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心底的那点悲情,瞬间就忘到爪哇国去了。他止住热泪,好奇地端详近在眼前的狐尾。散着银光的雪白皮毛极似一段修长净白的手臂,指尖优雅地停在他的脸颊旁,似乎有几分犹疑,又有几分懊恼。
停留仅是片刻,狐尾飞快地退了回去,重新覆在身躯上,尾尖稍稍卷曲压在主人的颌下,就好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钻回到窝里面,再也不理周遭的一切。
见到此番情形,烈如秋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方才我被剑伤分了心,这狐尾该不是打算趁势偷袭吧?看它这架势,像是要扇我的耳光一样……在心里面,天落对我是不是积了许多怨怼却没处宣泄?失去修为寸步难行,他只能借着狐尾跟我这么闹一闹,可偏巧被我避开了……唉!早知道是这样,挨他那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烈如秋有心再逗狐尾,可是任他轻戳逆抚,狐尾却是一概不理,只是紧紧地压着尾尖,像是生了闷气一样。
烈如秋不由暗笑:不得不承认,这个样子的沐天落比起那个冷冰冰的天君圣主,实在是有趣得许多。
他唱了一会儿独角戏,轻轻抚了抚柔若无物的狐毛,渐觉兴致寥寥,便收回手重新躺下,拉上锦被低声自言:“生了一对狐耳也就罢了,还能隐在头发里面,现在又长出一条狐尾,难不成你要变成灵狐了吗?是不是变成灵体后,你的修为就能恢复了?或者,可以免去妖毒的折磨?如果是那样……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与人正常交流……”
烈如秋天马行空地想了许多可能,半梦半醒之间还在思量:天落有没有察觉到身上的异样,如果醒来后发现这条大狐尾,他会作如何反应?只希望千万不要再出什么状况……
忽而,耳边传来一声呢喃:“你们想念我吗?”
这一句话将烈如秋的困意击得七零八落,他支起身子十分紧张地盯着身侧的人。
仅仅是打个盹的光景,眼见着那一对狐耳长大了许多,已经钻出浓密的黑发,银色的绒毛覆在粉嫩的肌肤上十分醒目。狐耳毫无顾忌地探着四周动静,最终警惕地朝向烈如秋停下来。
这时,沐天落嘟囔了一句,嗓音喑哑,语速极快。烈如秋没能听清,心中更加好奇,于是悄悄凑到近前。
在诸多支离破碎的字词当中,烈如秋总算抓住了重点:大概是沐天落在梦中回到竹院故居,见到儿时的玩伴,在竹林中与数量众多的生灵重聚。
沐天落与生灵们聊得火热,东扯西拉的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无外乎风花雪月,奇山异水,星辰日月,没有一件沾染世俗烟火,更没有提到任何一个人。
烈如秋听得入了迷,只恨自己插不上话,忍不住感慨:就算是神仙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如果能够隐居在这样的地方,身边有一群单纯热情的朋友,谁还会贪恋红尘?
只是他却忘了,这样的愿景何尝不是一场自欺的虚幻?
心神惬意的时候,困倦很快就卷土再来。在沐天落断断续续的梦呓声中,烈如秋渐渐进入属于他的梦乡。
第二日,巳时。
一道思绪毫无防备地钻入烈如秋的梦境:他离开淬刃崖已经五天了,对于他的不辞而别,义父知道后会怎样?
烈如秋几乎是被自己惊醒的:还许多难题要去面对啊!
首先一条,他该如何安置沐天落呢?不可能一直躲在醉竹院吧?
醉竹院并非世外桃源。而且,沐天落买下竹渊庄园不是什么隐秘。就算醉竹院设有法阵结界,恐怕也瞒不过岚先生。
烈如秋转而想道:悟先生是否知道我已经唤醒了沐天落?那么,他会知道沐天落失去了修为吗?这样的结果,会被他归为哪一类呢?
还有那缕神魂。沐天落醒来后对神魂的修为境界有多大的影响?他为何再没有出现过?
是啊,醉竹院里面太过平静了。
烈如秋闭着眼睛胡乱揣测,半点头绪都没有,肚腹却发出了抗议。他暗叹着,不得不支起身子。
沐天落远远地缩在卧榻的角落里,抱着腿靠着墙,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一对狐耳倒是十分精神,支棱在黑发丛中银光暗闪。
烈如秋特意瞧了瞧他的身后,没有看到那团毛茸茸的大狐尾,暗暗纳闷:他的尾巴呢?仅是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吧?难道他还可以收隐起来?
未作多想,烈如秋挪到沐天落近前,伸手就要去探。沐天落察觉到动静,似是一惊,向旁侧躲了躲,低声说道:“你醒了?”
烈如秋停下手,一面打量角落里的情形,一面有些敷衍地说道:“嗯。你醒来多久了?怎么老是窝在角落里面?”这时,他总算看清楚了:那条大尾巴确实消失了。
沐天落看不到烈如秋的举动,不疑有他,盘着腿重新坐正,郑重其事地说道:“烈如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如何看待我?”
烈如秋还在琢磨那条大尾巴,未加深思,脱口言道:“你小子只要不发疯,其他的都好说。”
“是么?”沐天落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接着又问:“如果不是悟先生的请求,你还会去找我吗?”
“要是没有悟先生的提醒和帮助,我怎么可能想到要去找你,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烈如秋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忽然发现沐天落的神色有些古怪,马上反省刚刚的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是不是语气太随意了?
瞧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模样,应该不是打算闲聊的吧?
君臣交谈哪有如此轻佻的?就算主仆之间也不是这般没有规矩的。
所以,他是生气了?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
烈如秋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谨慎一些,于是严肃地说道:“没有圣主的诏谕,臣属子民理应恪守本分。我去找你,原是想当面致谢,因为泠曙山救命之恩,以及赠琴之义……”
“你在说些什么?”沐天落抬眼瞪着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懂。
“啊?”烈如秋暗想坏了,这小子较真了?“我是说,你是名副其实的明君圣主,对我个人来说,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惜才赠琴之义。对天下而言,你心系苍生福祉,功在社稷,泽在万民,韬略为时施,功勋教世仰,是人人共仰的高山……”
“烈如秋!”沐天落大喝一声,惹得气息一滞,猛烈地咳了起来。
口吐莲花舌绽春蕾对烈如秋来说易如反掌,一时兴起说得没了边际,全然不觉听的人怎么突然就咳个不停。他伸手抚上沐天落的背,好意想帮他顺顺气,却被推开,这才后知后觉:这小子是真生气了!
待沐天落缓过来,幽幽叹道:“没想到你也会口是心非。如今,听不到你的想法,当真不习惯。你去过圣都了吧?”
烈如秋见他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飞快,不得不小心谨慎,“去过了。”
“是天试的时候?”
“没错。”
“那你有没有跟那缕神魂打过交道?”
“当然有。”烈如秋暗想,岂止是打交道……
“那么,你如何看待神魂?”
既然是讨论神魂,烈如秋决定直言不讳,“我看他呀,就是一个已至穷途末路丧心病狂的疯子!本来就是虚幻之物,偏要装成人样,竟然还妄谈掌理天下,他配吗?无非仗着他的修为高深,动不动就借天道当作借口对众人颐指气使。为了维护他那可笑的尊严,不顾天下安危,非要跟岚先生他们为敌,甚至不死不休。这世上的恩怨情仇喜怒哀乐,他根本就瞧不上眼,他从来没有把情义放在心上,他衡量是非对错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对他有没有利用价值。他没有办法理解人间的悲欢离合与人情世故,只是一缕没有人性的离魂,他凭什么掌理天下?他凭什么替苍生做出抉择?天落,你都想象不出来,他是多么让人生厌!”
“烈如秋,你在憩霞镇究竟作了多少孽?”
“什么?!”烈如秋莫名其妙,怎么扯到他头上了?他当即反驳:“良善如我,怎么会作孽?”
“不然,你怎么会遇到我这个不祥之物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烈如秋拿不定沐天落的心思,“这是什么理论?”
沐天落轻蹙眉尖,轻声言道:“方才,听到云生在外面走动,应该是送早餐来了,你去趁热吃吧。”
烈如秋彻底糊涂了:原本将神魂痛斥一番,是为了沐天落能拿个主意的,比如设法让神魂与岚先生和解。没想到,就这么结束了?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这不是空打雷不下雨吗?
他瞧了瞧窗外,天色依然阴沉,隐约传来疾风拍打竹枝,仿佛浪起潮涌。再看沐天落,靠在角落里似乎打起了盹。
烈如秋只好作罢,推门离开,来到膳堂。
云生正坐在桌边发呆,满面愁容,一看到烈如秋,立即站起身,“公子,您来了!我……有点事,想问问您。”
烈如秋瞅着云生,心下生疑,“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公子,是这样的,就说这两日吧,实在是怪得很!我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您。可是,一到了这里,我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这新年刚过,庄园里面有几个跟我私交不错的伙计陆续都辞了工,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我现在没个商量的人,只好来叨扰公子。我刚才来的时候,除了给公子带的早膳和十余套衣衫,还有……就是莫名其妙的,手里多了一个锦囊。”云生啰啰嗦嗦地总算说到重点。
烈如秋连忙问道:“那锦囊呢?”
云生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奇就奇在这个事上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进院子的门,我一看到手里的锦囊,就点了火把它烧了。”
“烧了?”烈如秋打量着云生,暗想:很明显,先前沐天落对云生施过手段,令他绝对不会透露醉竹院内的任何事情。可是这一次……
“公子,我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云生的脑子转得飞快,“那个锦囊里面一定是写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多半是要交给公子的。可是,我怎么会把它烧了呢?”
烈如秋想了想,不作指望地问道:“那你知道锦囊是谁给你的吗?”
“我猜想不是别人给的,而是我自己准备的,就是为了提醒我。”云生有些犹豫,“我不是有事想要告诉公子吗?偏偏每次来到这里就忘记了。”
“如果是这样,那倒容易了。等会儿你出了院子,再写一个,找个石匣子封起来,这样就烧不掉了。”
“哎呀!还是公子聪慧过人!”云生极为夸张地惊叹一声,连忙转过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说道:“公子先用早膳,午时,云生再来。”
烈如秋连忙唤住:“你现在就去写了便条,马上拿给我看!”
云生为难地说道:“这可不行啊!冷公子有令,事情做完了就要离开,不能在醉竹院里面流连,而且,未到时辰也不能进来。我今日在这里多等了近半个时辰,已经是非常不妥了……”
“切!”烈如秋颇为不屑地啐了一声,可惜他解不了沐天落对云生下的“蛊”。当然,现在的沐天落也解不了当初他自己施的法。要不,怎么有一句话叫做“自作自受”呢?
他只好挥了挥手:“行吧,午时再说。”
云生离开后,烈如秋边吃边猜:云生究竟要跟我说什么呢?
是不是关于义父的?他会不会不顾禁足令离开淬刃崖?按道理,应该不会。他要是亲自下崖,闹出的动静太大,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我违反了禁足令?他只要让风寻他们几个暗中打探即可。
那么,是关于路家的吗?失去华茂庄,路家肯定不会甘心,指不定会想方设法拿了我当作人质。
或者,是悟先生?如果悟先生问起来,我该不该将天落的实情告诉他呢?万一,他不容天落,又当如何?
……
烈如秋没有半点头绪,十分无奈地想道:还是去问问天落吧。
打定主意后,烈如秋稍稍安下心。匆匆吃过早餐后回到卧房,看到沐天落的长发与衣衫已经凝了一层寒霜,头埋在双膝间,整个身子抖得厉害。
烈如秋当即生出炽息为他驱寒,关切地问道:“天落,你还好吧?”
霜色很快褪去,沐天落缓了缓,抬起头“嗯”了一声,嗓子愈发嘶哑。
烈如秋听得心里难受,忍不住劝道:“你就喝口水吧!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就发不出声音了。”
沐天落漫不经心地说道:“喝水解不了妖毒,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哑的,还能说话。”
烈如秋劝不动,只好打住。他坐到卧榻边,将云生的事说了,问道:“你觉得他要跟我说什么?还有,是谁在阻止他传递消息呢?”
沐天落摇了摇头,“你先说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烈如秋这才想起来,这两日对沐天落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堆天下即将大乱的话,却忘记了:他哪里会知道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
烈如秋暗暗自嘲,“这要说起变故,那也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于是,他将一个多月的经历简略地讲述了一番。
从在揽竹庄见到悟先生开始,到天试结束,即便是蜻蜓点水也用去了近两个时辰。沐天落只是斜靠在卧榻上静静地听着,未发一言。
最后说到青云宴上月影悔婚,烈如秋仍是愤慨不已,“我是身在其中,亲耳听到他们说出各自的算计,各种阴谋阳谋,还是看不透道不明,究竟孰正孰邪,谁善谁恶。他们各有各的道理,都有自己的利益。你说,天道到底站在哪一边?那缕神魂为什么要放任他们?”
“你呢?”对于圣都的惊涛骇浪,沐天落似乎漠不关心,语气都是懒懒的,“你作如何打算?”
“我?这里有我作打算的机会吗?悟先生要我救你,我便去了圣都,自此身陷洪流,甚至时时处于浪尖,再没有半点自由。现在想想,华茂庄的一场赌局到底是在帮谁?最后那一场赐婚,又是什么离奇的闹剧?”
“既然是闹剧,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你说的倒是容易!”烈如秋觉得太过憋屈,只管倾诉,“义父为了拒绝赐婚,竟然直接将我认作女婿。我才刚刚听说玉弦族的隐秘,说是非命定之人不得嫁娶,紧接着就与素未谋面的女子定了终身。看来,所谓命定之人的说法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终是靠不住,父母之命不可违逆。义父将表妹托付给我,自有他的苦衷与期待。作为晚辈理应顺从,就算没有婚约,我也会竭力维护表妹的周全……可是,先不说义母与表妹不知行踪,就是近在眼前的生死大战已是无法避免,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安稳的日子。为何岚先生执意如此?为什么那缕神魂就不能稍作退让?我答应悟先生要把你找回来,可是你……现在,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不知道我义父怎么样了。”
烈如秋埋着头不歇气地说了一大段,终于回到正题,抬眼望向沐天落,只见他低垂着头抵在膝盖间,双臂紧紧地环着腿,极力忍着身体的颤抖。
烈如秋担心起来,“天落,你还好吧?要是觉得累了就躺一会。”
沐天落抬起头,却是面无表情,“无妨。圣都的事情,我知道了。”
“哦?所以呢?”烈如秋对他的态度看不透,“你认为现在外面会是什么情况?还有,你觉得云生想跟我说些什么?”
沐天落淡淡地说道:“外面的事情,你不用费心。”
“啥?”烈如秋不解,“这不是我费不费心的问题!因为禁足令,我原本不能离开淬刃崖的,却在这里待了好几天。竹渊庄园是你从霜断那里买下的,又不是隐秘的事情,说不定义父会托人给我带信。其实,我更担心义父会违逆天诏下崖寻我,那可就糟糕了。还有悟先生,我毕竟是受人所托。如今找到你了,总要有始有终给他回个话吧……”
“月影掌门不会违逆天诏的,你不必多虑。”沐天落仍是满不在乎。
“那悟先生呢?”
“不用理会。”沐天落说得更加轻巧。
“不用理会?什么意思?”
沐天落沉吟少顷,循着声音找到烈如秋,瞪着空洞的眸子,十分郑重地说道:“烈如秋,你答应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醉竹院。”
“为什么?”
“在栖夕阁的时候,我曾向烈庄主承诺,定会护你周全,我不想食言。”
听罢这话,烈如秋愣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答非所问。“我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外面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醉竹院的结界无人能解,应该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沐天落的回答避重就轻,让烈如秋十分不满,“你是不是知道外面的状况?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沐天落侧过头靠在墙上,疲倦地闭上双眼,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你我都无能为力,又何必徒增烦恼。”
这么一说,烈如秋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本想再问,沐天落却是低声扔下一句:“我先歇一歇。”便侧身躺下,很快昏睡过去。
烈如秋别无他法,只能指望云生或许能给他带点有用的消息。他来到案几沏了壶水放在炉上,一面掂量着沐天落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一面留意院子里的动静。没过多久,听到院门一声响,他立即站起身奔向屋外。
无意间,他回头瞥了一眼熟睡中的沐天落,那条银光微闪的大尾巴赫然在目,将整个人几乎都包在里面。
烈如秋愣了一愣,顿悟:这么说,等他睡熟后尾巴就变出来了吗?
现在不是探究尾巴的时候,烈如秋关上门,从檐廊直接跃到院子里,看到执伞的人正摇摇晃晃地走在雪地上,便高声唤道:“云生!你给我带的消息呢?”
伞下的人并未回应,仍是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烈如秋心中生疑,轻踏几步跃到那人近前,口中再唤:“云生!”
眼前陡然出现一个人,将执伞者吓了一跳,发出几声怪叫,差点扔了手中的食盒。
烈如秋同样吓得不轻,大声质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