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拍在地上震天响,沐天落充耳不闻,瞪着乌黑的眸子说道:“烈如秋,你饿了吗?怎么不去用膳?”
“要你管我!”沐天落是不是真疯了还不能确定,烈如秋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你这个混蛋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不要接下来再来一句叫我证明自己不是虚拟之物,我可没功夫跟你玩这些无聊的把戏!你知不知道天下就要大乱了!”
沐天落仍是四平八稳,“炉子上的水应该烧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沏壶茶?先润润嗓子再骂吧。”
水壶里的水十分及时地发出咕咕声,沸腾的热汽冲出壶口,漫向四周,缓解着屋内的燥气。
烈如秋稍稍冷静了一点,打量着窝在卧榻角落的少年。沐天落埋着头抵在膝头,如瀑一般的长发搭在肩头与腿侧,将整张脸遮得半虚半实。双手死死地抠在小腿骨上,无论如何也没有掩饰住身躯的颤抖。
烈如秋心一软,散了满腔的怒火。他确实饥饿难耐,毕竟昨日又是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推门离开卧房。走了两步,又返回来轻轻带上房门,站在门边暗叹一息,去了膳堂。
已过巳时,云生送来的食盒早就凉透了。烈如秋生出一道炽息将食盒暖了暖,揭开盒盖,香味扑鼻。食盒的顶层是一大碗红油满溢的牛肉烩面,底层是几碟精致的糕点,全是他的心头之爱。
以前,烈如秋对醉竹院的膳食从来没有上过心,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任由沐天落的安排,他已经习以为常,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类问题。
他一面口口声声讨厌别人替自己作出安排,一面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暗地里为他打理的一切。
多么令人可笑啊!
甚至就在刚刚,他还冲着沐天落大发雷霆,完全忘记了对方正承受着什么。如果是换作他自己,何尝不是希望能够躲进梦境里逃避一切呢?
烈如秋囫囵吃罢,将另一个食盒暖透,定了定心神回到卧房。沐天落仍然埋着头抱着腿蜷在角落里,身子抖得厉害,雪白的寝衣凝着一层霜色,寒息布满了整个卧榻。房里的火盆不堪重负,火光隐隐烁烁,摇摇欲坠。
烈如秋聚起一道炽息化去凝霜,坐到卧榻边上,温和地说道:“天落,我给你拿了早餐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沐天落摇了摇头。
“你想吃什么?我把云生唤来,让他去厨房找人现做也行。”
沐天落闷声说道:“我不饿。”
“那我沏茶你喝吧!瞧你这嗓子嘶哑成这样,昨夜还在院子里面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寒风。”
烈如秋在案几上一阵摆弄,很快端了一盏热茶回到卧榻,“原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茶,去了一趟圣都才晓得这是小白眉贡茶。汤汁清雅,正好润喉。”
“我不渴。”
“但是,你总不能不吃也不喝吧?”
沐天落抬起头,寻到烈如秋,直愣愣地瞪着双眸,“我想听你抚琴。”
“啊?”
“我记得,在梦里面你应该抚了一曲,可惜我没听到。”
“嗯,也行。”烈如秋犹豫着放下茶盏,取出炽枫玉琴,“你正好听一听,此支曲子出自何处。”
沐天落将头斜靠在帷幔的圆柱上,仍是盯着烈如秋,“如果是来自乡野的民曲小调,我也无能为力。”
烈如秋笑了笑,暗想:如此仙曲,岂是乡野俗夫能够写出来的?
弦动音扬,恰似一缕清风拂过,轻纱细幔随风飘逸,卷起一缕隐隐幽幽的冷香沁人心脾。火盆中的焰头好似曼妙的舞者,袖袂飞扬,裙裾婀娜。
这一次,清雅的乐曲还是未能奏完。
一道不祥的黑雾强行闯入这个美妙的境界,打断了烈如秋的心绪。他手中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再看沐天落双眼紧闭,气息断断续续,黑色的毒泪淌满脸颊,滴在胸口将寝衣蚀损,散出越来越浓的毒雾。
烈如秋立即收了炽枫,奔出卧房取来水盆,顺道装满积雪,戴上泫光甲,一遍又一遍地用雪团沾浃沐天落眼角溢出的毒泪。
好容易止住泪,他轻声唤着沐天落,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散去神识探了探,沐天落的心海一片混沌,好似刚刚经历过一场海啸,惊涛骇浪仍未平息。
烈如秋想不透:方才抚琴并未用上半点修为,只是普通的琴音他就无法承受吗?不对啊,如果是琴意难以承受,大可叫我停下来,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扛着?而且,这小子为什么又哭了?
他将妖毒清理干净后,替沐天落换了一套寝衣。瞧着有些凌乱的长发,烈如秋取来一把玉梳,将沐天落靠在膝头,拆下玉簪梳理发丝。
玉梳在头顶遇阻,烈如秋拨开浓密的长发一探,不由大惊:黑发掩盖下竟然有一团凸起,粉嫩的肌肤覆着银白的绒毛,形似一只小小的耳朵。并非人类的耳朵,而是一只兽耳。准确地说,是一只狐耳。
烈如秋将另一侧的头发拨开,那里生着同样的一只狐耳。
惊吓之余,烈如秋仔细地看了看这对狐耳,细细的绒毛极为柔软,应是刚刚长出来不久,模样小巧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揪一揪……
烈如秋立即打消这种奇怪的念头,一面稳了稳心神,一面找来一根发带,匆匆梳理过后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正好将那对狐耳掩藏起来。
安顿好沐天落,烈如秋来到软榻坐下,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再探沐天落的心海,动荡的心魂已经恢复安宁。他犹豫再三,没有探向心海的深处。
但是,那对狐耳却将烈如秋搅得心绪不安。
这又是什么诡异的事情?!
思虑再三,烈如秋自我安慰道:就算多长了一对耳朵,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吧?天落原本就是灵狐族人,说不定灵族都会生出兽耳呢?不过,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免得这小子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待烈如秋吃过午饭后,沐天落终于转醒。他摸索着坐起来,斜倚着墙,瞪着双眼四下打探,一对眸子完全抓不住焦点。
烈如秋饶有兴趣地瞧了一会儿,轻咳一声,笑问:“你在找什么?”
听到声音,沐天落终于定住眸子,直愣愣地瞪着烈如秋,双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你想说什么?”烈如秋有些好奇,调侃道:“是不是我奏的曲子太难听了?还是我的琴艺太差了,竟然把你吓晕了过去。”
沐天落摇了摇头,踌躇半晌,终于开口:“你如何知道这个曲子?”
“咦?这么说,你知道它的来历喽?”烈如秋来了兴致,跃到卧榻边坐下,滔滔言道:“曲谱是你的神魂给我的,让我在试场上弹奏,用来考核六艺中听音记谱这一项。我还以为是他从哪本典籍的旮旯角落里面挖出来的,没想到这个你也知道。这是不是说明他知道的事情其实你都知道?或者应该这么说,神魂的见识并不一定比你广。要是这么说起来,说不定我俩联手能够制服你的神魂。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有我能够禁住神魂。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很显然,他有些害怕被我禁住……”
烈如秋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发现沐天落蹙着眉头,低垂眼帘,只好先打住,问道:“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把这首曲子用在天试上。”沐天落摇了摇头,“果然,他不是我。”
“那么,”趁着沐天落还没有吐出其他的疯话,烈如秋赶紧打断,“这首曲子是什么人所作的?曲子有名字吗”
“无名之曲,不提也罢。”
烈如秋本来想问:“那你哭什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或许真是琴曲自带悲意,只是他道行太浅,领略不到亦未为肯定。
“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能够禁住神魂?”烈如秋扯开话题,“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圣光的缘故。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有我的身上有圣光……诶?对啊!你有圣光啊!你应该能够借助圣光的力量掌控神魂吧?”
“禁住神魂?”沐天落有些迷茫,“这么说,他还是我……”
“天落,”对于他神神叨叨魔怔一样的话,烈如秋实在是有些怕了,“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要不要先喝口热茶?”
“不用。”
“你这是要当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吗?自你醒过来到现在,快一天了,你滴水未进,这样怎么能行?”
“不食人间烟火的,并非都是神仙。”
“什么意思?”
“行尸走肉也是不需饮食的。”
“沐天落!”烈如秋大声喝止,“你休要胡说!”
沐天落淡淡地说道:“你见过哪个活人是冷冰冰的?我不过是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的行尸,仅存一口气息的活死人。”
“别说了!”烈如秋的心尖一阵阵抽痛,眼前不时闪过那对鲜活的狐耳,“除了失去修为,你跟之前没有什么不一样,何苦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你大概忘记了,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活人了。我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假装没有受伤,假装耳聪目明,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天君……但是,你在第一眼就见过我的真面目,你又何必自己骗自己。”
“不是你说的那样!”烈如秋莫名有些慌乱,底气明显不足,“你本来就是一个完美的天君。如果你看过天试就能体会,全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做到那样的成就。”
“在自欺欺人方面,你与我还挺像的。”
烈如秋十分担心地打量着沐天落,暗暗想道:莫非他知道自己生了一对兽耳?所以他说出这些丧气的话……要不,干脆问一问他?
犹豫半晌,烈如秋拿不定主意,借故炉子上的水沸腾了,回到案几旁坐下来沏茶,自斟自饮了好几巡,发觉屋子里面太安静了,显得他弄出的动静太明显,只好放下茶盏。他枯坐了一会,又觉得肚子里面过多的茶水涨得有点难受。
离开茅房一身轻松,烈如秋在檐廊上深深吸了几大口新鲜的寒气,忽而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家伙不吃也不喝,是不是担心五谷轮回人有三急?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又是个清冷的性子,这种事情怕是羞于求人吧?
烈如秋勾着嘴暗笑,心想饮食一事就随着他好了,有圣光的人就是任性,而且他也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主。
回到卧房,烈如秋见他仍然靠着卧榻柱子发呆,只好在软榻坐下来,敛息屏声胡思乱想。大概是安静得太久了,沐天落忽而开口:“烈如秋,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嗯?”烈如秋回过神,有些警惕地应道:“你是指什么?”
“就这么坐着,你一定觉得无趣吧?”
“那……”烈如秋不知道他又要搞出什么,“你的意思呢?”
“不如,我与你弈棋吧。”
“弈棋?你不是看不见吗?”
“谁说弈棋一定要看见。只是,如果我心力不济,你不要催促,行吗?”
“那是当然。”烈如秋稍稍放下心来。盲棋,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只是被诸多诡异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有前车之鉴,烈如秋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地取来棋盘棋子,听着沐天落的口述,开始摆棋落子。
这一局双方的博弈极为艰辛。
沐天落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烈如秋当然全力以赴。
落子仅有十余手,沐天落难负重荷,斜靠在榻柱上昏睡。时间短则一盏茶,长则一炷香,醒来继续,竟然没有错子的时候。
待暮色降临,一局仍未分出胜负。
烈如秋听到外面的动静,是云生送来晚饭,于是停下手里的玉子,劝道:“天落,你好歹吃点东西吧!正好云生来了,我让他去取些合你口味的吃食。”
“我不饿。你去用膳吧,我正可歇一歇。”沐天落说着话侧躺下来,嘟囔道:“没想到,你的棋艺精进,轻易制不住你了。”
“那可不一定,你心力不济都能与我周旋数个时辰。”烈如秋想起那几局让子的情形,忍不住问道:“这一局,你究竟是打算赢还是输?”
没有等到回应,沐天落已经昏睡过去了。
烈如秋自嘲一笑,替他盖上锦被,关紧房门来到膳堂,遇到伙计正欲离开。
“云生,我问你个事。”
云生连忙转回身,笑嘻嘻地说道:“公子,有什么事您尽管问!”
“有段时间冷公子独自来醉竹院,他通常在这里待多久?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茶?”
“啊?那段时间,”云生想了想,“冷公子通常是戌时来,至于何时离开,我也不清楚。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吃过东西,也没有饮过茶。”
“是么?”烈如秋有些失望。
“他都是以神识化形来的,虚幻之物怎么会吃东西呢?”
烈如秋一阵懊恼:我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
云生察言观色,“公子,是不是菜吃腻了?要不要换点花样?”
“不用。”烈如秋肯定不会吃腻的,而那个家伙又在“修仙”。“你去多拿几套品质上乘的衣衫来。此外,再取一床锦被,厚实些的。”
“公子,那间卧房我已经打扫过了,按原样重新布置过,全是新置的物件,还需要再取锦被吗?”
“锦被就算了,明天早上送些衣衫来就行。”
吃过晚膳,烈如秋在空闲的卧房里取了锦被,回到燃着火盆的那间。沐天落已经醒了,正靠在角落里环抱着双腿,身子微微战栗。
烈如秋放下锦被,生出一道炽息覆在他的身上,问道:“继续吗?”
“当然。”
直至子时,二人仍是斗得不相上下。若是“让子”能让到这样的地步,烈如秋甘拜下风。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对方在操纵棋局。然而,这局棋他既看不到胜机,亦看不到败迹。
这是一局好似永远都下不完的棋。
过了子时,沐天落实在支撑不住,含糊一句:“我先睡会儿。”便倒在卧榻上。
烈如秋替他盖好被子,在另一侧躺下,暗暗祈祷今夜能够安眠。
然而,事不遂愿。未及寅时,烈如秋被一阵寒意冻醒了。
他先是以为房门没有关好,让寒风溜进了屋子。眯着眼瞅了瞅,发现门窗严丝合缝,火盆也燃得甚旺。
于是,他随手拉了拉身上的锦被,被角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一时没有拉动。他回过头,惺忪着双眼随意一瞥,看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伏在身旁。
烈如秋立即就清醒了,甚至还惊出一身冷汗。
他屏气敛息地转过身,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看了看:那不是别人,正是沐天落。一双手紧紧地拽着锦被一角,蜷着身躯半侧半伏,长发散在脑后,面色平静,长长的眼睫偶尔微微扇动,倒显得格外乖巧。
只是,那条大大的尾巴太过惊悚。
烈如秋甚至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眼花。
硕大的狐尾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包了起来,雪白的皮毛散着银光,随着沐天落微弱的呼吸,柔软的绒毛轻轻抖动,好似流光淌过。
当看清原委过后,烈如秋又觉得这条尾巴不那么突兀了。流畅的线条,密实的绒毛,华丽的光彩……
狐尾仿佛施了某种魔法,令人生出一个念头:一定要摸一摸那光滑的皮毛,哪怕只是一下……
烈如秋伸出手抚向尾尖。狐尾机敏地闪向一旁,不多不少正好避过。他一边称奇,一边再探,再次探了个空。
这次,狐尾稍稍抬起,警惕地与不速之客对峙。
烈如秋飞速抓过去,狐尾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绕过指尖在手背上拍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悦。他倒是来了兴致,非要抓到这条尾巴不可。
一人一尾斗来斗去,烈如秋白白被狐尾拍了十余下,细细软软的狐毛如同绫罗滑过,看似声势凶猛却无半点危害。
尽管没有一次抓到狐尾,烈如秋依然玩得睡意全无,索性半坐起来,与狐尾来去周旋。
饶是动作大了些,狐尾将上衣撩起一角,露出一截肌肤。
烈如秋无意间扫过一眼,看到腹部的剑伤当即顿住。
在玉月灯的映照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发现残月剑伤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烈如秋记得拦腰截断身躯的剑气,一次是斩在沐天落身上,而另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提前拔去锁灵针,义父心智失控将他斩成两截。
此刻,这道伤却出现在沐天落的腰腹上。
离开天石的最后一刹那,沐天落的驭灵吸尽他和义父身上的妖毒,而后全部还给驭灵的主人。
难道除了妖毒还有他们身上曾经受过的伤?
三个人在天石里面所有的磨难,最终全部都由沐天落一个人承受,这让他情何以堪?
热泪瞬间滚落。
模模糊糊间,却见银光闪亮的狐尾突然扬过来,直冲面门。烈如秋本能地往后一退,狐尾在眼前咫尺处止住。微弱的气息波动,卷起柔软的狐毛微微抖动,散出一缕清清幽幽的冷香,好似红梅沾雪浸入心魂,令他一时忘了究竟因何而悲,因何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