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执鞭辞亲恩

刹罗渊位处炼刀峰的东北端,与匿刀堂相距不足十里,有无数山路可以通往那里。其中有一条捷径,由丈余宽的险道相连,一侧是陡峭的山体,另一侧是断裂的悬崖,犹如一条绝路,蜿蜒起伏,凝冰积雪,禁制重重。

影魅丝毫没去考虑那坛棋子有什么机巧,也没有开口询问烈如秋究竟是何打算,至于他是如何破解禁制取出飞刀令的,她更是不愿深究。如果知道得过多,反而要承受不必要的负担。

此刻,她只希望自己能够跑得更快一点。

刚刚踏上这条捷径,那道再为熟悉不过的月华已经离开崖顶,未用数息就已抵达此前她站立过的地方。那道月华在匿刀堂内仅是停留几句话的工夫,而后紧随而来。

石道上滑不留脚,万难立足,影魅当然没有自信到在雪道上与她先生竞速的地步。她的双手各执一柄轮刀先后抡向山壁,轮刀旋转着插入山体,略作停留后向前滚去。趁着刀刃扎在山壁上的那一瞬间,她飞速踏上轮刀,紧接着跃向下一柄刀刃。

影魅借着两柄轮刀在山壁上兔起鹘落,急速前行。

月影当然知道是谁拿着飞刀令,也十分清楚这条石道的尽头其实是死路。他无法理解影魅的行为,另一方面更加担心安坐于匿刀堂内的义子,不由放慢了速度。

心中牵挂两处,月影既疑惑又恼怒。他抬眼虚望刹罗渊,弟子的身影在银雪间起落,似是义无反顾;心神探向匿刀堂,义子的气息平和,并无任何异状。月影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先拿回飞刀令。

身后的月华稍作犹豫再度迫近,速度快得令人窒息,影魅愈发紧张起来,刹罗渊尚有数百丈的距离,先生追上她恐怕只需数息。

要不是石道太过险峻,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悬崖,月影早就出手了。他发出一声清啸,警告弟子立即停下脚步。

影魅虽是心神激荡,仍然咬牙坚持,手中的气息催得更急,金色的轮刀转得更快,刀刃仅是擦过山石一刹那就腾空飞旋,朝着数丈外扎过去。

此刻并非身处生死一线,影魅却仿佛回到身为赏金猎人的日子,再次体会到刀口舔血的惊险与无视生命的冷漠。

若非摆脱心魂的控制,她将永远沉沦于此。如果不是遇到那两位公子,同时也是他们兄妹二人的“猎物”,她该如何获得救赎?

月影见弟子不听劝告执意奔向死路,便在指尖暗生气息,一道剑意直指山路尽头,激得冰雪四溅。

影魅感受到先生已是极力隐忍。她一边默默道歉,一边倚仗着这份宠溺继续前行。

仅仅奔出百余丈,金色的刀刃上隐约可见一道雪色身影,似是不紧不慢,身形却是飞快地变得清晰。

月影压着怒火沉声喝道:“小魅,你要做什么?还不停下吗?!”

好像来不及了啊!影魅着实不甘心,眼见刹罗渊已在百丈之外,难道终要功亏一篑吗?

刚有此念,月影再度划出一道剑意,只见衣袂飘逸,闪电般越过影魅,稳稳落在道路尽头,剑意余势未歇,掀起凝冰积雪织成一张银网。

前路被雪网阻挡,影魅当即抽出袖袋中的金鞭,朝着前方连削带打,雪网却是未损分毫。她紧紧咬住下唇,心中一横,收回金鞭护住心口,朝着雪网硬闯过去。

月影没有料到这个徒儿竟然如此鲁莽,心中虽恼,仍是稍稍敛了气息。饶是手中留力,影魅周身仍是被雪网间的冰刃划开无数伤口,鲜血在衣衫上绽放,使得她脚下阵阵虚软。

还有数十丈。影魅故意不去看前方的那道身影,心底默默地数着脚步,极力稳住气息,将星辉燃至最旺,依着方才的节奏跃上轮刀拼命前行。

“你是疯了吗?”月影不愿伤害弟子,看不透她究竟有什么打算,便收了剑意,挥袖抛出一道月华试图缚住影魅。

影魅干脆掷出金鞭缠上那道气息,腰肢倒伏堪堪避过,手里的轮刀转得飞快,借势向前滚了一滚,紧接着扔出轮刀纵身跃起,轻踏另一柄刀刃,依旧倔强地向前。

月影索性收了手,冷眼瞧着弟子在山壁上腾挪,很快就来到近前。他沉声问道:“然后呢?你拿着飞刀令狂奔,就是为了到这条死路上来发疯的吗?”

距离刹罗渊还有十步,数尺宽的石道被月影挡得严严实实。

影魅召回一双轮刀握在掌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刹罗渊口,想出一个险招。她摸出怀里的飞刀令紧紧捏住,掌中轮刀骤然转起,脚下一蹬带着飞刀令腾向半空,划出一道金光直指刹罗渊。

月影冷哼一声,随手挥出一道月华卷向飞刀令。却没有想到,一双轮刀分成四瓣,向着四个方向旋开。影魅使出毕生修为拧转身躯扯断腰带,裙裾随风散开,轻纱罗缎难掩曼妙的身姿。

月影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徒儿会使出如此……的招数。他不得不移开目光,聚集气息替弟子拢上衣衫。仅仅是耽搁了半息,影魅踏在轮刀上向着刹罗渊奋力扔出那个玉瓷棋坛。

月影瞥向棋坛,一道凌厉的剑气将其洞穿,无数玉色棋子四下飞溅,一阵叮当声响过后,棋子被剑气震成粉尘,混在片片银雪中随风飘散而去。

影魅跌落到雪地上,有些失神地望着刹罗渊,一坛棋子化作虚无,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

月影睃了一眼弟子,斥道:“孽徒!不知廉耻!”

往日,先生对她从未说过这样的重话。影魅心生委屈,横眉侧目倔强地反驳道:“弟子身陷苍溪谷六年,被恶人操控了心智,眼中只有猎物,哪还管得了什么是礼义廉耻!先生恐怕不知道,弟子只有手里的这对妍媸刃,于暗夜在刀尖行走,沾染性命无数。所幸弟子从未失手,这才留下一条残命得以重归师门。先生,今日您是不是要将弟子这六年的罪孽一并清算呢?”

如此一问,令月影猝不及防。淬刃崖上,师徒间似有默契一般,对各自六年的经历绝口不提,尽力回避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谁也不想揭开旧伤疤。

月影轻哼一声,改口问道:“你盗了飞刀令跑到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影魅垂着眼帘,只顾系上腰带整理裙衫,沉默不作回应。

“你且起来,跟我回去!”月影转身走开几步,随手封了影魅几处穴道,领着她踏雪而归。

匿刀堂外,诸位弟子站成一排,看到五师妹一身裙裾染着斑斑血迹,皆是满面疑云,惊诧不知所以。

只有影刃悄悄瞥了一眼妹妹,只见她目光暗闪,微微摇了摇头。

月影将弟子们留在风雪中,独自推门走进匿刀堂,眼见烈如秋正沏着热茶自斟自饮。

“义父,您来得正是时候!茶刚刚煮好。”烈如秋起身迎接,乖巧地笑着。

月影冷颜问道:“飞刀令是怎么回事?”

烈如秋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被您关在这里大半个月,一直都是安分克己,勤勉修行。这样的日子太过枯燥了,只觉得无聊透顶。于是,今日姑且试了试破解飞刀令的禁制,没有想到竟然解开了……”

“无聊?”月影呵斥道:“你当飞刀令是寻常的玩物?”

“若是寻常的玩意儿,我还不稀罕呢!”烈如秋嬉笑着言道:“往日在憩霞镇的时候……”

“住嘴!”月影怒喝打断,继续质问:“解开禁制也就罢了,你把飞刀令交给影魅作甚?为何教她去刹罗渊发疯?”

“这不过是个玩笑罢了,您没有必要如此动怒吧?”看到月影冷颜冷目,神色极为严肃,烈如秋却是面不改色,依旧笑盈盈,“闲来无聊,我就跟小魅打赌作乐,她如果能将我交给她的物件扔进刹罗渊,就算她胜。这样的游戏,在烈焰庄乃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同门间的玩闹,借此比试修为高低而已,您又何必大惊小怪?”

烈焰庄的风气是否真如烈如秋所言,月影根本不想深究,但是在淬刃崖上如果开了先河……他无法想象。

“不成体统!”月影怒气难消,“无视门规,违反禁令,当受严惩。”

“不至于吧!”烈如秋大惊小怪地高呼一声,“从来没有听说过玩乐也要受罚的。什么门规?您可没有跟我提起过。再说了,我根本没有离开禁足的地方,而且我也不是飞刀门的弟子嘛!”

“你不是飞刀门的弟子,为父就不能罚你了吗?”

“我都已经关在这里不得自由了,您还能怎么罚?”烈如秋别有深意地低声叨叨:“哦对了,几位飞刀门的长辈还有话要问我,应该就是明天,没错吧?您看,我要是受了您的处罚,肯定心绪低落,心情不佳难免胡言乱语,明天万一犯了糊涂答错问题,那可就糟糕了呢!”

月影着实没有料到,这小子居然会以此事拿捏于他,“你说出这种荒谬的疯话,是失了智吗?你就这么想失去修为成为废人?”

“反正关在这里不得自由,我要修为有什么用处?”烈如秋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只是与小魅玩闹玩闹,您偏要大做文章,哪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看是烈子星对你太过宠溺,把你惯得不成名堂!”

烈如秋展颜笑道:“义父难道不是一样宠溺孩儿吗?再说了,此刻飞刀令在义父手中好好的,没有任何损伤,也没有落入歹徒恶人的手里,您就不要太苛责了吧!”

如果真如烈如秋所言仅是打赌儿戏,月影不一定非要计较。在心里面已经放过了,面上却不能失了威严,他依旧冷着脸言道:“不给你们点教训,日后岂不是更要胡作非为?你与小魅各自抄写门规百遍,净斋百日。”

经过一番忽悠,结果不算太坏。烈如秋目送月影离开,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取来笔墨与白帛书信一封,早早就歇息了。

杏月初一。

巳时刚过,月影与十余个同门师兄弟领着众弟子,浩浩荡荡地来到匿刀堂外,个个皆是面色凝重,准备围观一场即将到来的盘问。

大师伯辰华显得格外的谦逊,客气地说道:“掌门,还请令郎一见。”

月影面无表情地抬手轻挥,推开匿刀堂的大门,不着痕迹地退到一旁。

烈如秋早已探察到门外的阵架,觉得有些悲哀,又有点好笑。不等有人开口,他抢先言道:“风寒雪疾,诸位不辞劳苦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几句话罢了。我烈如秋为人向来爽快,绝对不会令各位失望而归。”

辰华眼见堂内的年轻公子举止洒脱,气度清雅,毫无怯意,不免心生意外。他稍稍顿了一顿,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措辞,却听烈如秋朗声说道:“在场的各位心存诸多疑问,且请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容我细言。”

听他如此,辰华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烈如秋不紧不慢地说道:“其一,我与天君圣主的相识源自一次偶遇,只因慕其品性高洁,才德卓尔,故而追随左右。”

此言一出,月影神色微变,眼中极力忍着某种情绪,冷冷地盯着烈如秋,目光飘忽不定。

烈如秋丝毫不理任何人的反应,继续言道:“在憩霞镇,我有幸亲历圣主治世,诏谕天威纠偏救弊,鼎新革故匡扶天道,正是明君的作为。于私而论,我能够得到圣主的指点,领悟修行之道,从而破境晋升无念,绝非仅仅事关修行这么简单,更是关乎生死。圣主的泠曙山之行不必赘言,他在圣都暻瑄殿的一番举措天下尽知,皆是依律而行。此刻单论收服北冥,圣主仅凭一己之力便让妖族臣服于天道,却不知有什么理由抹杀这等伟绩,世间还有哪一位有这样的胸襟与胆识能与之媲美。单单因为修习了北冥心法就将其看作邪魔外道,是否有失公允?须知修行心法并无正邪之分,人心善恶才能分辨清浊。我不能理解,在世人眼中,北斗天罡乃是最正统的修行法门,然而齐自诺的所作所为哪有半点正义可言?作为名门正派的御风堂为虎作伥数十年,为什么没有被尔等归为妖邪一类?”

月影实在按捺不住,冷喝一声:“你休要避重就轻,尽趁口舌之利!你若是没有被沐天落操控心智,怎么会在这里对他大肆吹捧?”

烈如秋却是展颜一笑,“您这么说就是于理不通了。如果我现在仍然被人操控着心智,你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找我问话?难不说,你们仅仅依凭疯人疯语就能当做实证断人正邪?再则,我在匿刀堂内禁足已有二十日,飞刀门堂堂一代掌门,鼎鼎有名的御剑大师,难道还没有解除我身上的法咒吗?”

“你!”月影气急败坏地怒喝一声,作势就要闯进匿刀堂,却被辰华抢先一步挡在身前,好言劝道:“掌门请勿动怒,且让令郎把话言尽,再作打算也不迟。”

烈如秋拱手揖礼,颔首言道:“多谢辰华先生成全。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斗胆向您请教。”

辰华十分大度地应道:“烈公子但说无妨。”

“尽管烈焰庄地处偏远,亦属世间列在前位的名门。我身为烈焰庄弟子,虽然涉世未深,但是一向谨遵师训,自认举止从未辱没师门。退一步说,就算是言行有不妥当的地方,也应该由授业恩师论罚,何劳旁门别派指手画脚?如此大动干戈地前来兴师问罪又是何故?”

这么几问,让飞刀门的一众老脸有点挂不住,愠怒之色浮于言表。年轻的弟子们则是低头垂目,竭力掩饰惊诧与尴尬。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烈如秋话锋一转,“众人皆欺圣主年少,纵使他并未做过任何恶事,仅凭一些虚妄的猜测就认定他会走向邪道。你们将他逼迫到孤家寡人的绝路上,岂是侠义仁心?悬镱崖就一定是正确的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子明德,应当引人向善,绝非似你们这样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推测来判定人的善恶,将一个少年置于绝境而毫无怜悯之心!”

“我自幼生活在憩霞镇,本是乡野之子,承蒙月影先生的垂爱收为义子,理应尽人子之本,虔心于孝道,奈何男儿志在天下。离开师门游历世间,我一刻都不敢淡忘师门祖训,时时将仁义二字挂在心头。若能遇到明君智友,实乃三生之幸。沐天落志在匡扶天道,锄奸扶善,是一位值得追随的圣明之君;他心性良纯,不计个人恩怨,是难能可贵的贤德之友。人生得遇如此一人,我烈如秋心甘情愿为他执鞭坠镫,竭力辅佐,誓死追随。”

“天道与孝道,如果一定要我在两者之间择其一,”烈如秋看向月影,郑重言道:“我选天道。所以自今日起,我的任何言行皆与月影掌门无关。”

月影的怒火已在爆发的边缘,烈如秋极为适时地提醒道:“想必诸位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疑问:前些日子,我是如何离开匿刀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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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