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火蛾投困罗

这人的体态与云生大致相仿,衣着完全相同,皆是竹渊庄园伙计的日常装束。他一时惊吓乱了手脚,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

烈如秋一看他是个哑巴,就打着手语问道:“云生呢?怎么换了人?”

哑巴伙计不停地摇着头,眼神茫然,透着胆怯与无措。

烈如秋无奈,散去神识探了探哑巴伙计的心海,没想到这人不仅是天生聋哑,还是愚钝如同稚子的傻儿。

烈如秋放开哑巴伙计,任由伙计提着食盒上楼,再拎着先前的食盒离开,他只是站在风雪里一动未动,一丝愠怒在心头升起,很快发酵成满腔的怒火,心绪如同天空低沉的阴云,被压抑得难受至极。

因为沐天落曾经施下的心法,他对云生交代的事情,院子外面的人不可能知道。那么,如此及时更换了伙计,阻止云生传递消息,在这世间能够做到这事的人还能是谁?

是那缕神魂,还是岚先生?或者,是悟先生?

他不敢去想:失去修为的沐天落依然能够操控这一切。

或许,那个家伙并未丧失灵识,他的一身银光不就是灵体吗?他为什么要否认?难道是想借口失去修为逃避世事吗?

或许,他想试探人心,就像在暮宗山的时候,看看有谁值得信任。

想到这里,烈如秋莫名感到几分失落。与折翼决裂之后,沐天落是不是再不相信任何人了?

再想到他生出的兽耳与狐尾,烈如秋又生出几分担忧:难道说这两日他在暗中修习什么妖法邪术?可是,这个家伙为什么执意要独自去承受这一切呢?何必要瞒着我?让我看起来就像一无是处的无能之辈。

烈如秋看着紧闭的院门,如果门的那一边已是山海异色,生灵涂炭,他还能在门内安享平静吗?

难道真的依照沐天落所言,反正无论怎样也是无能为力,不如就此躲避在这方寸之地做一个懦夫吗?

烈如秋走到院门前,抬手握住门环,推开院门不需吹灰之力。

可是,如果他就此离开,恐怕与沐天落之间再无信任可言了吧?

烈如秋犹豫许久,终究没有推开院门,而是来到膳堂草草填饱肚腹,而后呆坐了许久。最终他打定了主意,还是要跟沐天落问个清楚明白。

回到卧房,沐天落已经醒来,他仍旧是老样子,蜷着身躯窝在卧榻的角落里,直勾勾地瞪着一双黑眸。听到房门开启,死气沉沉的眸子飞快地转过来,落在烈如秋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灵动。

“你……”沐天落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透露着几分紧张。

烈如秋从未见过沐天落这样的神态,暂且压下心头的恼怒,尽量温和地问道:“你应该早就知道换了伙计吧?为何不告诉我?”

“对于外面的事情,我与你都无能为力,何必让你忧心。”沐天落的声音更加嘶哑,仿佛一柄钝锯拉扯着枯木。

烈如秋没有想到沐天落竟然没有否认,心火压不住,冷声质问道:“是谁换的?弄了个又聋又哑的傻儿来到这里,是不是将我也看作无能少智之辈来愚弄?是不是只要满足自己的意愿,无论用怎样的手段都可以?沐天落,你到底能不能跟我说实话?!难道你对任何人都要耍弄权术吗?”

一番质问,沐天落看似有些心不在焉,低着头垂着眼,喃喃言道:“明知力不能及,说不说实话有什么打紧的,你知道了只是白白忧心罢了。”

“横竖你是不肯说出实情吗?”沐天落的漠然好似火上浇油,让烈如秋生了疑,“那我问你,你失去修为究竟是真是假?”

沐天落总算有点反应,“何出此问?”

“往日,你将灵体幻化成人形覆在身上,如果真是失去了灵体,为何你的身上仍然散着银光?你跟我说实话,这两日你是不是在偷偷修习什么心法?为何生出一对毛耳朵和……”

“毛耳朵?”沐天落大惊,声音似是撕裂一般。

“啊?!”烈如秋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应该是狐耳……”

“狐耳?”沐天落抬手探向脸颊,摸到一双耳朵并无异样,却变了脸色,双手抖得厉害,顺着发丝探向头顶,触碰到那对覆着绒毛的狐耳。

在这一刹那,沐天落像是被人钳住了咽喉,气息时续时断,一对眸子变得更加阴沉,隐约涌动着滚滚黑浪。

见此情形,烈如秋心下一慌,立即跃到卧榻上握住他的手腕,急冲冲地说道:“你这是怎么啦?你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灵狐族吗?不过是生了一对狐耳罢了……”

烈如秋一边劝着,一边生出炽息度入他的体内,催动圣光流向七经八脉,稳住岌岌飘摇的心魂。

沐天落喉头滚动,深喘一声,总算缓过气息。

烈如秋不敢松懈,将掌中炽息源源不绝地度入脉丹,“你究竟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灵族不会长出兽耳,除非……”沐天落气息不稳,只说了几个字就喘了起来。

烈如秋虽然急于知道真相,此刻也不好催他,“你别急,慢慢说。”

待气息稍稍平复,沐天落极力忍着某种情绪,缓缓言道:“有一种传说,灵族失去灵识,本体若是还在,便会兽化……没想到,传说是真的。”

“兽化?”烈如秋瞥了一眼那对十分俊俏的狐耳,并未看出有什么恐怖的征兆。“但是,你的灵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神魂控制了,对吧?”

沐天落只是摇头,面色愈发青白,衬得满脸的伤痕更加可怖。

“或许……”烈如秋想到那条大尾巴,决定还是不提,“只是生了一对狐耳罢了,所谓兽化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吧?”

“失去心智,沦为野兽。或许,你认为这算不上什么。”沐天落的语气忽然变得尖锐,“那么,一只身染妖毒的野兽呢?一只嗜血疯魔的妖兽呢?”他的声音渐渐发抖,“难道,你不害怕吗?”

绝望堵在沐天落的心海,就像无处宣泄的潮汐,一点一点地摧毁仅存的坚强,化成一滴一滴的血泪,在眼眶内聚集,填满那些空洞。

“烈如秋,你能不能……能不能……”沐天落一把抓住烈如秋的手腕,死死地握住,力道惊人。

“你要我做什么?”烈如秋瞟了一眼他的手,指尖生出锐利的指甲,就像五把利刃闪着寒光。那绝对不是人类的指甲,难道是……兽甲?

沐天落紧紧地瞪着烈如秋,终究没有说出那个恳求。他松开手退到角落里,绝望地叹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毒泪随之溢出眼眶,淌过脸颊,滴在胸前,浸入雪白的寝衣。未过数息,沐天落失去意识倒在卧榻上,沉没于黑雾中。

怎么办?烈如秋也想知道答案。

原本他只想知道真相,不愿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却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发展的方向让人猝不及防。

烈如秋愣了一会儿突然惊醒,手忙脚乱地弄来一盆积雪,反复地沾浃沐天落眼角的毒泪。源源不绝的黑汁怎样都止不住,妖毒流经之处血肉蚀溶,衣衫腐损,触目惊心。

自责,懊悔,羞愧……

烈如秋被各种心绪折磨得有点窒息。

凭什么质疑他玩弄权术?有什么资格指责他逃避世事?他已经跌落到尘埃里,时时遭受寒毒的煎熬,居然还要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耗费心力,甚至怀疑他修习了妖术……

烈如秋后悔只图一时之快,竟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既然窥探过他的记忆,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还不清楚吗?那些莫名其妙的怀疑是怎么生出来的?

烈如秋只想抽自己耳光。

可是,这些毒泪为什么一直都止不住呢?

眼见满满一盆白雪变成黑水,烈如秋只得焚了毒水再引新雪。同时散去神识探向沐天落的心海,只见一片浑浊的汪洋翻腾着阴邪的气息,张扬舞爪的妖毒伴着森冷的寒息叫嚣鼓噪。

烈如秋不敢探入心海的深处,收回神识,聚集一道醇净的月华度入他的心脉,试图平复狂乱的心魂。

或许,因为月华是世间最为平和安宁的气息,经过近一炷香的时间,毒泪总算止住。

烈如秋稍稍安下心,取来崭新的寝衣给他换上,把他抱到另一间卧房中,而后将所有沾染过妖毒的物件一并焚烧干净。

处置妥当后,烈如秋斜靠在卧榻边,瞧着昏迷不醒的沐天落,那对毛茸茸的狐耳又长了些,轻柔的绒毛微微颤动。满是伤痕的双手放在胸前,十指弯曲,指尖的利甲散着寒光。

烈如秋不得不暂且抛开自责与懊恼,开始认真地思考那个难题:怎么办?

要是论起来,他对灵族根本不了解,更不用说仿佛神话故事一般的“兽化”,当真是前所未闻的奇谈。

看沐天落的反应,恐怕兽化已经无法逆转,而且速度惊人。

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沐天落没有说出口的恳求。

亲手结束沐天落的生命,烈如秋自认做不到。他怎么下得了手?他甚至有些感谢沐天落没有将那句话说出来。

可是,他又不忍心看着沐天落失去心智化作一只嗜血的野兽。

其实,就算沐天落化作一只狐狸,烈如秋也不会弃之不顾,可以把他藏在某个隐匿的地方,只要没有发狂妖化……

烈如秋忍不住大骂一声:“可恶可恨的妖毒!”

骂声尚在回响,一个念头突然钻入他的脑海:琴音疗伤!

有一神曲名叫《净蚀》,能疗伤去毒。沐天落能抚此曲,他也能学!

烈如秋一拍脑门:怎么早没想到?!

然而,眼下沐天落的心神狂乱,不知什么时候能醒,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如果能安抚心魂……

世上有一物,确有如此功效,而且距离并不远:淬刃崖上的寒玉床,传承已逾数百年,饱含月华,灵力非凡,正是安魂定魄的绝佳法器。

烈如秋思忖再三,决定先回一趟淬刃崖,将沐天落的事情据实告诉义父。义父一向侠义仁心,一定会同意将沐天落安置在淬刃崖上,借寒玉床的灵气安抚心魂。

拿定主意后,烈如秋点了沐天落的睡穴,心想最多两个时辰就能返回,他应该仍在睡梦当中。

烈如秋将火盆移至卧榻近前,留下一道炽息维持榻上的暖意,关上房门,跃下檐廊来到院门前。

稍做犹豫,烈如秋从藏霜取出雪绫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后轻轻推开了院门。

门外一道冷冽的寒风袭过,带来一阵急雪,阴沉的天色下可见无数玉月灯光布满庄园,风雪中却无一个人影。

烈如秋警惕地探了探四周,并未发觉任何异常。他不愿多作耽搁,提脚飞跃,很快就离开了竹渊庄园。

临近酉时,街上不见行人,大概被疾风骤雪阻在室内了,这倒方便了烈如秋。他一边以神识探路,一边在雪地上飞奔,仅仅用去一盏茶的时间,点砺山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山道冰封,积雪深厚,烈如秋生出一道烈焰融了山道上的冰雪,提速跟上火焰,数十息后,已能看到淬刃崖的刀阵。

人未至,烈焰已到,最先发现动静的是正在刀阵里修习的雨怒。他看到烈焰如同一条火龙窜到近前,当即停下手中的双刀,跃至台阶旁定睛细看。这么一看,把他吓得不轻,大声惊呼道:“秋,秋公子?!”

“雨怒!”烈如秋三两步登上台阶,匆匆问道:“义父在什么地方?”

雨怒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嗯?”烈如秋注意到雨怒的表情,“这个,我会跟义父解释的。他在什么地方?这几天寻不到我,他有没有……呃,他是不是特别生气?”

“秋公子,你在说什么?”雨怒显然是一头雾水,“午时我到匿刀堂送饭,明明看到你在寒玉床上静坐入定,哪有寻不到你?”

“什么?!”烈如秋隐隐意识到,淬刃崖并不知道他离开过。

这又是什么诡异的事情?

容不得他细想,月影已经来到面前,同样是满脸的诧异。

烈如秋连忙行礼,“义父!我回来了。”

月影紧蹙眉头,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匿刀堂的?去了哪里?”

烈如秋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初五那天晚上离开的,去了竹渊庄园……”

“初五?!”月影厉喝一声,横眉冷眼斥道:“雨怒,马上把你的师兄师弟都唤到这里来!”

雨怒应下,飞奔上崖。

烈如秋有些心虚,低声下气地说道:“义父,您且息怒。我……”

“闭嘴!”月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义父!我并非不明事理,只是救人心切,所以顾不了许多……”

“救人?”月影眼中生疑,“你去救谁?”

烈如秋却不便明说,因为飞刀门的众弟子已经飞速赶来。

风寻领着师弟们列成一行,站得端正。

月影扫了一眼弟子,冷颜问道:“这几日,匿刀堂是什么情况?”

众弟子当然已经看到了烈如秋,个个皆是不敢置信。

风寻上前半步,硬着头皮答道:“回先生,匿刀堂的饮食用具是由我与三位师弟轮流按时送去的,膳食是由五师妹亲手操持的。这几日,我们没有在堂内发现任何异状。”

月影抬手横指烈如秋,质问:“那么,他怎么会站在此处?”

五个弟子面面相觑,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烈如秋瞅着他们,忽而有个想法,怯怯地言道:“义父,崖上有没有来过什么人?会不会是被人施了什么手段?”心里想的是:莫不是御心术?

“淬刃崖封山已有数月,不见外客,若非……”月影突然顿住,想起初一那日回到淬刃崖时的情形,不由冷哼一声,指尖生出一道气息划向几个弟子,问道:“你们再好好想一想,这几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道月华划过之后,五个弟子反倒更加迷茫,轻易不敢答话。

烈如秋也想起来了,在公子惜与影屏陪同下,他与义父回到淬刃崖。那时,飞刀门的众弟子正是站在此处迎接。

御心术这么可怕吗?修为如月影这样的逍遥仙修都没有察觉?

月影没有继续为难几个弟子,遣了他们回到崖上,他则领着烈如秋来到匿刀堂。进到堂内,月影冷冷言道:“说罢,你去救谁了?”

“义父,我会把实情都告诉您的,请您先坐下吧。”烈如秋将唤回沐天落心魂的缘由与过程拣重要的讲了一遍,而后恳求道:“义父,沐天落心魂不稳,寒玉床正是安魂的灵器,还请您同意将他接到崖上来,好吗?”

月影面带寒霜,眼含怒火,斥道:“小秋!这种离奇荒诞的故事,你是怎么编造出来的?三魂分立?呵!只怕是你的心魂被公子悟给拿捏了!”

“义父!”烈如秋万万没有料到,义父会作出这样的论断。“先不管悟先生有什么目的,沐天落确实不是恶人,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不说别的,只念在他舍命将您从泠曙山救出来,难道就不能帮帮他吗?”

“他需要人帮吗?他是想毁我飞刀门!”月影丝毫不为所动,“不久前,悬镜崖主岚先生修书一封,力邀天下各大门派共同剿灭妖魔,言明沐天落乃是灭世之患。你却说他重伤难治,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烈如秋不明白义父为何如此偏执,也开始理解沐天落所说的“无能为力”指的什么。“义父,如果能去除沐天落身上的妖毒,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至于一场大战导致生灵涂炭,您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呢?”

月影根本听不进去,“小秋,要是别的什么人还能商量。可是,你所说的这一切全都源自公子悟,你教为父如何相信你?你方才也看到了,公子惜只是他的一名弟子就有如此手段,将为父都耍弄了一番。论及公子悟的修为境界,你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不,不是的!”烈如秋有些惊乱,“我相信沐天落,他绝对不是恶人。悟先生要我救他,不论有什么企图,我终究是把沐天落唤醒了。我将沐天落看作知己挚友,我不可能弃之不顾!”

“我看你是疯了!”月影骤然站起身,厉声言道:“其实,你才是更需要寒玉床的那个人,好好清醒清醒!”

言罢,月影拂袖走出匿刀堂,留下一句:“禁足三年,你休想再离开淬刃崖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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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