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催得竹影摇动不止,飞雪拍在枝叶上响个不停。
设有防风阵的玉月灯却是安安静静的,温暖的灯光照在沐天落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霞,脸上狰狞的伤口看上去平坦了许多。一双黑眸凝视着身侧的人,似有光影流动,让人产生一丝错觉,空洞的盲眼看起来有了几分灵动,好似星海深不见底,一如既往那般从容孤傲。
烈如秋愣了一愣,转而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混帐话!在这儿给我下套呢!我费尽心力将你唤醒,可不是为了要亲手杀死你的。再说了,你要是真的死透了,那缕神魂岂不是再无忌惮?试问天下还有谁能钳制他?”
沐天落却是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偏过头望向纷飞的乱雪,“这可是你说的,梦里的人死不了。其实你和我一样,都被困在这场梦魇里面了。”
烈如秋正要反驳,话到嘴边突然止住,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我跟他争这个干嘛?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虚,又不是凭他几句话就决定了。这臭小子的鬼心眼多得很,绝对不能被他带偏了。
于是他轻笑几声,“我大概是明白了,其实你想求死,可我偏不成全你。反正我自己清楚明白,究竟是真还是假,随你怎么想吧。”
“嗯。”沐天落没有继续辩驳,只是静静地盯着虚空。
烈如秋悄悄观察了一阵,仍是拿不定沐天落的状况,试探着问道:“你的眼睛看不见,是如何下楼的?”
“梦里随心所欲,不需要看见。”
胡扯!烈如秋暗骂了一声,又问:“既然你能随心所欲,为什么丢了玉笛却找不到呢?按道理,应该是你心念一动它就自己回来了吧?”
“确是如此。你不是凭空出现了吗?”
“我……”这都是哪里来的歪理?烈如秋很想把这臭小子按在地上狂揍一顿,指不定他能清醒一些。但是,很显然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深深吸纳数息平复心绪,自我宽慰: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在胡搅蛮缠方面,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烈如秋镇定了一会儿,瞅着沐天落紧盯着夜幕下的飞雪,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你在看什么?哦对了,你又看不见。那你在想什么?”.
“等待。”
“等什么?”
“等梦醒。”
烈如秋又要抓狂:简直没法正常聊天了!
无意间,他的目光瞥向沐天落紧握玉笛的手,怒火顿时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酸楚。
“你的手上有伤,不能老是缠着束带吧?还有这支玉笛,你总把它捏在手上算是什么事?要是一个不小心再弄丢了,我可不能保证次次都帮你找回来。再说了,我又不是你的召唤兽,你那里心念一动,难道我就能随唤随到?”
说完,他被“召唤兽”三个字逗乐了,捉住沐天落的手,笑道:“我替你将这束带解了吧。你一向认为君子就应该坦坦荡荡,对吧?伤就伤了,没什么好忌讳的,完全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说着话,烈如秋解开束带,一层一层慢慢剥开,直至最后紧贴在肌肤上的那一层,好像已经和血肉粘在了一起,轻易揭不下来。
烈如秋扯得自己心尖生疼,不禁埋怨道:“你看看你,绸缎都快融到骨头里面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加了一点儿力道,束带稍稍剥离,却带下一片肌肤,鲜血立即涌出来。
沐天落神色未动,仅仅是指尖抖了一下。似乎察觉到烈如秋的心绪,他哑声说道:“只是一点皮外伤,不妨事,你尽管弄。”
烈如秋瞟了他一眼,暗想: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心下一横,手中用了三成力,飞快地扯下束带,随手引了烈焰将其燃了。
烈如秋轻吁一口气,拾起另一只手,“玉笛先交给我,我替你拿着。”
沐天落松开玉笛,瞪着烈如秋,似乎在担心面前的人会突然消失。
烈如秋笑了笑,嘲讽道:“你在担心什么?横竖是你想象出来的人,我的来去还不是在你的一念之间?”
很快剥下束带,烈如秋如释重负地看着手中的玉笛,直叹可惜。他想了想,解下腰间的银缎绶带,将玉笛与血玉吊坠串在一起,说道:“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与玉笛相配,仅有这条缎子还算上品。玉坠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现在就送给你吧,权当还了你赠我炽枫玉琴的情。”
言罢,烈如秋将缎绶系在沐天落的颈脖上,青色玉笛与血色玉坠正好落在锁骨间,瓷白的肌肤衬得一对玉器格外醒目。
烈如秋打量了一会儿,自我感觉十分满意,并未留意到沐天落的表情。
沐天落低着头,抬起仍在淌血的手探向胸前,被烈如秋一把握住,“你不要乱摸,手上还在滴血,别把玉器弄脏了,还有你这身衣服,回头我又得给你换,你可不知道有多麻烦!”
沐天落停下手,嘟哝道:“炽枫玉琴,你还满意吗?”
“呵!我能说不满意吗?”烈如秋没好气地说道:“凭白无故的,你弄来这么精贵的一个宝贝,我拿着烫手!”
“我想听你抚琴。”
“现在?大半夜的,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
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在沐天落的面前抚琴,烈如秋有点心怯罢了。
他松开沐天落的手,取出炽枫,“你想听什么曲子?”
“随你所愿。”沐天落十分自然地靠向他的肩头,长长的眼睫扫在他的耳垂上,轻轻柔柔地像只小兽的绒毛。
这时,烈如秋想起一曲:正是在天试上所奏,让他名扬天下的那一曲。
琴声悠悠扬扬,漫天飞雪共舞,尽管没有用上修为,曲意仍然清雅,温润如同谦谦君子,高洁好似傲雪寒梅,仿佛窃窃低语述说无尽心绪,又如对月吟唱抒发千般豪情……
抚琴听意,烈如秋暗自感叹:不知道这曲是何人所作,也不清楚曲子的来历,要是换了天落来演绎,应该是另一番意境吧……
抚奏完整的一曲,需要一个时辰。尚未百息,沐天落已经靠在烈如秋的颈窝里沉沉睡去了。
烈如秋独自拨弄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见沐天落睡得格外安稳,就止住了丝弦。瞧着天色还不到寅时,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
烈如秋收起炽枫,顺手将沐天落抱起来,暗笑:这小子看起来瘦瘦细细的,没有想到还挺沉。
回到卧房,他把人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卧榻上,盖上锦被拢了拢。
原本倦怠至极的心神被这么折腾了一遭,烈如秋再也熬不住了,索性在卧榻的另一侧和衣而卧,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好像睡了还没有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烈如秋极不情愿地翻过身,眯着沉重的双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声嘀咕着:“你能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
细碎的声音立即停了下来,隐约中看见某人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蜷着身子缩到角落里,抱着膝盖头埋得低低的。
烈如秋并未多想,闭上眼睛继续打盹。迷迷糊糊间,心海深处缓缓漂起一丝异样,好像发觉某些不妥。
一道潜意识在呼唤他,此时此刻,他应该马上醒过来才对。
然而,他太倦了,只想赖在梦里,不用面对那些匪夷所思的难题。
是的,他宁愿沉醉在梦里,梦境是那般温暖而又美好,就好像只要梦没有结束,这个世界就会一直安好下去……
可惜的是,梦境没有按着他的意愿持续。那道可恶的潜意识不断地叫嚣,终于击碎了梦境。
烈如秋无可奈何地回到现实,稍稍凝神调息,理了理心绪,总算睁开了沉重的眼帘,一眼就看到一双黑魆魆的眸子正死死地瞪着他。
他心下一惊,定睛细看,只见沐天落靠在卧榻与墙体的夹角里,蜷着双腿,似乎竭力与他保持着距离。脸上的伤痕淡了一些,仍然令人无法直视,一张俊美的脸弄得面目全非。空洞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像是盯着某个猎物一样。一双手紧紧地抱着腿,鲜血已经结了痂,大大小小爬满了裸露在外的肌肤,让原本就已斑驳的双手更加触目惊心。
烈如秋半坐起来,这才发现唯一的那床锦被竟然盖在自己身上。
察觉到动静,石雕一样的少年动了动,死气沉沉的眼眸偏到一旁,同时垂下了眼帘。
烈如秋懒洋洋地靠在榻边,随口问道:“是你给我盖的被子?”
沐天落微微点头。
烈如秋想起一个荒唐的问题:“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沐天落似乎有些不屑,沉默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烈如秋不依不饶,“老是点头算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呀!”
沐天落蹙了蹙眉尖,轻咳一声,哑着嗓子说道:“烈如秋,既然你已经养足了心力,就替我寻一样物件罢。”
虽然气息虚软,但是语气跟往日一样,天君圣主的派头未减分毫。
只是,为何嗓子嘶哑到如此地步?
“你要找什么?”眼见一个还算正常的沐天落回来了,烈如秋的心绪明朗了许多。
沐天落缓缓言道:“我有一枚极其珍巧的玉笛,原是握在手里的。今日醒来后,却失了踪迹。先前,你将我唤醒时,有没有看到过?”
烈如秋的嘴角本是挂着笑,听了这一段,顿时石化:这小子真是失了心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没问题,有礼有节,合情合理,可是连在一起就错得离谱!
没有得到回应,沐天落又言:“方才我在卧榻上探寻玉笛,抱歉惊扰到你了。”
“你先等等!”烈如秋将断片的心绪接上,试探问道:“天落,你是不是失忆了?”
“何出此问?”沐天落不解地望向烈如秋。
“你半夜下楼的事,不记得了?”
“我没有下过楼,”沐天落诧异地瞪着双眼,“连卧榻都未曾离开过。”
“你!”烈如秋一把掀开锦被,挪到沐天落近前,捉住他的手,气呼呼地说道:“只是睡了几个月罢了,你怎么变得颠三倒四的?我倒是很想问问清楚,自从你醒来之后,究竟有没有跟我说过实话?来来来,你自己摸一摸,胸口这儿坠着的是什么?”
沐天落的指尖摸到一对玉器,轻轻握住,顿时眼角涌出黑色的毒泪,吧嗒一声滴在手背上,瞬间化成一缕黑雾。
烈如秋大惊,“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沐天落哽咽道:“我只道那是一场梦……没想到,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梦?”烈如秋一边从窗外引来一团白雪,沾去他眼角的黑泪,一边暗自琢磨:难不成他是半夜梦游?“你先别激动,不妨跟我说说,你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沐天落合上眼帘,深深呼吸了几口,少顷恢复了平静,“我在醉竹院待过近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在梦里也常常回来,对院子里的一切已经非常熟悉。昨日夜里,我梦见自己在雪地里摔倒,丢了玉笛……有人替我寻回来……我想,那个人如果是你……但是,不可能是你。自从你回到淬刃崖后,就再也没有来过醉竹院,哪怕与淬刃崖相隔并不遥远。我以为你会遵守约定……”
“啊?”烈如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约定?”
“在泠曙山时我说过,等离开那个炼狱之后,就回醉竹院。”
听了这话,烈如秋心里面不是个滋味,想到那时他对沐天落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怨怼,此刻更是羞于启齿。他松开沐天落的手,默默地将指尖的污雪焚烬,离开卧榻在矮案边坐下,沏了一壶水放在火炉上。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仍是沐天落先开了口:“这枚玉坠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不能收。”
“收都收了,哪有退回的道理。”烈如秋有些不悦,“不然,我将炽枫玉琴还给你,你同意吗?”
“你是不是觉得炽枫的品级太低了?我没有时间给它养灵……”
“你在胡扯什么?”烈如秋是觉得这家伙的脑回路很有问题,“谁不知道瑜昑血玉的意义非凡!你是怎么会想到把这样的玉器拿来制成一把琴的?整天背着这琴,麻烦还不说,人人都将我认作天君圣主的忠实仆从。”
“你为什么要背着?不是有藏霜吗?”
不提还好,提起藏霜,烈如秋是又气又恼,“你有告诉过我那是乾坤囊吗?要不是遇到影屏庄主,谁会知道什么是藏霜?”
“我特意挂在琴上的,我以为你只要用神识探一探就会知道……”
“你以为?你太过自以为是了!”烈如秋凶了几句,发觉自己有些过了,于是缓了缓,低声问道:“昨天夜里,你真的是梦游了?”
本来以为话题已经扯开了,没想到又转了回来。沐天落的手臂紧紧圈住双腿,将额头抵在膝头,似乎有些窘迫,应了一声“嗯。”
烈如秋觉得他这个样子太有趣了,笑道:“你做梦居然能走下楼,真神奇!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当然,除了你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梦话,我还以为你疯了。哦对了,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渴坏了?想来也是。算起来,你这一觉睡了有四个多月吧?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连悟先生都说不清楚,只是猜想大概是血日凌天的时候……”
沐天落突然抬起头来,“什么是血日凌天?”
“就是天现异象。去年菊月结束后,北冥出现了极昼,世间各地均可见到赤红的冬日,就算是在夜间也能看到。这个异象持续了二十九天,后来,极北荒地出现一场天崩结束了血日凌天。”
“他们认为,出现这些异象是因为我?”沐天落重新低下头撑在膝上,长发垂下来,遮住了面容。
“据悟先生说,正是因为血日异象,岚先生才执意要……而且,因为神魂太过强大,他们两大逍遥仙修联手都敌不过,双双受了重伤,悬镜崖的观星台也因此被毁。”烈如秋本来想问沐天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选择放弃自己。最终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此刻再度刺激他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没想到,沐天落听了这些毫无波动,将师徒恩怨直接揭过,平静地说道:“外面过去四个月,我在天石里面,于我而言仅是一天多一点罢了。”
烈如秋有些不甘心,“那么,神魂与岚先生的大战呢?你不关心吗?”
“那不是我的战斗,我也没有能力关心。”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沐天落极为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认为,梦里说的话并非全是疯言疯语。”
烈如秋一怔,“你什么意思?”
“等待。”
烈如秋有些慌,几乎已经猜到答案,“等什么?”
“等梦醒。”
烈如秋差点掀了面前的案几。只是差一点点,他的手都已经提起案几的边缘了,而后将案几重重放下,大声喝道:“沐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