔礼数周全合扇揖拜。路筱真立即跟上来,依葫芦画瓢地拜了拜,睁着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十分认真地说道:“久闻烈公子有君子之德,早就盼着能得一见。可惜今日太过仓促,他日若得机会,定要与烈公子把盏言欢,不醉不休。”

“行了!人家烈公子不饮酒,哪像你这般贪杯?”路筱昔扯住弟弟的衣袖,带着歉意言道:“烈公子,四弟不谙世事,万望不要介怀。”

路筱真面颊微红,局促地说道:“这个,烈公子,咱们品茶亦可……”

烈如秋不想为难少年人,温和地应道:“如有机会,定赴此约。”

路家兄弟再次谢过,就此离开了竹林,朝阆丘方向匆匆离去。

烈如秋召回玉蝉衣,挨着沐天落坐下,轻吁叹道:“总算清静了。”

沐天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说道:“你先吃点东西。穿过这片竹林,石桥北面是凤登山,今夜就在山里寻个避风遮雪的处所歇脚吧。”

此去凤登山虽然风雪依旧,道路难行,却是格外太平。烈如秋将脱身的经历滔滔不绝讲了一路,沐天落仔细听着,偶尔嘲笑几句,只是骂他太傻。笑骂之间,夜色降临,他二人在崎岖的山道择路而行,终是寻到一个干爽的山洞。

烈如秋取出木炭燃起火,在沐天落的指导下用防火油纸煮了雪水,泡了一汪清茶,独自享用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

吃饱喝足,烈如秋斜靠在一块巨石上,有点昏昏欲睡。懵懂间,忽而听到一声脆响,当即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沐天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片青翠的竹叶,正抖抖索索地吹出几个不成调的声音。

“你想吹什么曲子?”

沐天落摇了摇头,“你先等等。”

烈如秋饶有兴致地瞅着他僵硬地拈着竹叶,笨拙地反复尝试,只因气息不继,吹出来的声音时高时低,始终不着调。

听了一会儿,烈如秋开始打起了盹,浑然不觉那乐曲越来越连贯。直至夜深,烈如秋感到寒意连绵,忽而惊醒,睁眼便见到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瞪着自己,黑眸的主人似乎离得太近了点,森冷的寒息扑面而来。

烈如秋支起身往后让了让,嘟囔道:“你怎么还没睡?”

“你醒了?还算来得及。”沐天落有些庆幸,摸出那片竹叶。一段欢快的乐曲在唇边流淌开来,好似春风催生百花竞放,又如煦日普照万众欢鸣。那是生命的赞叹,亦是希望的颂扬。

气息仍旧不稳,乐曲虽有瑕疵,但是丝毫不影响曲意中满溢的热情。

烈如秋一时惊住,直到曲意散去,听到沐天落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别无长物,谨以此曲相贺。”

烈如秋看着他俊美的仙人玉倛,有些情难自抑,说道:“捣鼓了半天,你就是在练这个曲子?”

“嗯。”沐天落垂下眼帘,略带伤感地说道:“此曲名叫《雀舞》,由我父亲所作,是写给我母亲的……若是长笛演绎,应该更加动听。”

“能教给我吗?说不定在炽枫上抚奏此曲,更有一番风味。”

沐天落却是避而未答,抬眼郑重言道:“今日太过简陋寒酸,还请你不要介怀。待明年此时,你将年满双十,我许你一个最周全的弱冠礼宴。”

“啊?!”烈如秋惊叹一声,顿时词穷。

沐天落伸出手,又言:“你先将离音石给我。”

“嗯?”烈如秋回过神,取出离音石,不解地问道:“你要干嘛?”

沐天落接过天石双手交握,如同刀尖一般的指甲突然刺破掌根,飞速剜下一团血肉,而后将小小的石子强行塞入伤口处。

上一刻还是其乐融融,下一刻便是此等血腥的场面,烈如秋被他唬住,惊呼道:“你在发什么疯?”

沐天落紧紧捂住伤口,忍着手掌的剧痛,轻飘飘地说道:“从此往后,你可在离音石里面歇息,修行疗伤抚琴,随你所愿。但是,再也没有人可以掳走你。”

“你真是个疯子!”烈如秋掰过他的手,度了一缕圣光覆在仍在淌血的伤口上,模糊的血肉很快将天石包裹起来。他心里酸痛,口中斥道:“大概只有你这样的妖孽才会想出如此疯狂的办法来!”

沐天落似乎有些得意,握紧了拳头,哑声言道:“你看,你的生死仍在我的掌握之中。”

烈如秋啐了一声,“是是是,我横竖是逃不出你的掌心!”

沐天落一怔,幽幽言道:“我不是要拘禁你,如果你想离开,我是绝对不会强留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烈如秋莫名一乐,摇了摇他的手笑道:“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你现在连路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沐天落抽回手,“夜深了,你去天石里面早些歇息吧。”见烈如秋未动,他又说道:“你不要想着欺我眼盲,我会知道的。”

烈如秋笑骂:“疯子!”他散去神识探了探,确定山中并无异常,便取出玉蝉衣盖在沐天落身上,言道:“我把玉蝉衣留给你了,你也早早歇下吧!”说罢,他灭了炭火,掩去痕迹,瞅着沐天落的方向愣了愣,最终带着莫名的心绪进入天石小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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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