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风雪中陆续出现几个人影,体态各异,衣着不一,瞧不出是什么路数,隐隐透着几分诡异,绝非善类。
这些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屏声敛息打量着雪地上的孤身黑衣人,均是沉默不言,神色谨慎,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烈如秋数了数,来的共有九人,正是可以聚结杀阵的人数。他刻意压低嗓音,哑声问道:“你们也是来投店的吗?”
此问一出,众人似乎觉得意外,别有深意地相互瞥了几眼,其中一个穿着缃黄锦绣束袖衫的男子讪笑一声,轻佻言道:“荒郊野外,投什么店?”
烈如秋又问:“此处原有一座庄园,怎么不见了踪影?诸位是否知晓是何缘故?”
“庄园?哈哈哈哈……”另一黑衫男子笑得肆无忌惮,“阁下是从异世来的吗?难道你不懂得穷凶恶地不得安身的道理?”
“穷凶恶地?”烈如秋低声嘀咕着,心中愈发不安,更加忧心沐天落,于是顾不上许多,追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变故?竹渊庄园本是清秀之所,雍容雅洁,怎么会跟穷凶两个字沾上关系?”
那九人似有默契一般,朝着烈如秋走近几步,恰好守住各个紧要的方位,瞬间结成一张严密的罗网,只待收网捕获猎物。
缃衫男子睨着烈如秋,傲慢地说道:“没想到,阁下如此寡见少闻,居然有胆量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既然你不怕死,我也不担心你知晓实情。”
“哦?”烈如秋太想知道实情了,偏偏无法无视这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看来,诸位已将小爷视作网中之鱼,今日是决计逃不出你们的围杀咯?那便据实相告罢,免得小爷做了个糊涂鬼。”
缃衫男子瞅着烈如秋虽然戴着骇人的玉倛假面,却是修为平平,没有任何法器傍身,孤陋寡闻不知时事,心里面已经将他看作死人一个。
他们在此处守了大半个月,没有等到想要的那个“猎物”,早就耐不住寂寞。如今来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正好可以拿来解解烦闷。
缃衫男子虽未放松警惕,语气却明显轻快了许多,“每个新年伊始,各地星官依照惯例观星读辰预测吉凶,这个规矩你总该知道的吧。往年,观星论一向以悬镜崖为尊,今年也不例外,只是多了一份神域御心族的评星录。两篇文章虽有小异,但都特别指明一处,地生恶煞,天降魔星,有灭世之兆。”
烈如秋闻言大惊,脱口言道:“难道他们指的是竹渊庄园?”
“呵!”缃衫男子满面皆是嘲讽,像是看着傻儿一般瞅着烈如秋,“你说得没错。这四个字可了不得,如今无人敢提,阁下倒是胆大得很,不怕犯了忌讳。半个多月前,观星论与评星录一并昭告天下,揽竹庄还没来得及设置禁制,众多百姓手持驱魔火符蜂拥而至,一把业火将这里焚烧殆尽。”
“烧了?”烈如秋再次震惊,心下暗想:却不知道醉竹院的结界能否敌得过万千火符。还有这驱魔火符,当今世间只有一个地方炼制的火符有驱魔的功效,那就是来自憩霞镇。难道烈焰庄……
缃衫男子继续言道:“这个庄园是谁的产业,你不会不知道吧。揽竹庄原本计划把这里圈禁起来再作打算的,如今在火符下化作一片焦土,想必认为这样更为稳妥,于是不再计较。这里已经是一块死地,既没有灵气,也没有煞气,魔物再无作乱的可能,世人将那四个字视作禁忌,唯恐惊了魔魂从而择地降世,所以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更不会信口胡言恶兆之名。”
“切!”烈如秋甚是不屑地啐道:“一派胡言!若是照着这种说法,那你们怎么不怕恶兆?为何还要守在这里?”
“我们哥几个在这里只是为了等人。”缃衫男子笑得十分轻狂,“当然,不是等候你这样不通事理的傻子。”
“呸!”烈如秋恨恨斥道:“借着悬镜崖与御心族的名头来唬人,你可是打错了算盘!小爷我岂会怕他们?你们在等谁?死到临头,不妨先跟小爷说说,说不定小爷一时心情不错,领着那人去到你们的坟头了结心愿。”
这几人见烈如秋口出狂言,当即怒火横生,口中骂骂咧咧,手中星芒骤生,杀阵瞬间成形。
缃衫男子正是领阵的人,恶狠狠地说道:“修为不高,口气不小!哥几个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不能撑过一百息!”
这些人结的是什么法阵,烈如秋还真没有看出来。他在阵中闪躲腾挪,始终看不透法阵的破绽,更是解不了阵,只能疲于应付。
烈如秋原以为遇上几个不入流的劫匪,不需师门的修为便能随手打发。然而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人结阵极为严谨,似有名门风范。
周旋不及一盏茶的工夫,烈如秋眼见捉襟见肘,气息渐乱,大有力不从心之势。瞧不出法阵的机巧,终是如同困兽。
烈如秋想到离音八阵,那段能破万阵的神曲。
可是,一旦他亮出炽枫玉琴,岂不是等于自报家门吗?
反正他离开淬刃崖的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何必纠结于此?不如聚结星阵,早早打发了这些人。
心有此念,烈如秋当即于指尖聚起一团炽息,瞬间化作一条烈焰赤龙,如同伏龙跃海扑向缃衫男子。
烈焰炽息瞬间来到面前,缃衫男子惊诧间本能地向后退了几大步,口中大呼一声:“咦?你是烈焰庄的?!”
烈如秋冷嘲:“不错,算你还有点眼光。”
“呵!”缃衫男子很快稳住阵脚,将手中的星辉催得更旺,面露欣喜,兴致高昂地笑道:“只道是擒了个误入罗网的替罪羔羊,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正主。烈如秋,哥几个等你很久了!”
烈如秋很是意外,瞧这群人一副饿狼扑食的模样,在这荒凉的雪原布局埋伏,就是单单为了等着他自投罗网?他不屑地问道:“你们是谁啊?”
缃衫男子打了一个手势,九人齐齐拔出银剑,各自划开剑意,星辉如丝如线,法阵气息忽变,声势远远胜过方才。
“哥几个是什么来头,你就没有必要操心了。”缃衫男子杀意渐浓,语气愈发冷冽,“我们本是抱着万中无一的希望候在这里,没想到你还真敢离开淬刃崖那个安乐窝。既然你前来此处找死,那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话音未落,杀阵已起。无数剑光交错成网,将方寸天地片片切割,九道星芒汇聚成一体,幻化成一柄巨剑,斩向烈焰赤龙。
烈如秋认出这个法阵:九重天罗阵。正是当日江云澈率领三十五名属下围杀沐天落的战鸢杀阵。
此时的九重天罗阵虽然只有九人成阵,也没有战鸢相助,但是这九人的修为远在江云澈属下士兵之上,法阵密不透风,一招一式皆在要害。仅此一瞬间,烈如秋失了先机,再无机会取出炽枫抚琴破阵。
事即至此,他有些后悔:终是轻视了对手……
烈如秋没有余暇去回忆当初沐天落是如何破解九重天罗阵的,只是依稀记得他用了九星弈棋阵。然而仓促间,他来不及悟透棋阵的真谛,更不用说运用自如了。
这大概就是病急却无良方吧。情急下,烈如秋竟想不出任何对策,心中无比懊恼,空有一身修为却被困在阵中毫无施展的空间。加上他在冰河里面冻了几个时辰,炽息已是大打折扣。
以一敌九,破解法阵,真的是太过艰难啊!
烈如秋不免有些心灰气短,忽而自怨自艾起来。
眼见着烈如秋险象环生,忽闻一声清啸破云而起,此间天地骤然变色,皑皑银雪腾起浓浓紫雾,无数冰凌自四面八方飞至,闪着耀眼的紫色光芒,仿若璀璨的紫晶铺天盖地。
突现这般异象,缃衫男子忍不住低声骂了几句,同时撤了手中银剑,转身狂奔离去。其他八个人的举动竟是惊人的一致,似是狼奔兔脱四下散开,飞速隐没在夜色中。
等烈如秋意识到来者是谁的时候,那九个人早就没了踪影,就连神识也探不到他们丁点儿气息。毫无疑问,紫雾紫晶的主人尚未露面,这群人就被吓破了胆,以至仓皇逃窜丝毫不顾体面。
烈如秋轻易脱离了困境,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种挫败的感觉太令人难受了!
他敛了烈焰,抬首望向某处。未过片刻,一袭雪色锦衫的公子惜翩然而至,全身未沾半点风雪。走到近前,他优雅地唤道:“知秋,别来无恙?”
烈如秋自嘲轻笑,取下鬼面玉倛应道:“惜大哥来得可真是时候。”
公子惜细细地扫了一眼烈如秋,怜惜地说道:“你怎么又离开淬刃崖了?你身上染了寒息,需要及时调理,要是伤及心脉可就麻烦了。现在不是独自在荒野闲逛的时候,外面并不太平,危机四伏,宵小之辈比比皆是,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啥?”烈如秋当即倒退几步,十分戒备地说道:“惜大哥,你说什么话呢!淬刃崖可不是安身之地,点砺山上的一群老家伙正想着要废了我的修为,我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逃出来,你休想再把我捉回淬刃崖。”
公子惜未加深思随口说道:“那就送你回烈焰庄吧!”
烈如秋想到那些驱魔火符,不敢细问,含糊言道:“我可不想把麻烦带回师门。”
公子惜沉吟少顷,又言:“虽说我族隐居之地向来严禁外人涉足,但是你曾得师门传承,想必师尊不会拒绝,你便随我回御心族罢。”
“大可不必!惜大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是想把我幽禁起来吗?”烈如秋强压着一阵一阵腾起的心火,不悦地说道:“飞刀门已被你们的御心术耍弄了一遭,我如果跟着你去御心族隐居的地方,义父肯定认为我是被你们掳去了,岂不是惹来无妄之灾?”
“误会!”公子惜急忙否认,“这是天大的误会!我御心族还不曾这般目中无人,怎么会狂妄到如此地步?能在淬刃崖上毫无顾忌施展手段的人,普天之下唯有那缕神魂啊!”
“!!!”烈如秋满面惊诧地瞪着公子惜,哑口无言。
公子惜好言劝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蹚这道浑水,师尊也不愿看到你有任何危险……”
“悟先生?”烈如秋不打算再跟公子惜兜圈子,直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是悟先生令你来的吗?他现在是如何打算呢?”
“知秋,”公子惜踌躇再三,十分委婉地说道:“前些时日,我本想让那个叫云生的小伙计给你带话,让你及时返回淬刃崖,无奈那缕神魂的手段太过高明,我终究不是对手。幸好,你还是离开了。你一回到淬刃崖,师尊与岚先生立即诏告评星录,向世人示警……”
“什么?!悟先生居然……”烈如秋惊得说不出下文,“为什么?”
“那日子夜你突然离开淬刃崖来到醉竹院,师尊原本以为事情已有转机,然而你的气息稍纵即逝,再也无法探知。没有人知道醉竹院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伙计仍旧按时往院内送去膳食用具。此处的禁制无人能解,云生身上的法咒也是同样,这显然是神魂的手法。由此看来,他非常看重这具肉身。”为了能让烈如秋清楚自己所处的境地,公子惜干脆和盘托出,“评星录将这里列为极凶至煞之地,目的是教世人避而远之,待天魄族借机将其圈禁之后,再想办法破除醉竹院的禁制。然而,神魂却操控成千上万的百姓以驱魔火符施放业火,将整个庄园烧得一干二净。师尊与岚先生不愿伤及无辜,只得任由神魂借着火势再施结界,醉竹院因而失去踪迹。”
烈如秋再次震惊,“是神魂烧了庄园?你不是说他非常看重自己的肉身吗?他不怕驱魔火符将醉竹院一道烧了?”
“师尊与岚先生一致认定,神魂正在炼养魔蛊。哪怕是世间最为正宗的驱魔炙焰,来自曦和山最纯正的炽息,他也毫无顾忌。这正是最最可怕的地方,他根本就是肆无忌惮……”
“什么是魔蛊?”
“据岚先生推论,断定这缕神魂乃是神魔兼具的天降煞星。如今魔兆已现,魔蛊初生,所幸尚未形成气候,我们还有机会将其剿灭。”
听了这话,烈如秋如遭雷霆轰顶,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从见面到现在,关于沐天落的现状,公子惜一句都没有向他问起过。
他们不是无法探查醉竹院内的一切吗?怎么就做出这样的论断了?
他忍不住问道:“惜大哥,你怎么不问问我沐天落现在的情况?”
公子惜微微摇头,轻声叹道:“不用细问也能猜到。其一,就算沐天落已经苏醒,但是你并未向师尊报信,想必情况不容乐观。其二,醉竹院被神魂操控在掌中,与外界断了音讯,说明沐天落对神魂是无能为力的。其三,神魂支使庄园的掌柜更换了伙计,不多久你就匆匆离开,直接回到淬刃崖。师尊观你心绪焦虑,似有紧迫的事求助你的义父。不难猜测,必定是为了沐天落,而且极有可能与他的心智相关。飞刀门的寒玉床是安魂定魄的灵器,你大概是想借着寒玉床的灵力为他驱除心魔。种种事实摆在面前,我还有必要问你吗?庄园被火符焚毁,神魂仅是加了一道结界,我等便束手无策,莫说找到沐天落的肉身,现在连带整个醉竹院都不见踪迹。”
烈如秋却是好一番感叹:原来我的行踪尽在悟先生的眼中。他将公子惜的话反复掂量,试探着问道:“惜大哥,你今夜为何会在这里?是在尝试破解结界吗?”
“可以这么说。”公子惜抬眼望向原本是庄园大门的方向,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师兄弟九人住在揽竹庄已有一个月,与天魄族人共同推演钻研破解之法,终是没有头绪。说来惭愧,我等从未见过这种虚无之阵,好似包罗万象,却又空空如也。无法触发的法阵,寻找阵眼无从谈起。”
烈如秋十分纳闷,“这么大张旗鼓地尝试破阵,你们不担心神魂再施手段吗?他现在去哪里了?他在做什么?”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手段非常自信,设下禁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似乎在急着寻找某样物件,行踪飘忽不定。”
烈如秋的心头一震,极力忍住心绪激荡,又问:“隐匿整个庄园的禁制与醉竹院的禁制,是相同的吗?”
公子惜点头认可,烈如秋又问:“对于破解醉竹院的法阵,岚先生和悟先生是不是已有对策?”
公子惜却不回应,转而言道:“知秋,无论是你的义父还是师尊,包括岚先生,我们都不希望你身处危境。沐天落的事你已经尽力,不必在此流连。你如果不愿回淬刃崖和烈焰庄,或许可以劳请师尊向岚先生说明缘由,我送你去悬镜崖如何?”
烈如秋仔仔细细地盘算一番,暗暗打定主意,决定再赌一次。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低声言道:“惜大哥,我听你的。不过,我还想再试一试。”
“试什么?”
“破解禁制。”烈如秋忽而笑道:“不是我狂妄自大,或许炽枫玉琴不同凡物呢?”
公子惜目光闪动,喃喃言道:“炽枫……未尝不可。”
烈如秋取出炽枫,在雪地盘膝而坐,“惜大哥,我在淬刃崖乱奏一曲,解了义父设下的禁制取出飞刀令,此刻我便以这曲试一试。”
公子惜见烈如秋说得认真,便不作他想,退开数步警戒四周,让烈如秋安心抚琴。
弦动音扬,漫天风雪瞬间顿在半空,铮铮铁骑自八方奔袭而来,千军万马列阵冲锋,一条烈焰赤龙当空而舞,仿若王者之师藐视苍穹众生,声势万不可挡。
赤玉炽枫好像一团炙焰,灵力四溢,万丈光芒点亮此方天地,铿锵曲调既如战鼓雷动,又似杀意激扬。
顿在当空的银雪被炽热的赤龙卷过,化作蒸腾的白雾,映照着赤光如同轻纱曼舞,好似瑶池仙境如梦如幻。
虚实变换之间,某样无形的东西悄然碎裂,火光中浮现出一幢院落,四周皆是烈火焚烧过后的黑斑,清清冷冷,孤孤单单,凄凄惨惨,无声无息,却是唯一幸存的院落。
看到醉竹院现身,公子惜一时心绪激荡,欣喜过望,没有去关注烈如秋。耳听琴声骤止,眼见烈焰赤龙一头扎入院中,他顿时大惊失色,转过目光:烈如秋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
公子惜当即生出一团紫云,默念几句,将其弹向夜空。
仅仅十余息,公子悟亲临。他望着黑黢黢的醉竹院,紧蹙眉尖,低声叹道:“这孩子,却是情义太过,特别善于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