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醉竹院,意味着必须直面诸多难题。就算烈如秋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开门所见便是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亦无法淡定。
骤然看到公子悟,他一时惊慌失措,未加思索一把推开沐天落,双手抓住门闩,作势便要关上。沐天落立即抬手挡住门扇,低声说道:“御心族人对你没有恶意,不会为难你,不用担心。既然已经决意行此险路,不论面对何人,你我都不可示弱。”
烈如秋怔住,有点脸热,松开了双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沐天落向前迈了一步,端正地站在门檐下,对着远处哑声言道:“御心族长不召而至,所为何故?”
寥寥数语,声音不大,气派不小,烈如秋听着却是一阵心虚。
时隔数月,公子悟再次见到沐天落本人,心底深处生出几分唏嘘。这个少年看起来没有多少变化,还是那样孤傲疏离,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似的。
尽管早已料到必有这样的相遇,但是一旦当头对面,这张极其熟悉的面容给他的感觉仍是说不清道不明,隐约间生出一丝莫名的退缩。
当然,公子悟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改了心意。他唇齿未启,清音已传:“时别数月,臣等多有挂念,特来恭请天君登临悬镜崖,以期君臣相聚。”
沐天落轻巧言道:“莫非尔等欲将悬镜崖主之位传于本君?”
一听这话,站在身侧的烈如秋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暗骂:这小子的想法怎么如此奇特?他是想要把公子悟气死了好脱身吗?
公子悟不急不恼,“并非传位,臣等希望天君回悬镜崖静居安魂。”
沐天落言道:“悬镜崖规,出师弟子若非继任崖主则不得登崖。本君身魂两安,无需静养。族长若是无有他事,就此作别罢。”
公子悟淡然一笑,和颜劝道:“臣等实在不愿坐看疾风乱雪无尽无止,苍生深陷苦寒已有数月,天君若是心怀仁义,不应等闲视之。以一己性命换来天下安宁,乃是天君之德,天君亦能就此解脱,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了这一席话,烈如秋不禁大怒,脱口斥道:“悟先生,当日您在揽竹庄曾许诺于我,如果我能将沐天落唤回来,面对重情守诺的血肉之躯,您会尽力帮扶于他。旦旦誓言犹在耳边,此刻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公子悟言道:“知秋公子,此时并非彼时,不可一概而论……”
“彼时如何?此时又如何?在您眼中,君子之诺竟是一句戏言吗?”烈如秋怒言:“天落究竟做了什么?您竟然罔顾君臣之道,甚至不惜出尔反尔!在这里妄谈什么君子之德!”
公子悟耐心解释道:“天君已是毒入心魂,不宜在世间随意行走。”
提起妖毒,烈如秋更气,当即向前一步,毫无顾忌地说道:“您是现在才知道妖毒的危害吗?在暮宗山的时候,要不是您与岚先生推波助澜,作壁上观,放任公孙雴云胡作非为,天落怎么会身陷寒息与妖毒?”
烈如秋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的沐天落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只顾自己一吐为快:“早在栖夕阁,您既已清楚他身染妖毒,也知道他心魔初现,为何没有当场取了他的性命?那时您对他并无任何芥蒂,还在公孙雴云面前共同演了一场好戏。他要是你们口中的地煞魔星,那你们先前的所作所为算是什么?岂不成了助纣为虐吗?你们动辄以天下苍生为由,可曾扪心自问,你们究竟为苍生付出过什么?天落孤身应战收复北冥,甚至去除妖族的恶咒,您与岚先生做了什么?不仅未曾施予援手,甚至刻意隐瞒诸多隐事,这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吗?时隔不过半年时间,您便倒戈相向,御心族人的承诺竟是这般不值一文!”
烈如秋意犹未尽,沐天落忽而握住他的手腕,隔着衣袖悄悄捏了捏,及时开口言道:“本君行事一向以天道为准,若有不妥之处,族长尽可明言,不必将心魔当作借口。”
对于烈如秋,公子悟原本心存愧意,此刻面对这等怒火,亦是不能轻易辩驳。幸而沐天落适时打断,正可让他回到正题,于是十分客气地说道:“天君身魂分离,恐怕超出了你自己的预期,而今神魂已然失控,臣等无法置身事外,任由苍生陷入危难。”
沐天落又言:“既是本君的神魂,一言一行皆从本君旨意,世间尚未出现因本君过失而生出的离祸,何来失控之说?且看神魂主理的圣都天试,可有哪一条违逆了本君拟写的章程?”
公子悟应道:“四海八荒频频彰显异象,臣等无法置若罔闻,请天君能够正视。”
“纵观过往千万岁月,天降雪灾与血日凌空皆非首次。尔等单凭这等异象,无有任何实证便要掠取天君的性命,这是何等草率的决断?”沐天落的语气渐渐冷冽,沉声质问:“你不惜亲授绝学,游说烈如秋唤醒本君,此刻却借口心魔二字要将本君囚禁。请问族长,尔等先囚本君肉身,再灭本君神魂,那么是要将这天下交给何人?是御心族长预备取而代之,还是悬镜崖主打算违背星空血誓,或者任由公孙子嗣兴风作浪,甚至坐看还魂的魔君寻仇作乱。这便是尔等的谋划么!”
公子悟表面声色未动,心内早已暗起波澜,甚至生了一丝动摇:岚先生的论断当真就是无懈可击的吗?
沐天落似是无所畏惧,慷慨言道:“人性皆有善恶,鲜有十恶之辈,尚有宽恕之道。即使本君乃神魔一体,于尔等眼中难道仅存以死谢罪这条绝路?本君掌理天下的时间虽短,或许褒贬不一,自认无愧苍生。尔等仅凭臆断,推测本君祸及天下,认定本君罪不容诛,广布剿魔檄文,一意孤行只为夺取本君一命,如此行事岂合天道?族长此来醉竹院若非与本君论理,那便尽管出手,本君自知修为不及族长,但亦绝对不会任尔鱼肉,束手就擒!”
烈如秋听了他二人的对话,见公子悟显出几分迟疑,不禁暗暗震惊:看起来他们好像并不知道天落失去了修为,恐怕更不知道兽化一事吧?
少顷,沐天落继续言道:“既然族长心存犹疑,不妨先行回去细细思量。这天下若是换了他人掌理,还有哪一人能比本君做得更好?仅仅因为无法将本君拿捏在掌中,便心生无妄之惧,尔等将天道视为何物?既是天君的属臣,理应忠心事主,没有真凭实据,岂能危言苍生?此前尔等几番挑衅,本君可以不予追究,许你闭关三年自省。如若执意妄为,休怪天道无情。”
公子悟本是究极讲理的一个人,理不通则行不正,修的又是顺应本心,心未安则意难平。沐天落的一席话恰似戳中他的痛点,不免更加犹豫。
见公子悟没有回应,沐天落向前再迈一步,走出醉竹院的结界,握紧烈如秋的手腕,言道:“烈如秋,你将院门关好,就算家徒四壁,亦不容他人轻侮。”
烈如秋依言合上院门,领着沐天落走入风雪中,见公子悟似乎失了心魂一般站在雪地里纹丝不动,便俯在耳边问道:“我们去往哪个方向?”
“阆丘,先寻个地方用膳,再作打算。”
二人携手并肩而行,临近公子悟时,听他低声劝道:“天君欲往何处?知秋公子为了从淬刃崖脱身导致寒息入体,而你心魔已生尚且自身难保,忍心连累他一同亡命天涯吗?”
沐天落缓下脚步,淡然应道:“本君尊重他的选择,族长请回罢。”
公子悟还欲再言,沐天落压低声音别有深意地说道:“既然说起心魔,族长何尝不是体会良深?这么多年来,让你一直深深后悔的究竟是什么?是后悔没有遵照天君诏谕除妖伏魔,还是后悔没有紧随道侣身畔共渡劫难?如今苍黄翻覆,莫非正是心魔所致?族长身陷懊悔多年,早已心魔入魂,始终无法解脱。这样论起来,本君是否需要因此而担心苍生的安危?”
这一段话就连烈如秋听了都要侧目,公子悟更是无法淡定,眸底神采顿失,似是再无余力关注旁的事情。
这时,沐天落悄悄扯了扯,烈如秋当即会意,领着他扬长而去。
在雪地里默默走了数里,烈如秋忽觉一阵后怕,忍不住低声自言:“他会不会改了心意再追过来?”
“不会。”沐天落明显心力不济,拖着沉重的脚步,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烈如秋见状停了下来,想到一个主意,“要不,我把你引到天石里面去吧?那里暖和,你正可歇一歇。”
沐天落摇着头松开手,实在难以支撑,在雪地坐下,轻喘言道:“我怕是经受不住天石里面的气息,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烈如秋瞅着四面一片荒凉,总觉得不安心,“这荒郊野外的,风寒雪急,怎是休息的处所?我背着你继续赶路吧,到了阆丘去找家客栈。”
“你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身上还有伤,如何能背得了我?”沐天落蜷起双腿,低头抵在膝盖间,“稍坐片刻即可,你不用担心。”
烈如秋亦觉脚下虚软,便不再逞强,挨着沐天落坐下,悄悄散去神识探向竹渊庄园方向,果然不见公子悟的气息。
仅是几句话就改变了初衷,这是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御心族人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明明身负惊天的修为,偏偏因为似是而非的理由退却……不过,究竟是因为御心族人太好忽悠,还是这个妖孽太能编排?只是三言两语就占尽了天下的道理,而且还真是怎么听怎么有理……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忽听沐天落含糊言道:“烈如秋,你离开淬刃崖回来寻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嗯?”烈如秋瞅着帷帽下的人低埋着头,一时拿不定该如何回应,却听他喃喃言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值得怜悯。”
“何出此言?”烈如秋有些不悦,“但凡了解过你经历的人,都会为你鸣不平。他们这样对待你于理不通,太过轻情寡义。”
“你这个人是真的傻……”沐天落的声音越来越轻,嘟哝着就没有下文了。
烈如秋忽而意识到某个问题,轻轻揭开银貂斗篷的一角,果然看到一簇毛茸茸的狐尾探出衣角攀在腰间,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叨叨几句竟然不是胡话,而是梦话!说是坐一会儿,这也能睡着?
在风雪里休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舒坦。仅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沐天落悠悠醒来,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言道:“走罢。”
烈如秋玩心忽起,故作愤然地斥道:“你为何要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沐天落十分诧异地瞪着黑眸。
“我回到醉竹院寻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骂我傻?”
听了这话,沐天落顿悟,满面的窘迫无法掩饰,匆匆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无奈又停下来,强作镇定地说道:“你不饿吗?还不赶紧领路?”
烈如秋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跟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边走边笑:“臭小子!梦里还惦记着骂人,真想将你一顿好打。”
“那你怎么不出手?”
“我怎会是恃强凌弱的人?等你恢复了修为,我再好好地教训你。”
“你敌不过我的,不如现在就让你解解气。”
“还是罢了……”烈如秋将手紧了紧,察觉到沐天落脚下一顿,忽而问道:“你身上的那些伤疤,为什么圣光不能修复?”
“嗯?”沐天落又是一顿,“或许是因为跟天石有关吧,流光总会留下印记的。”
“那还疼吗?”
“不去想就不疼。”
“哦。”烈如秋觉得他太轻描淡写了,“那妖毒呢?”
“嗯。”
烈如秋有点迈不动脚了,停下来抓起他的手,问道:“那你手上的伤呢?天罡之气一直都在这里。”
沐天落低着头,“别问了。”
是了,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哪怕烈如秋曾经共享过那段经历,一旦抽身便成了模糊的记忆。
烈如秋放下沐天落的手,重新握住他的手腕,想起另一事,低声言道:“这些天我居然忘了跟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原本我回淬刃崖是为了给你安魂,早知道你没疯,我就不去瞎折腾了。说到正事,趁你现在清醒,能不能将《净蚀》的曲谱交给我?如果能解妖毒,自然不存在什么心魔了。”
沐天落却是沉思半晌过后才道:“不仅仅是曲谱,其他的修行心法我都可以教给你。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不准再对我施用御心术。”
“我哪里对你用过御心术?而且,我怎会御心术?”烈如秋莫名其妙。
“你以为公子悟传授给你的是什么?若非御心术,你怎么可能探知我的记忆?你又怎会知晓那些隐秘的往事?”
“御心术?”烈如秋被惊吓到,慌忙解释:“他说那是掌控神识的方法。如果早知道是御心术,我绝对不会对你……”
沐天落立即打断:“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净蚀》的曲谱不在我手上,口述给你又恐隔墙有耳,只能借助你的神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用御心术。”
一听“隔墙有耳”四字,烈如秋突然警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悄声言道:“你这么一提醒,现在先不谈这些了。”他想了想,又有些沮丧,“可是在那些神仙们的眼里,恐怕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控之中吧。”
“你敛了炽息,他们轻易探不到。”沐天落似乎并不担心,“你可借用神识与我交流,我也正好免了嗓子疼痛。”
烈如秋听后,想起那些被他的灵识弄得一惊一乍的日子,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当即分出一缕神识探入他的心海,轻唤:“天落,你能听到吗?”
心海冰原幻化出一片湖泊,宛如曦和山的玉魄湖,似有云雾蒸腾,湖畔伫立一个身影,虚实相交银光微闪,正是沐天落的模样,一如当初。
沐天落抬手轻挥,云雾变幻,恰似一卷白帛自天而降,渐渐显现字迹。他言道:“这就是《净蚀》,你可先行记下,待到妥当的地方,你再依谱习之。”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异常安静,烈如秋一边领着沐天落前行,一边默默记谱。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进入阆丘镇郊,渐渐有了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