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炽心唤离魂

曾经,烈如秋幻想过无数遍暮宗山围杀的场景,如今借着沐天落的记忆身临其境,重新经历惊心动魄的那几天,终于体验到什么是生死之间的泰然自若。

如果不是最后那柄决绝的银斧粉碎了所有的情义,甚至包括它自身,那么这场试炼的结局该有多么完美。

可惜,一曲华丽的旋律戛然而止。

一直以来,烈如秋都非常好奇,沐天落以前的容貌究竟是什么模样。然而,在他的记忆当中探寻却没有找到那张脸,哪怕是一次。

灵识穿越赤红醇厚的烈焰,飘向身躯的那一刻,烈如秋只看到一副白骨,张扬的妖毒正在上蹿下跳……

在这一刻,烈如秋是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不仅仅是感同身受的剧痛,还有遭人背叛的绝望。他想收回神识,把这一切都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那缕神魂说的话都是事实:曾经的少年早已腐朽,世人看到的天君圣主只是圣光幻化而成的,是世人希望看到的。

可是,有谁关心过那个少年的感受呢?他的痛,他的悲,还有他的孤独……

尽管万般艰难,烈如秋还是强行将神识留了下来,直到灵狐离开悬镜崖,身心俱疲的他收回了神识。

烈如秋稳了稳心神,抬眼看向卧榻,这才发觉自己视线模糊,竟然不知不觉淌了一脸的热泪。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深深叹了数息,只觉得心里面堵得厉害。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到檐廊上,任寒风冷雪扑面。过了许久,总算平静下来。已经过了午时,他去膳堂提了食盒回到卧房,匆匆扒了几口混了一餐。饮了几盏热茶后,神识重新回到那片寂静的冰原。

看不见,听不到,也说不出。灵识所见,皆是明暗黑白的光影。尽管只是虚实变幻的光影,烈如秋依然立即认出来:这里是隐乌道。

没有想到,曦和山的熔浆隧道竟然与数千里以外的暮宗山相连。

来到隐乌道后的第三日清晨,烈如秋通过沐天落的记忆看到了他自己:一个颀长的身影,全身散着火红的光芒,看上去就跟折翼一模一样。

烈如秋有些郁闷:在沐天落的心目中,我居然是这般模样?!

“咦?这里怎么会有一个人?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别的什么人能够待在隐乌道……他是谁?要不是他尚有呼吸,看着这般模样,我还以为是个死人……难道他听不到我说话吗?他身上的寒息当真恐怖,在这隐乌道里面,相距数丈都能感到透骨之寒……心脉间居然没有修行气息。难道他是天生的至阴纯寒之体……不可能是天生的吧?要是天生寒体,肯定早就来曦和山驱寒了。三天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见过他呀,可见,这寒息肯定不是天生而来……他是受了重伤所以导致修为全无吗?什么人能有如此致命的寒息?应该没有吧?除非是被灭灵戟与残魂矛两大神器同时击中……可是,这两个神器在两百天之前就已经失踪了。他不可能受了如此严重的寒息在两百天之后才来驱寒,应该早就死了。除非是个妖孽……诶,如果他是个妖孽,为什么我来了这么许久,他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应该突然暴起一击将我灭口吗?哦对了,他听不见,又闭着眼,加上没有修为,大概都不知道有人来了……都已经修为全无了,怎么可能是妖孽?他当真是幸运,恰恰遇到我这样的大善人,否则,他在这里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算了,他驱他的寒息,我修我的炽息,只当是互不存在……”

烈如秋颇为感慨:难为这臭小子将这一段记得如此清楚,他自己早就忘了那时说过些什么……

“这人为什么没有走过来?若是发现我此刻伤重如同废人,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知道暮宗山的事,那会猜到我是谁吗……此人的命星竟然跨越四大火属星宿,熔岩中狂暴的炽息在星位间穿行,星辉与炽息各自相安,看来他距离聚星成阵仅有一步之遥,天赋亦属不俗。修习炽息,他应该是烈焰庄的弟子吧……”

“今天他怎么又来隐乌道修行?频繁吸纳狂暴的炽息,不怕脉丹无法承受吗?他的体内居然有月华……莫非是玉弦族人?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就奇了。烈焰庄收徒向来讲究,血脉传承不明者绝对不会收入门中,只因修习炽息必须与命星相合……依着他的年龄,倒教我想起圣都的那场帝宫争位之乱……司马家是人族四大世族当中唯一修习日煦的,而废帝的后妃正是玉弦族人,那他……难道废帝留下了血脉?”

“听”到这一句,烈如秋当场自闭:这家伙是什么鬼才?三两句就直指事实真相!我还以为是悟先生告诉他的……既然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居然对我瞒得死死的。好家伙,这绝对值得一顿打!

“这个人当真执着,每天去隐乌道修行,就这么想要结识我吗?如果知道我的身份后,他会不会迷失本心……看待天石,他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如果不用面对诱惑,对他来说或许更好……”

……

烈如秋挺佩服自己的,为了结识这个神秘少年,居然坚持了近二十日。

“我就知道你还会回隐乌道的!”烈如秋记得当时的心情,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掩饰不住心底的惊喜。

“这个人……他口中所言居然与心中所想毫无差异!所谓君子坦荡莫过于此了吧?”沐天落第一次听到这个爽朗炽烈的声音,不禁被其感染,“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烈焰庄的烈如秋……”

“烈焰炽如秋,果然人如其名。”

……

三日后。

“没有料到,烈如秋几乎已经猜到我的身份。我应该避开他吗?还是……不如直接告诉他实情,他要是惧怕,或者生出什么歹意,我再离开也不迟。”

“穆公子,今天你倒是挺安静的,怎么没有在我的脑海中突然发声吓人了?”

灵狐,灭灵戟,残魂矛,炙焰星阵,星空之阵……无一不能证明他是谁:一个从地狱回来的人。

“烈如秋,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吧?”

“你居然真的没有死?!”烈如秋的语气既惊讶又……有些高兴?

“现在,你不妨说一说,你将作如何打算?”

“什么打算?我只要知道真相,这就是我的打算……那么,你的名字其实是天弃吧?”

“我是沐天落。”

沐天落有些释怀,暗自言道:“折翼,恐怕我要食言了。他是值得信任的君子,寻得时机,你一定要见见他。”

……

只因几根白发,当沐天落发现自己无法辨明虚实的时候,他陷入了无边无尽的恐慌:我究竟是已经身死魂散,还是中了什么妖邪幻术?

那面前这个炽热火红的身影是谁?“折翼,是你吗?”

“折翼是谁?”

这个人不是折翼,他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幻影……

狂意撕扯着沐天落的心智,恍惚间,某种感知脱离身躯,那是一种更为强大的意志,更加坚定,更加冷静,那个虚幻的意志毫不犹豫地要杀死已经疯魔的自己……

从混沌狂乱中清醒,方才那种陌生的感知悄然无踪,灵识悄悄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人影。

他想起这个人是谁:烈如秋。

沐天落不解:经历了那样不堪的场面,他为何还能坐在这里?任谁都会惊慌失措夺门而逃吧?他为什么不是趁着我昏迷一击致命,两枚天石唾手可得……他发现了我手上的伤,知道我被妖毒缠身,甚至心神失控……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天君圣主?他会如何看待我?他会不会轻视鄙夷?

沐天落心念微动,灵狐出现在怀中,静静地观察烈如秋。

“沐天落,你醒了?”

沐天落未动,以灵识作耳,仔细地听着烈如秋内心的喋喋自语。他稍稍安下心,接着睁开了双眼。

“沐天落,你先听我说。首先,纵然我不是折翼,也不能证明你所见不实。其次,先前我以为你的身上仅是染了寒息,因为除了体寒之外,你的行为举止与常人并无差异。再者,我深信你能去除妖毒,治愈手伤,你的灵识已经足够强大,能为常人所不能,只要你时时刻刻都相信你自己。最后,并非所有的人都要与你为敌,圣物也好,神器也罢,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没有任何兴趣。”

听了这话,沐天落羞愧不已:我是不是应该向他道歉?平白无故地受了这样的惊吓,他居然没有半句怨言……这种尴尬的场面,我该如何化解?

而后发生的事情,烈如秋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沐天落居然会有这样的小心思,倒是有趣!

但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就不那么有趣了。

沐天落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棋局,“已经连输五局,他没有表露丝毫挫败之情,真是非常难得。要不,我让他一局?这事决计不能让他察觉……可是,不着痕迹地让子相比赢下棋局,要难上许多……其实,他的棋艺已是不俗,只是对棋局的推算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嗯,一定是因为烈焰庄的祖训,待人以义为先,凡事皆需手中留力……我若是不计后果地步步紧逼,他大概会放手一搏,然后我再行险招,似是胜券在握,实则自断生路……”

这一局的结果,正如沐天落事先推演的那样:烈如秋险胜。

而后又对了几局,烈如秋胜得越来越“轻松”。

此时烈如秋的心情可就不那么轻松了。回想那日对公子惜提及,与沐天落对弈互有胜负。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个混蛋有让过自己啊?!臭小子还敢不敢更加混账一点?

偏偏这事不能与沐天落对质。

烈如秋觉得心里面的那个窝囊,那个憋屈。

更多的是挫败。

为了保留心底仅存的为数不多的一点傲气,烈如秋果断略过与沐天落同行的这段记忆,任那光影闪动,强忍好奇心,径直来到泠曙山,他失去意识之后的记忆片段。

沐天落以窃灵术让月影回忆了许多隐秘的往事。而后,因为阻止月影复仇,二人针锋相对。

“不必多言。”沐天落冷漠地打断,“你有何打算,不妨直说。”

月影直言不讳,“请沐公子不要强令知秋留在身边,我不希望他被人诱骗利用。沐公子要寻天石圣物也好,要夺神器也罢,或是还有别的念头,只要不违神域律法,我月影念及救命之恩必当鼎力相助。至于知秋,你若是再胁迫他,或是暗施手段令他违背本意相随……你费尽心力把我救出来,不就是希望我和知秋对你感恩戴德,从此誓死效忠追随左右吗?我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不过,希望你放过知秋。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我,只是希望他不被卷入尘世纷争……如果我答应沐公子不向公孙雴云寻仇,可否换得知秋远离纷争,从而能得一生太平?”

沐天落不想与他再作无谓争论,灵识却被他的一缕心神拽住,“沐公子,你不必犹疑,我月影言出必行,只要你……”

沐天落极为不屑,斥道:“你居然将烈如秋拿来做交易?!”

“但凡正人君子都不会自甘堕落,绝不会与邪魔外道为伍,除非是被胁迫或是诱骗。我不知道你向知秋许下了什么,让他离开烈焰庄跟随你历经生死。你想要一个仆从跟随左右,为什么不去天魄族挑选?论忠诚,天魄族无人能比。知秋心地纯良,修为平平,根本不符合你们沐家挑选仆从的标准。沐公子要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助你便是,论修为,这世上应该没有几个敌手,岂不更好?我想你应当非常清楚,古往今来,你们沐家的仆从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知秋的双亲为了给他一世平安不惜自我牺牲,难道换不来你们沐家一丝怜悯吗?”

听了这话,沐天落终究无奈地松开紧握的双拳,忍住心尖的颤栗,冷冷言道:“我不会强令烈如秋做任何事情,也请飞刀掌门言而有信。”

听到这一句,烈如秋既心酸又愤怒:你们这些人都在搞什么?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在意我的感受?

之后在圣都发生的事情,世人皆知。那么,终于该去北冥了。

身在北冥的近一个月,沐天落的记忆越来越零碎,也越来越模糊。大多是幽暗的光影,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寒。

当记忆的画面越来越涣散的时候,某一刻忽而清晰起来。沐天落骑着缇鹿跟在萧月泽后面,来到一个与竹院十分相似的地方——汨沙阁,穿过云杉林,走入一座清雅别致的木屋。

满目皆是青竹,四处飘逸着熟悉而温暖的茶香,沐天落的心力实在支撑不住,灵识昏昏沉沉,最终陷入无边的黑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片黑暗的虚无之境似是没有边界,没有尽头,深冷的寒息仿佛来自遥远的星际,又好像开启了地狱的大门,恶魔无处不在。

烈如秋的神识在虚无之境徘徊、探寻,试图找到寒息的源头,或是梦魇的根源,那里应该是心魂安眠的地方。

不知寻了多久,烈如秋的神识越来越飘摇。与那日禁住神魂时的情形竟有几分相似,他将要失去对神识的掌控。

为了抵御寒息,烈如秋艰难地聚起炽息,随着神识浸入沐天落的心海,却如萤火点点,摇摇欲坠。

烈如秋心有不甘,“沐天落!你不要再睡了!我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什么样的劫难,竟让你就此放弃了自己。往日,哪怕处于再怎样艰险的困境,你都能坦然面对。你总是说,‘不过是多试几次罢了’,那么这一次呢?你为什么不再试一试了?你不是要匡扶天道吗?你不是要做星空之下第一人吗?你不是要做信守承诺的君子吗?你为什么食言了?难道偌大一个世界,就没有一件值得你牵挂的事情?没有一个让你在意的人吗?”

几句埋在心底的话像是发泄一般,烈如秋激愤难捺,自知心力不可能坚持太久,索性孤注一掷点燃神识,倾尽生命一般将炙焰引入心海。就像那夜在白桦林中,为了阻止陷入疯魔的沐天落意外聚星成阵;就像那天在泠曙山前,为解除结界引来日煦幻化艳阳;就像前晚在离音石内,为唤醒沐天落的灵识豪赌生死……

这团炙焰饱含着生命的期许,誓要焚尽九天寰宇的决绝,将心海冰原燃得一片火红,好似一轮朝阳即将跳出海面,蓬勃的气息洋溢着无限希望,腾天的热浪勇往直前,扑向那片幽深阴寒的虚无之境。

“沐天落,如果可以,我同样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度气续命,只是可惜我没有修习天罡之气。如果你向我求助,就算没有折翼那样惊天的修为,我一样会赶到你的身边,与你共渡难关。如果你什么都不需要我做,我还是恳求你能回来。你只是十余岁的少年,人生才刚刚启程,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正当心力交瘁快到极限,炙焰已经燃至巅峰,烈如秋忽而感知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动静:是某个人轻轻地叹了一息。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喃喃言道:“折翼,休要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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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