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月影亲自提了食盒来到匿刀堂。
自从听了影刃的建议,烈如秋十分勤勉,大多时间都是在寒玉床上静坐修行,反复思量如何隐匿炽息,却是一直不得要领。这日他心中正在沮丧,月影突然到来,让他既惊又喜,当即跃下寒玉床热切地唤道:“义父!”
月影瞧见烈如秋精神还算不错,颇为欣慰地点点头,“今日是上元节,为父来陪你说说话。”
提起上元二字,烈如秋想到自己离开醉竹院竟然已经过去五天,心里面不由一阵酸楚,语气顿时少了许多温度,垂着眼帘言道:“义父请坐。”
“小秋,这是为父第一次与你共度佳节,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去。来,与为父共酌几盏,今宵能欢尽得欢。”月影从食盒里取出一个酒壶,满满地斟上两盏,拾起一盏递给烈如秋。
烈如秋接过酒盏,为难地说道:“义父,我不能饮酒……”
月影轻笑一声,“谁说酒盏里面盛的就一定是酒?这是小魅冒着风雪在山里采的雪莲果,榨成汤汁装入酒壶当中。她还取了一个名字,称作玉琼冰汤。炭火烤得多了,正可解解燥气,你尝尝罢。”
雪莲果汁甘甜沁凉,确实非常可口。
父子对饮数盏过后,各自默默地吃着菜,好像谁也不愿打破这种怪异的平静。饶是烈如秋耐不住性子,试探地问道:“义父,辰华先生他们……”
月影立即打断,“今日不谈这些事情。”
烈如秋心有不甘,还欲开口,月影却问道:“昔日在憩霞镇时,上元节是怎样的景象?炎热之地,应当别有情趣吧?”
烈如秋记得清楚,这些事情跟义父说起过,那还是在泠曙山的炼狱里面,在那条生死两茫茫的石路上,那个时候的他絮絮叨叨没个止境。
既然想起了泠曙山,不可避免地想到某个人,烈如秋心生悲意,一时没有忍住,热泪从眼角滚落。
“小秋,你不必太过挂念师门,”月影只道他是在想念烈焰庄,“以后得了机会,为父陪你一同去憩霞镇,住上一年半载也行。”
烈如秋低下头,匆匆抹了抹脸,随口扯道:“义父,我先生有没有来信?他应该也知道我的事情吧?却不知道会不会波及烈焰庄……”
“烈焰庄一向超脱,与世俗从无瓜葛。”月影不想让烈如秋知道过多,以免又生枝节,便含糊地说道:“烈庄主处事稳重,你不必忧心。”
烈如秋却被勾起了回忆,深深叹道:“憩霞镇的上元节少不了观花灯,逛集市,放烟火……最壮观的烟火当然要数我们烈焰庄的,师兄师姐们竞赛一般,烈焰形态各异,将半边天空都映成一片火海……那时,哪里知道世间还有渡不过去的严寒?哪里知道连绵不绝的风雪是为何物?只道人心淳朴,世道太平……”
或许,低落的心绪相互感染,月影不由喃喃言道:“许多年来,为父一直都在自责,深知愧对你的父母。在玉灵山时,为父要是听了劝及时赶回圣都,你父亲就不会走上那条绝路。什么帝王之位,高深的修为,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为父身为飞刀掌门,空有一柄灵剑,既没有护佑苍生,更没有保全家人,枉做御剑大师。”
要不是喝的是几盏果汁,烈如秋肯定会大呼一声:“义父,你醉了!”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义父这般消沉的样子,本想安慰几句,转念想到那个劝义父回到圣都的人,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欠着那家伙的恩情也就罢了,居然还欠着他母亲的?!可是,我居然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
原本是喜庆的佳节,父子二人各怀心事,悲悲凄凄,谁也安慰不了谁,闷声饮着玉琼冰汤,甘甜寒凉的果汁却透着苦涩。
临近子夜,几壶果汁见了底,月影总算敛了心绪,温和地揉了揉烈如秋的头顶,笑道:“你看看,都是这冷冷冰冰的果汁给闹的,害得我父子二人白白悲情一场。如果饮的是酒,就不会如此了!”
烈如秋勉强赔着笑:“都是孩儿的错,惹得义父不开心。”
“你知道自己的错就好!”月影仍是笑着,“时候不早了,为父过几日再来看你。好好休养,别的事情无须操心。”
送走义父,烈如秋摸出怀里的藏霜,摩挲片刻后取出炽枫玉琴,看着流光溢彩的琴身,指尖轻轻抚过丝弦,却不敢轻易拨动。
他只能默默祈祷:天落,你一定要多坚持几日,再等一等我……
十日后。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无数尝试皆告失败之后,烈如秋取出炽枫玉琴,以离音八阵的曲意与寒玉床的月华相合,终于领悟到如何隐匿炽息。
当然,琴声同时惊动了在点砺山各个山峰上居住的人。
前一刻,还沉浸在欣喜中,下一息,就要做出艰难的抉择。
月影来到匿刀堂时,脸上隐隐可见倦意。
烈如秋认真行过礼,乖巧地说道:“义父,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月影扫了一眼寒玉床,看到炽枫玉琴,眉头微蹙,问道:“小秋,你方才抚奏的曲子是何人所授?”
烈如秋心中一紧,面上假装糊涂,“随手胡乱弹的一曲,怎么了?”
“果真如此?”月影若有所思地盯着烈如秋,“胡乱弹奏便有千军万马之势?音律能有如此造诣的人,在世间可不多见。”
烈如秋讪讪笑道:“义父,我也就是仗着琴好,哪有什么能耐?”
“若真是如此,算是你幸运。”月影的语气有些冷冽,“数日后,有几位长辈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需要仔细回应。此刻,你先说与为父听听。”
“啊?”烈如秋心感不妙,“他们要问我什么?”
“其一,你与沐天落是如何相识的。”
“是在隐乌道修行时偶遇的。”烈如秋心想,这倒不是什么假话。
“其二,沐天落神识化形,是何形态?”
“这……”烈如秋犹豫了:严格来说,他可以幻化成任何形态。但是,这事能如实相告吗?
月影盯着烈如秋,“不急,你想好了再答。”
一时间,烈如秋想了许多可能,试探问道:“义父,这有什么利害关系吗?”
“神域天族神识化形多半是自然之物,比如风**雾,极少化作活物,更不用说幻化成本人的模样。在北冥魔境,沐天落大多时间是以神识化作本人的形态,除去虚实之别,几乎一模一样。”
烈如秋有一丝恼火,脱口言道:“既然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为何还要来问我?”
“这么说,确是实情了?如此甚好。”月影目光闪动,似乎松了一口气,“其三,沐天落是否修习了北冥妖术?”
“北冥心法未必就是妖术吧?”烈如秋不敢正面应答。
“就算是北冥心法吧,他是不是深谙此道?”
“他也就修习了一两层吧,谈不上深谙两字。”烈如秋猜不透义父究竟是何用意,只觉得隐隐不安。
月影点了点头,“既然他修习妖术,对你夺魂摄念当是易如反掌。所以,你并非真心跟随左右,只是身不由己。”
“什么?!”烈如秋顿悟:义父这是要嫁祸给沐天落,好将他从乱流当中摘出来。
月影看着烈如秋,极为郑重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破解匿刀堂的禁制离开淬刃崖的?”
这个问题,烈如秋绝对不能如实回答,因为事关天石圣物。
见烈如秋垂眸不言,月影别有深意地说道:“昔日,魔君同样修习北冥妖术,世间的禁制于他眼中视若无物。”
烈如秋紧蹙眉头,心中腾着怒火,“义父,您这是何意?”
“你是不是因为被沐天落劫持而离开匿刀堂的?而后又被他操控心神返回淬刃崖意图不轨?”
“胡说八道!”烈如秋怒喝一声,“义父,你们怎能如此污蔑沐天落?”
月影不为所动,冷冷言道:“你如果照着这样回答,可免了废除修为的惩罚,只需幽居三年。”
烈如秋怒气腾腾,质问道:“您当真已经忘了吗?沐天落是怎样把您从炼狱中解救出来的?您那一身妖毒去了哪里?如果他不是修习北冥心法,如果他没有用驭灵术把您身上的妖毒转嫁到他自己身上,您能站在这里平静地跟我说话吗?他用圣光护住您的心脉,您可知道那些圣光是怎样得来的?那是他一剑一剑斩在自己的手上,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那些妖毒还在他的身上肆虐,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您却为了掌门之位肆意损毁他的清名……”
月影厉喝一声:“够了!那些虚幻之相不足为据,你休要当作借口为他推脱。而且,我并无打算继续掌理飞刀门。我确是欠着他一份人情,因此,我已向悬镜崖主写信言明,不会参加剿魔大战。”
听了这话,烈如秋怔了一怔,月影紧接着说道:“如今为父只有一愿,就是护你周全。你只要承认是受了沐天落的蒙骗,就可以留下一身修为,与为父一同在碎玄峰幽居。三年后,你便能恢复自由之身。”
“那沐天落呢?是不是往他身上再添几条罪名,这样的剿魔大战就更加心安理得?”
“这些事情本来就与你无关。罪名多几条还是少几条,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悬镜崖轻易不会过问世事,只要是他们要杀的人,也从无活口。”
月影的话说得甚是无情,烈如秋极不甘心,“岚先生要是错了呢?”
月影却不回应,冷冷言道:“还有几天时间,你正可好好掂量掂量,究竟孰轻孰重。下月初一,几位长辈会亲自来到这里向你要答案。”言罢,他深深地看了烈如秋一眼,就此离开了匿刀堂。
烈如秋好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门外传来动静,听到轻声呼唤,他才勉强应了一声。
影魅将食盒推进门,靠在门边,柔声言道:“秋公子,你能走近些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烈如秋起身挨到近前,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影魅那一双琉璃般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烈如秋,口中言道:“你看着我。”
烈如秋迎上影魅的目光,却见她眼神传意,无声言道:“方才,我无意间听到了公子与先生的对话……我只是好奇,所以敛了声息悄悄躲在门外……按道理,这样的伎俩瞒不过先生,但是先生竟然没有察觉,可想而知,先生的心绪乱到何种地步……好了,先不说这个。听了你们的对话,让我大感意外,没有想到先生的性命是这样救回来的。但是先生却……沐公子,哦不,是天君圣主,他于我兄妹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我与兄长恐怕今生都无法团聚了。小的时候,师娘总是教导我们,仇怨是可以放下的,恩情断断不可忘怀。所以,公子不能将未经证实的事情推到圣主身上,哪怕他被认为是邪魔外道,他没有做过的恶,不应承担罪名。”
得知影魅的心意,烈如秋感动得差点落泪。他忍住心潮涌动,以神识问道:“理虽如此,我要怎样做才能两全其美呢?”
影魅言道:“公子,假如我兄妹二人能帮到你的地方,无论是何事,你尽管开口。只是,究竟如何才能两全其美,我也想不到办法。”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兄长让我提醒你,上一次助你离开匿刀堂的人或许能有良策,你不妨求助于他。”
上一次……烈如秋突然有点抓狂:这他妈的还真是沐天落这个混蛋把我弄出去的!
影魅正事说完,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言道:“秋公子,今日我采了些浆果做了一碟酸甜酱,餐餐皆是辛辣之物,你可换换口味。”
烈如秋客气回道:“多谢小魅费心了!”
用罢晚餐,烈如秋将神识探向藏霜,进入离音小世界,手中握住天启石,暗叹:上次神魂被我禁住,想必不会再来了。终究还是要靠我自己啊!
正月的最后一天。
这几日的餐食,都是影魅送到匿刀堂的,几个师兄对这个师妹的那点小心思皆是心照不宣,乐得成全。
影魅依着烈如秋的嘱咐,将存在库房中的那些礼物挑挑拣拣,陆续拿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送到匿刀堂。
这天戌时,影魅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一个锦盒,顶着疾风乱雪准时来到匿刀堂外。
烈如秋早就等在门边,他接过锦盒笑着说道:“辛苦小魅啦!”言罢,他将一个赤色的锦囊抛出去,正好落在影魅的怀里。
若是寻常的锦囊,影魅定会大喜过望。但是,这是藏霜。
影魅望向烈如秋,只见他眼中示意道:“你先将藏霜放入胸襟,等会儿我给你一样物件,务必小心收好。”
影魅不禁脸颊微红,将还带着体温的锦囊塞入胸襟,而后稳了稳心神,悄声问道:“公子有什么打算?”
烈如秋从身后取来一个雪色的玉瓷容器捧在手中,郑重言道:“这是一坛玉棋子,你替我把它扔到刹罗渊去。”
“刹罗渊深达数里,其间横亘着无数锋利的刀石,密不透风。虽说整个淬刃崖只有那里没有禁制,但是深渊里面自有刀阵,但凡有点灵气的生命都是无法通行的。”影魅的担忧不无道理,“而且,去往刹罗渊的道路同样设有禁制,我恐怕到不了那里。”
烈如秋微微一笑,“若是你有飞刀令呢?应该畅行无阻吧?”
影魅大惊,睁圆了琉璃双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竟然……”
烈如秋连忙摇头,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飞刀令一旦离开匿刀堂,义父必有感知,你有把握在义父赶到之前及时扔下这坛棋子吗?”
影魅暗暗算了算,从匿刀堂至刹罗渊距离并不太远,只是道路冰封,山路崎岖……
她盘算了一会儿,坚定地点了点头,“在匿刃宗的那几年,我倒是学了不少逃脱的本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及时扔下去的。”
“我相信你!”烈如秋将玉瓷坛推出门,带着歉意说道:“小魅,此等大恩,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报……”
“闭嘴!”影魅有些恼怒,一面将玉瓷坛牢牢绑在腰间,一面言道:“你胡说什么恩不恩的!原本就是我兄妹二人欠的债。你打算什么时候将那物件交给我?”
烈如秋轻叹一声,“三息后,你将藏霜扔还给我,便去往刹罗渊罢。”
影魅定了定心神,将路途上的情形在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感知到怀中多出一物,立即摸出藏霜抛出,飞速奔向刹罗渊。
几乎是在同时,正在崖上独自饮酒的月影感知到异常。他当即摔了酒盏,第一时间赶到匿刀堂,却见烈如秋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晚餐。
“咦?义父!您怎么来了?”烈如秋瞪着一双杏眼,满脸的无辜,“您用过晚膳了吗?”
月影扫了一眼烈如秋,冷冷喝道:“逆子!”他转身就要离开。
“您喝酒了?难道是醉了吗?”烈如秋不敢走近,远远地咋呼道:“嗜酒伤身,您可不要贪杯啊!”
月影头亦未回,丢下一句:“稍后再跟你算账!”
话音尚在半空飘荡,月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烈如秋端端正正地伏身跪下,三拜之后,低声言道:“义父,原谅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