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正在熟睡中的人被粗鲁地打断了梦境,沐天落惺忪着双眼,懒懒地撑起身躯,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一个多月以来,烈如秋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沐天落醒来后的情景,但是唯独没有想到,会将他唤作另一个人。
纵然已是倦怠至极,沐天落的那声低语,烈如秋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看到沐天落似是无事人一样靠在卧榻上,身上散着淡淡的银光,与印象中的模样毫无二异。惊喜之外,他不禁有些恼火,沉声斥道:“并非每一次都是折翼赶来救你!我是烈如秋,你还记得吗?”
沐天落似是一震,偏过头寻找声音的源头,一只手扶在帷幔的支柱摸索着下了榻,颤抖着站起身,双眼没有焦点,空洞地盯着某处,满脸的不可思议,“烈如秋?你真的是烈如秋吗?”
烈如秋没好气地应道:“难为你还记得我……”沐天落循着声音总算找到他的方位,直勾勾地瞪着他的脸,一双眸子既非清澈的湛蓝,也不是温润无瑕的紫玉,而是两颗黝黑的石头,混着猩红的杂色,没有一丝灵动,冷冽得令人心悸。
这时,眸子深处忽而闪过一道不可名状的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沐天落惊叫道:“怎么会是我!”
“当然是我!”烈如秋的嘴太快,刚怼上这一句就发觉不对,脱口调侃道:“你是不是还不太清醒?这时候你应该说‘怎么会是你’而不是‘怎么会是我’,你咋的连你我都分不清了?”
这时,沐天落骤然发难,虽然嗓音喑哑,却是怒气冲天,嘶声吼道:“烈如秋,你个混蛋!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在淬刃崖上不是过得逍遥自在吗?有月影的看护,你可一生锦食无忧。你这混蛋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一通疾风骤雨将烈如秋骂得有点懵:这他妈的不应该是我的台词吗?!
烈如秋原本快要熄灭的那点心火突然就腾起来,没轻没重地抬手一挥,怒喝道:“臭小子!你该不是失心疯了吧?谁要找你啊?!要不是事关苍生,你爱死哪儿就死哪儿去,谁想管你的破事……”骂了两句,他突然停下来。倒不是因为词穷——口舌之战,他何曾有词穷的时候?
只见随着他抬手这么一挥,沐天落闷哼一声,竟然十分难看地摔到榻上,挣扎着却没有坐起来,似是认命一般平躺在那里。
刚刚挥手的那一下,用了几成力道?就算是十成力——应该这么说,就算他用上全部的修为击向沐天落,这个妖孽也不可能毫无招架之力,摔得这般狼狈已是奇迹,现在居然还爬不起来了?!
若是他心中有愧,有意地让了一招,也不至于窘迫到这样的地步吧?难道他真是转了心性?
“你……”烈如秋有些迟疑,散去神识探向沐天落体内:跟往日一样,除了圣光与寒息,感知不到任何星辉与修为。可是,他的身上依然银光微闪,那不是他的灵体吗?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一双眼睛,反而与那缕神魂有几分相似。
烈如秋不明白: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了?他以前从来没有骂过人吧?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沐天落总算支起身子,挪到榻边靠向帷幔,轻轻叹了一息。大概真是心有愧疚,他不愿面对烈如秋,低垂眼帘,哑着声音缓缓说道:“你确实不该来寻我的。我……我护不了你的周全。”
“你说什么疯话呢!”烈如秋余怒未消,反驳道:“我几时要你来护我周全了?我来找你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平息祸乱。你小子只顾着自己轻松,一撂挑子就拍屁股走人,把肩上的重责忘得一干二净。你走就走了吧,为什么还要留下一缕神魂祸害世间?”
“祸害?我做了什么?”沐天落顿了一顿,改口:“他做了什么?”
“没有,”不知为何,烈如秋莫名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我是说他暂时还没有作恶。但是,岚先生已经与世间的逍遥仙修联手,打算合力灭除那缕神魂。如果两方交战,天下再无太平,说是造山平海,毁天灭地也不为过吧?”
沐天落不为所动,空洞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白牺牲一条鲜活的人命。”
“你在说什么?”烈如秋越来越担心:这小子莫不是心智有损吧?他要是真的魔怔了,那岂不是悟先生所说的最坏的结果?
“烈如秋,让你失望了。我没有能力护佑苍生,无法承担天君之责。”
听着沐天落过于寡淡的一句话,烈如秋的不安愈发强烈,“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沐天落避而不答,反而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醉竹院啊!你该不是明知故问吧?”
“现在是何时?”
“正月初八,”烈如秋有点被吓到了,顿了顿,加了一句:“圣天一百一十五年,现在刚过戌时。”
“你看,我既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身在何时……”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烈如秋悄悄走近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沐天落:他低着头垂着眼,黝黑的长发将整张脸遮了大半,身子斜靠在圆柱上,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随意搭在腿边显得懒洋洋的,整个人似乎提不起精神来。
曾几何时,烈如秋见过这副模样的沐天落?
沐天落抬起头望向烈如秋原先站过的地方,发觉无人,立即四下搜寻,空洞的眸子终于定在他的脸上,静静地瞪了一会,说道:“我失去了灵识,没有灵体,现在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嗯?”烈如秋一怔,还没来得及领悟这句话的深意,沐天落又言:“先前,我之所以能够修行,吸纳存积星辉,探知世间万物,全因灵识。那些星阵,心法……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烈如秋一声惊呼,“你是说,你失去了修为?”他终于明白方才的不安是什么了:如果不是修为尽失,沐天落怎么会是这般有气无力的模样?往日就算是受了伤,他一样是端雅不失气度。
“怎么会是这样?”烈如秋被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悟先生跟我说过,你要是把自己藏在天石里面,只有你的灵识可以把你弄出来。你这不是出来了吗?说明你的灵识还在的啊!还有!你这一身闪闪发亮的银光,不就是你的灵体吗?”
“银光?那只是……”沐天落忽而停下来,黝黑的眸子紧紧地瞪着烈如秋,尽管空洞得没有焦点,却好像看着什么稀罕之物。没多久,他重新垂下眼帘,说道:“那么,他应该跟你提过有关三魂分立的说法吧?”
“嗯,好像是提起过。”那时,烈如秋只当是天方夜谭,姑且听之,“难道真有三魂分立的人?”
“上崖拜师那日我失去了灵体,原本是一只红狐,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在悬镜阁的典籍中找到一种说法,因为灵识觉醒分离自立,能否化形,全在灵识本身的意愿。也是这个缘故,灵识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修行。”
沐天落了无生气的语调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烈如秋听着十分难受,却又不忍打断。
“在暮宗山,只因机缘巧合,我在天石小世界领悟修行之道,经络筋骨得以重筑,这才有能力承载六年积攒的星辉,与灵识几乎合为一体。”
“什么是几乎合为一体?”烈如秋不解,“灵识不是你自己的吗?”
“是,也不全是。”沐天落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气息已是难以为继,喘了几喘顺了顺气后,接着说道:“我一直以为灵识为我掌控,其实不是。身体被妖毒损毁后,圣光是按照灵识的意愿重塑的。或许,那也不是灵识的意愿,而是神魂的。我从来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那日……原来,我可以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加强大。所以,与其在痛苦中煎熬,何不让另一个我掌理天下?如果没有人性,应该会容易得多吧……”
“人性……”烈如秋琢磨着这两个字,想起与神魂之间数次不愉快的交谈,试探着说道:“你所说的更强大的自己,指的是神魂化形?”
“嗯。”沐天落极力忍着喘息,艰难言道:“我,并没有抛弃,天君之责。那个我,比起血肉之躯的我,应该做得更好。至少,不会犯错……”
不是吧?!烈如秋在心底惊呼:怎么跟那个混蛋神魂说的一样?“天落啊,你先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就算失去修为,还可以重新修行,再度掌控神魂后掌理天下……不至于这般自暴自弃,将天下拱手相让。你要知道,现在不是拱手相让这么简单的问题,是岚先生与神魂即将面对的惊天一战,那可是灭世劫难呀!”
“重新修行……”沐天落的声音有些颤抖,无望地闭上双眼,“我什么都感知不到,如何修行?连这屋子的门开在哪里,我都不知道。离开卧榻,这么简单的事情,难如登天,你教我如何修行?如何掌控神魂?如何做一个天君?如何掌理天下?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能够掌控根本无法理解的事物。何况,他要杀死我,就算我还没有作恶,也总是有缘由的……”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被神魂左右而不自知?连岚先生也没有发觉?”烈如秋总算抓住难以理解的关键,“所以,岚先生不管我是否能将你唤醒,都要彻底消灭神魂?可是,悟先生不是这样认为的……”
“悟先生……大概,他想用这种方式偿还一生所憾。可惜,我不是寒夜君,却是和他一样的结局。”
“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他是作恶的魔君,你不是!”烈如秋的反驳毫无份量。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已经不想将那场大战强加在沐天落的身上。
曾经的天之骄子,拥有一身让人艳羡的天赋,学识渊博修为高深,一直高高在上光彩夺目,向来说一不二有诺必应,孤傲倔强如斯,坚强自负如斯,一朝跌落凡尘,沦为普通人,甚至还不如一个凡人……
他该如何劝?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似乎比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血肉之躯丧失了一切,神魂化形却强大到逆天。然而,他们原本属于同一个人的。
“天落,人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烈如秋徒劳地说着违心的话:“再说,我唤醒你是不想欠着人情债,你总要等我还清了,再随便你怎么着……”
沐天落紧紧地闭着双眼,声音有些哽咽,一字一顿地说道:“烈如秋,你这个人,是真的,很残忍……”
烈如秋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让人心酸。
月玉灯光映在沐天落苍白的脸上,紧闭的眼角溢出一丝光芒,仿佛诉说着无尽的绝望与无助。
烈如秋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过身走到软榻坐下,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一声低泣,忍不住生出悔意:大费周折地将他唤醒,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如果沐天落的心智正常,按照他的说法,那缕神魂是他有意留下的。从某种角度来说,神魂就是沐天落,只是摈弃了七情六欲后变得更加强大。
但是,岚先生不知道这些吗?他为什么一定要消灭沐天落的神魂?难道他不了解自己的弟子吗?
沐天落本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少年啊!正如此时此刻,这个少年也会感到委屈,也会哭泣落泪。
所有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烈如秋的认知,千头万绪实在理不清,千般心绪只留下无可奈何。
他甚至希望,这些全是沐天落给他开的一个玩笑,除了沉睡数月,这个妖孽仍旧无所不能。那样该是多么圆满,哪怕是被这混蛋戏弄了一番,他根本不会在意……
正当他胡思乱想,卧榻传来一声闷响,他连忙回头看去,只见沐天落倒在一片黑雾当中。
妖毒!
烈如秋这才想起来,纵然修为尽失,寒息还在,妖毒亦是一样。
原来,方才沐天落一直极力隐忍的不仅仅是绝望,恐怕更多的是让他痛不欲生的妖毒。
烈如秋只想破口大骂——但是,他应该骂谁呢?
骂人的事看来要往后推一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人醒过来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该不会是……
烈如秋勉强凝聚疲倦的神识探了探,尽管毒雾下的沐天落冷得如同冰块,尚有几丝羸弱的气息,只是失去了意识。
烈如秋引出脉丹内的圣光护住自己,走到卧榻边细看,从沐天落眼角淌出的竟是墨黑的毒泪,妖毒流经之处,损毁衣衫,侵蚀肌肤,散出毒雾。
或许是因为寒息太重,圣光流动得特别缓慢。
也许是因为修为全无,圣光失去了往日活力。
烈如秋当即奔出卧房,到浴房取来水盆,一路上引雪化水。回到沐天落身边,摸出泫光甲戴上,随手扯下一片围幔擦洗脸上的毒泪。
轻纱柔缎根本经不住妖毒,刚刚触及毒泪便融成稠汁。
烈如秋只好聚集气息引来一团白雪,反复地沾浃眼角溢出的毒泪,直至雪色变得乌黑,扔到盆中再引新雪。
如此反复数十次,总算止住了毒泪。
然而,先前溢出的妖毒在脸上留下纵横交错的伤口,染成黑色的血肉斑驳支离,好似被刀砍斧劈过一样,惨不忍睹。
再看身上,毒泪已经浸入衣衫,正在四处肆虐。
烈如秋撕开破损的胸襟,里面原本雪白的中衣已被染得墨黑一片,贴在胸口上几近消融。待扯掉浸满妖毒的中衣,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