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时,风雪虽大,却挡不住谋生的人。眼见着街头几个铺面正张罗着营生,烈如秋拉着沐天落走入一间简陋的竹棚,冲着闲坐在灶台边的中年男子唤道:“掌柜,你家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出来!”
那男子抬眼看到这一身风雪的两个人,既惊又惧,开口就要拒绝,旁侧走来一名妇人急急扯住男子,脸上堆着笑应道:“小哥先坐。”而后,她走到一旁的竹桌边,用袖口随意抚了抚沾着陈年污垢的桌面,“不怕小哥笑话,我那当家的没见过世面,许是被小哥戴的鬼脸给唬住了。”
烈如秋将竹椅摆正,先扶着沐天落坐下,笑道:“只是个装饰用的小玩意儿,却不想惊扰到店家了。”
那男子仍在一旁横眉竖目,不断地对妇人使着眼色。妇人似是不见,笑盈盈地问道:“小哥想吃点什么?炒菜还是煨煲?要不来一锅牛肉煲吧!热腾腾的砂煲吃着暖身子,还能另外加菜一起煨。”
烈如秋已是饥肠辘辘,哪有那许多讲究,连忙应道:“就依掌柜夫人。”
“哈哈……”妇人大笑起来,“没想到小哥原是个斯文人,唤我一声大嫂子就成,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你可抬举了我家那口子。”说笑间,妇人摆上碗筷以及一鼎小石炉,炉里燃着炭火,接着她又问:“小哥要不要来一壶酒驱驱寒?我家自己酿的竹叶青,在阆丘镇上也是有些名气的。”
“酒就不必了。”烈如秋瞧着桌上的餐具纳闷,虽然只有他一人吃,但是,“大嫂子怎么只摆一套碗筷?”
妇人连忙打着哈哈说道:“小哥等一下哈,我这就去把牛肉煲端来。”
肉香四溢的砂煲搁上石炉,烈如秋只觉得满肚子的馋虫都被惊醒了,拾起竹筷尝了一口,肉嫩多汁,回味悠长,不过还是少了点什么。他回过头唤道:“大嫂子有没有辣酱?”话刚出口,就见那夫妻俩正凑在一起拉拉扯扯,似是争论什么,男子已是面红耳赤气不可遏的模样。
妇人听到招呼,连忙拍了一下男子,冷横一眼,瞬间转换笑容应道:“有有有!我这就给小哥拿来。”
烈如秋不免警觉起来,暗暗将心脉的圣光散向七经八脉,并未发现异常,便以神识对沐天落说道:“这店家夫妻俩鬼鬼祟祟的,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沐天落却问:“你为何要戴着假面?”
烈如秋一边吃着,一边回道:“那还不是拜你所赐,我此刻仍在禁足期间,哪能随意走动?”
“难道你戴一张假面我的神魂就不知道你出走了吗?”
烈如秋不禁好是郁闷,“说的也是……”
妇人取来一罐辣酱,一面往砂锅添加,一面试探着问道:“听小哥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砂锅的腾腾热汽在鬼面玉倛上纠缠,甚是不便,烈如秋索性解下玉倛,只图一个痛快。
仅此一刹那,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那妇人不敢置信地捂着胸口,发出一声惊叹:“小哥你,原来是玉弦族的知秋公子?!”
“啊?”烈如秋十分意外,仔细地瞅了瞅面前的妇人,没有任何印象,“你认识我?”
妇人一时欣喜在旁边坐下来,兴致高昂地说道:“知秋公子高居琼英盛名的首位,神姿仙颜谁人不识?”
听了这话,一直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沐天落倏然揭开眼帘,睁大一双空洞的黑眸瞪着烈如秋,盯得他一阵发怵,尴尬地说道:“并非如此,榜首另有其人。”
妇人却不理这些,更没注意到沐天落的动静,只顾与烈如秋套近乎,“难怪知秋公子戴着假面,这是怕被人认出来了吧?听闻公子在淬刃崖上禁足,怎么跑到镇上来了?是不是在崖上待着无趣?想想也是,像公子这样的人物,哪里会甘心被人囚居。只是……”
妇人顿了顿,凑到近前压低嗓门悄声问道:“只是民妇不解,公子如同谪仙一般的人儿,就算钱庄的生意被天族侵占了去,怎么会做起这等见不得光的营生?”
“什么?”烈如秋疑惑不解地放下竹筷,囫囵吞下口中的食物,问道:“你说的什么营生?”
妇人似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东西,几乎用气声言道:“赶尸人。”
“胡说什么!”烈如秋不屑地斥道。
妇人悄悄指了指,“喏!我那当家的就是因为见了那个,心里面膈应得厉害……”
“一派胡言!”烈如秋当即敛了笑意,取出一枚金珠了扔在桌上,冷颜说道:“吃罢我们便会离开,你不用招呼了。”
妇人没想到这位玉颜公子翻脸如此快,只觉自讨没趣,起身离开时,斜眼扫了扫裹在锦衣华裘中的那个少年,帷帽薄纱下的青白面容好似冰雕霜,浑身散着透骨的阴寒,没有半点鲜活的气息。她生出一丝鄙夷,暗想: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走投无路,要靠这种下等的差事谋生……
烈如秋见沐天落闭着眼,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不免一阵酸楚,以神识言道:“天落,你不要理会这些市井之人的言语……”
“不妨事。”沐天落淡淡言道,“何况,她说的没有错。”
烈如秋恨恨地哼了一声,面对一锅香辣的牛肉煲,吃得却是极不尽兴。
再次上路,烈如秋仍是戴上鬼面玉倛,以神识言道:“都是天魄族人闹的,将那名录卖到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沐天落却问起另一事,“你那玉倛是什么模样?”
烈如秋详细地描述黑白玉石假面,说了没几句,沐天落打断他:“你戴那张仙人玉面,把鬼面给我。”
“嗯?为什么?你不用戴吧,这些平民老百姓都没有见过你,如果遇到像悟先生那样的人,戴不戴假面一样能认出你。”
“至少你不应该戴那张鬼面。”
“哦?”烈如秋是多机灵的一个人,哪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低笑几声,忍不住又想逗人,取出另一张假面给沐天落戴上,故作正经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仙人玉面留给你吗?你脸上的疤痕虽然去掉了,但是魔君的脸总归是让人生厌的,我瞅着这张俊美的仙颜心情就能好许多,反正你现在看不见我戴着什么样的假面,这不两全其美,对吧!”
沐天落垂着眼帘没吭声,烈如秋讨了个没趣,只好作罢。
从郊镇至阆丘还有近十里路程,既已解决温饱,两个人不急于赶路,倒是需要慎重规划行程。
烈如秋仍是希望经过阆丘镇,“去找家靠谱的马坊置办一驾车马,然后寻一间舒适的客栈歇一晚,顺便把路上需要的东西尽量准备齐全。”
沐天落没有反对,被烈如秋牵着一路慢行。进入阆丘镇界,街市好一派繁华的景象,高峨华美的阁楼林立,街道上有不少人往来行走,或急或缓,手中举着各式各色的油纸伞,在满街的玉月灯映照下好似一条流淌的彩绢,纷飞的银雪为华街更增添了一份雅意。
烈如秋在询问过几个路人后,领着沐天落来到一家名谓飒影的马坊外。他们刚刚步入马坊就听见马厩传来嘈杂的嘶鸣声,马儿们好似受了惊吓。
门口的伙计被喧嚣的嘶叫声吸引了注意力,直到客人打了几声响指才回过神,眼见这对不同寻常的主顾,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官光临飒影坊,是要租马还是买马?”
烈如秋应道:“你去挑选一匹上好的玄骠马,套上车驾,厢房里面铺上厚实的绒毯,摆置卧具。置办齐整后,小爷我一并买下。”
伙计满口应承,招呼着客人在厅堂坐下。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那伙计带着一脸愁容回来,说道:“客官真是抱歉啊!今日马坊出了点意外,马儿们不知为何全都受了惊,一直不能安抚下来,所以无法让您如愿了。”
烈如秋只好领着沐天落另寻一家,未曾料到,竟然遇到同一状况。他二人又去了几家,每到一处,马厩立即传出马儿的嘶鸣,坊内的伙计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它们平静下来。
“这倒是奇了怪了。”在街上逛了近两个时辰却是一无所获,烈如秋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有人暗中作了手脚?”
“也许不是。”沐天落给出一个答案,“玄骠马极通人性,大概是因为它们不愿与死物为伍。”
烈如秋不禁手中一紧,心头微颤,竟不知如何接下话头。
沐天落似是无所谓一般,“走了许久,先找个客栈歇一歇吧。”
然而,阆丘的客栈借着各种由头将他们拒之门外,横竖就是不让他们进门,哪怕是钱财的诱惑也无法让客栈的掌柜松口。
途中经过揽竹庄,烈如秋不免多瞅了几眼,甚至想到天魄族人是否会收留没有圣物作证的天君。
烈如秋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颇为无奈地说道:“看来,我们要露宿街头了。”
沐天落点了点头,“你去酒楼尽量多备些吃的,再买点木炭,有了火盆,就算是露宿郊外,你也能安睡。”
这时,烈如秋不得不感叹幸亏有藏霜,不然如何背得了这些东西?
酒楼的伙计并不友好,看在一大把金珠子的面子上,依着烈如秋的吩咐将吃食及木炭分别打包,而后十分诧异地目睹数十个大小包裹不翼而飞。
烈如秋根本不想理睬这些市侩小人,拉着沐天落回到风雪中,以神识说道:“天色已经暗了,我们先寻个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吧。”
沐天落问了问此刻方位,盘算片刻后说道:“阆丘官道向北通往青木关,关外应是一片竹林,方圆大约数里。竹林北面有河流经过,河上的石桥通往凤登山,此山是黛渊郡的北界。我们总归是要向北而去,不如穿过青木关后,今夜在关外休息,你觉得如何?”
烈如秋看天色暗沉,漫天的风雪一阵紧过一阵,担心沐天落的体力,“你还能走得了那么远吗?”
“无有大碍,”沐天落自嘲言道:“这一路,你我只能依靠两条腿步行,应该提早适应才行。”
“要不是你把碎云流云留在北冥,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
“未为肯定,仙鹤更有灵性。”
“得了吧!左右说不过,你总是有理。”
“这些地方你从未去过,看看沿途的风景也不错。”
“难道你去过?”
“灵识去过,可以算是吧。”
“此去北冥,算起来有超过万里的路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想到各种未知的艰险,烈如秋无法乐观。
“只要方向正确,没有停下脚步,总有抵达的时候。”沐天落丝毫不忧,“你不是总想着游历天下吗?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人生一场修炼,不过一死罢了。”
……
一路上,二人无声地拌着嘴,走走缓缓,临近子时终于穿过青木关,走入幽暗的竹林,寻得一处还算避风。
待烈如秋将火盆点燃,沐天落靠着竹枝已经困顿不振,仅是强打精神与他搭着话。
忽而,沐天落笨拙地扯着斗篷,说道:“这件貂裘你拿去披着,林子里面寒气重,小心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我哪有那么娇贵,”烈如秋按住他的手,虚心请教道:“不过,说到驱除寒息,如今我轻易不敢引聚炽息疗伤,你可有什么两全的办法?”
沐天落执意解下貂裘,将其推过去,“驱除寒息不急于一时,今天夜里你尚需保暖才对。”
烈如秋拗不过沐天落,只好接过貂裘挨着他坐下来,散去神识在林子里面探了探,发现几道敌意。
准确地说,敌意共有九道,而且不久前才和他们打过交道。
烈如秋不由低声嘟哝道:“这些人真是阴魂不散。”
沐天落双眼未睁,懒懒地问道:“是什么人?”
“前几日他们守在竹渊庄园外面专门候着我,不知是什么来头,”提起此事,烈如秋仍难释怀,“我破不了他们的九重天罗阵,还是公子惜出手把他们吓跑了。”
“有多少人?”
“九个。”目光所及处,烈如秋已经看到数个身影出现在竹林间,他取出炽枫,“这一次,我要让他们尝尝离音八阵的滋味。”
沐天落却说:“杀鸡焉用牛刀?借此良机,你正好可以修习御心术,试试以一敌众。”
“这个……”烈如秋没有底气,“要是不敌,再想抚琴可就来不及了。”
“几个毛贼,你怕什么?不用伤人,只需令他们生出幻念即可。”沐天落悄悄点拨了几句。
烈如秋当即会意,收了炽枫,定了定心神,凝神聚息将炽息牢牢敛于脉丹深处,在掌心腾起一团赤色的云雾,心念所至,云雾携挟星辉散至林间,竹枝上的冰凌星星点点,仿若一颗颗火红的晶石,与公子惜那日的紫晶阵竟有**分相似。
那九人在距离数十丈的地方停下来,见了这般景象大感意外,齐齐看向靠坐在竹枝下岿然不动的人,帷帽上已经积了一层银雪,华贵的锦衫衬着火光,雪色仙人玉面溢着赤光,周身散着极致的寒息。
烈如秋见这九人心生犹疑,立即有了几分底气,朗声言道:“你们是不是没完了?小爷可没有闲情逸致跟你们周旋,不如来个干脆罢。”
初次尝试以御心术列阵,烈如秋借鉴自己的炙焰星阵,虽然只发挥了七八成威力,仍然不凡。若论单打独斗,他的修为原本就高过那九人当中的任一个。再加上纵然那九人的九重天罗阵得心应手,可惜心底存着莫名的畏惧,于是很快就败下阵来。
烈如秋手下留情,将这些人略略教训一番后,暗施手段把他们打发走了。敛了气息,他回到沐天落身边坐下来,尽管已经非常倦怠,心情却是大好,他以神识言道:“没想到御心术除了操控心神,竟然也能聚阵破阵。这些人应该不敢再来找麻烦了吧?”
“也许吧……”沐天落的心力早过了极限,身体虚软坐不住,滑倒在雪地上,蜷着双腿闭上眼,混混沌沌间还惦记着一些事,“你有没有顺便改了他们的记忆?”
“当然!”烈如秋有些得意,“他们以为我离开阆丘后向东南方向去了,恰好公子惜曾说过要带我去悬镜崖。这下可是南辕北辙,教他们再也找不着北……”
“悬镜崖,确实不错……”沐天落喃喃几句便沉沉睡去。
烈如秋替沐天落解下帷帽,盖在他的脸上遮挡飞雪,而后拾起貂裘裹在身上,紧紧靠着火盆,再一次散去神识探了探,确认再无任何异样的气息,总算安下心来。
幽暗的竹林时有风撼枝叶,密密的雪花悄悄堆积,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一声细微的炸响,虽然天寒地冷,却不失温馨惬意。
可惜,总有不速之客打破这样的静谧。
丑时刚过,竹林间的雪地上突然浮现一双脚印。这双脚印一步一顿,缓缓接近那处温暖的角落,悄无声息,甚至看不到脚印的主人。脚印最终停在烈如秋的身侧,火光中凭空闪现一只纤纤玉手,一道凌厉的气息直指熟睡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