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义绝殒潜龙

在潜龙峪的山巅,方圆数丈的平地一侧,齐予安与云风隐隐匿气息与身形站在暗处,将公平先生的话句句字字听得分明。同时,看到冷漠孤傲的灵狐一直是平静坦然,却无任何辩驳的模样。再看山巅之下,陌青啸送上断念神斧作为礼物,细观其言其意,沐天落与落木族竟是早有约定。

齐予安越听心中越寒,实在无法想象,在那一双清澈湛蓝的双眸深处竟然暗藏着如此令人震惊的交易。十余天的相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拨芯抽丝后只感觉步步心惊。

云风隐悄悄地将失魂落魄的齐予安拉下山巅,轻声说道:“如今你已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能如何辩解?”

齐予安扔开银斧,双手蒙面,悲愤无语。

云风隐又言:“如今,他拥有天石圣物,手握三大神器,修为境界飞升,还有公平先生这种境界的高人相助,更与妖族合谋,如果继续放任他横行,天下苍生何辜?”

齐予安转过身提起银斧就要离开,云风隐急忙将他拉住,劝道:“你如果就这样跟他对峙,断然不是他的对手,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齐予安双眼涨红,懊悔言道:“假的!他的一切都是假的!难怪岚先生会把他赶下悬镜崖,定是发现他心如蛇蝎。如此恶徒满心邪念,我却毫无察觉,竟然还一心将他视作兄弟……”

“妖魔岂能以常理视之。安世子,如今之计,只有你能将他杀死。”

齐予安一边摇头,一边沮丧地说道:“我如何能够办得到……”

云风隐低声轻言:“此刻,他尚未对你生出疑心,如有争斗,他仍然会以灵狐助你形成北斗星阵挡在他的前面,你只需觅得时机一击而中。”

齐予安脱去玉蝉衣交还云风隐,强忍悲愤,手执银斧朝着潜龙峪口走去。行至百余丈,隐约看见伫立于风雪中的一人一狐,这时候看过去,却是如此陌生。他深深吸纳数息,稳住心神,边走边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看到安然无恙的齐予安,沐天落放下心来,说道:“你不是让我在这里等你吗?你平安就好。现在雪下得大,官道应该无有大碍,我们这就离开暮宗山罢。”

齐予安心中却想:几日前天晴日丽,你推说积雪路滑,非要过半日才出发,而后没走几步就遇到了陌青啸那个小妖人;现在子夜方过,风狂雪急,你却要走更为艰险的悬空官道。这次我倒要看看你想耍什么花样!

两个人没走多久,距离悬空官道尚有数十丈,忽而一阵狂风卷过,如白雾一般的雪帘随风扬起,夜色下,只见以陌青啸为首,三大妖族九个人拦在官道前面。

陌青啸目含杀意盯着齐予安,说道:“上回被你侥幸逃脱,此次你不会再有那么好运了!”说罢,他双掌一合,复而缓缓展开,四周的白雪顷刻间变得墨黑,如同浓稠的黑泥向半空翻涌。云泽族人挥起法杖,饱含巫毒的黑雾从雪地蒸腾,与此同时,孤烟族人手中结印,黑色的魇烟在风雪中弥漫。

此时,灵狐却看向沐天落的身后,祯龙石桥方向影影绰绰,正是齐自诺与晏智成各自带着兵马赶来,甚至连受伤的宁忆绝与晏桦也在其中。

沐天落想着方才陌青啸誓夺齐予安性命的话,担忧地看着齐予安,说道:“齐公子,你确定不跟你父亲回圣都吗?执意要与我一道离开暮宗山?”

齐予安虚望远处,沉声言道:“纵使要回圣都,那也是后话。”

沐天落见他如此,情势亦容不得他深究,只好说道:“我让灵狐助你用北斗星阵护住自己,你务必小心不要沾上妖毒。”

山巅上,公平先生背负双手,优雅地站在风雪中,衣袂飘扬,漫漫雪花在身边辗转飞舞。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山巅下的一场大戏即将上演,悠悠言道:“萧月泽,在这样的困境下,你看他还能从潜龙峪安然离去吗?”

自前日子夜见过沐天落之后,萧月泽一直不动声色地旁观公平先生的一举一动,直至方才众人齐聚山巅,一番似是而非的谈话过后,他隐约揣摩出公平先生的意图。

他冷眼远观潜龙峪口剑拔弩张的一群人,淡淡言道:“你如果只是想要他的性命,或者只是要救他的性命,何必大费周章?我看你大概是因为世间没有敌手,太过寂寞无聊,才费尽心机寻找乐子。”

公平先生轻笑道:“要不是你心中羁绊太多,一步就能跨入逍遥境。如此一来,你我联手搅乱天下,岂不畅意。”

萧月泽冷哼一声,说道:“你的意思是,你我从来没有合作过?”

“那些小打小闹算不得数。”公平先生别有用心地提醒道:“他是林素音的儿子,你当真不在意他的生死?”

提起她的名字,萧月泽心尖一抽,纵然相隔十余年的光阴,前尘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他掩住识海深处的一抹哀伤,反问:“直至此刻,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你这般两边周旋,劳神费力,到底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公平先生神秘一笑,言道:“你看,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安然离开,偏偏因着各种缘由留在暮宗山。面对的困境越来越险,他却越来越强。仅仅三天时间,他从毫无修为,到人族妖族都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凭借暗施反间计。虽然他的修为境界距离逍遥境还有很长的路,但是他的天赋心性深合我意。所以,我要送给他一份大礼,助他一程。”

“什么大礼?”

“一颗魔心。”

听到魔心二字,萧月泽亦难得平静,终于明白这人四处奔波所图何为。

潜龙峪口风疾雪乱,瘴毒、巫毒与幻毒将天地染得漆黑,挡住通往官道的去路。以陌青啸为首,毒阵的杀意全都指向齐予安。

在灵狐的指引下,齐予安聚星成阵,北斗星阵星芒璀璨,天罡之气正气浩然,繁复的星阵将毒阵黑雾悉数挡住。

另一侧,宁忆绝聚结寒冰星阵,晏智成与晏桦、晏枫三人的星阵相叠,齐自诺与齐洤的北斗天罡与地煞双阵,明风寒的寒箭星阵……气息不同的诸多寒息将暮宗山变成八寒地狱,漫天雪花凝结在半空,好似将流光静止。划破时空的是一柄玄铁短斧,带着刚猛霸道的天罡之气劈向唯一的猎物。

沐天落御气弄琴,琴意幻化成浩淼的星海,点点星辰与漫天雪花齐舞,无数星阵相互交织恰如海纳百川,不动声色地吞噬寒息与杀意。

沐天落的灵识分向数处,在密密匝匝的星阵中寻找突围脱身的机会。识海中突然响起萧月泽的声音,“这是公平先生针对你设计的圈套,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沐天落岂会轻信,暗道:“我为何要听你的一面之词?”

萧月泽言道:“你信还是不信并不重要,你的目的是离开暮宗山,我不过是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沐天落稍作推算不再多言,算是默许。他分出一道灵识探了探身后,低声说道:“齐公子,你先到天石里面避一避,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我带你从这里脱身。”

所有的事情,好像就在这句话结束后同时发生了。

齐予安转过头瞥了一眼,当即与灵狐所处的星位失之毫厘,北斗星阵顿时出现破绽,幽暗浓稠的妖毒呼啸着朝齐予安扑过去。灵狐急速闪到齐予安身前挡住妖毒,却见银斧飞到,将灵狐斩碎,携挟天罡之气的银斧在刹那间回旋,径直劈向那双抚琴的手。琴音顿止,琴意淡去,木琴紫光骤闪,竟将银斧震得粉碎,齐予安被爆裂的天罡之气反噬,瞬间震飞。梦魇一般的毒阵再也无遮无挡,尽数倾泻在沐天落的身上。与毒阵如影随形的,是海啸一般席卷而来的寒息,还有一抹从山崖闪过的橙光。

从崖顶纵身跃下的萧月泽用金属利爪拽起沐天落,闪电般跃向潜龙峪北侧,尚未抓住山壁上的藤蔓,惊觉利爪被寒毒侵蚀断裂。

他最后看了一眼狂风乱雪中的少年,只见浓稠的毒雾与森冷的寒息将其包裹,空洞的眼眶溢出黑色的毒汁,面色青紫布满寒霜,被天罡之气肆虐的双手已经残缺不全,仍然死死地抓着幽暗古旧的木琴,这具没有丝毫生机的躯体坠入潜龙天涧的无尽深渊。

潜龙峪口在此一瞬间骤然静止,萧月泽以雷霆之势从天而降,闪电般救走星辉闪耀黑雾弥漫正中孤立的那一人。而后,无穷无尽的星辉寒息毒魇追随着那个银发飞扬的身影,湮灭于幽暗无边的深渊。疾风卷过,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山峪很快恢复了洁净雪白,静谧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眼见此番变故,陌青啸不由得惊怒交加。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针对人族——特别是齐予安的猎杀,同时逼迫天弃避走北冥。预想的结果应该是齐予安身死,天弃走投无路。如今,天石再次失落于数千丈深的潜龙天涧,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还失去了本已到手的断念神斧。

他抬头望了一眼山壁之巅,恨恨地喝道:“走!”三大妖族九个族人瞬间在风雪中隐遁。

齐予安斩碎灵狐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妖毒吞噬的准备,没料到飞斧劈碎了少年的双手之后,木琴竟然会将银斧震碎,甚至被天罡之气反噬,击飞至数十丈高空,坠落在百余丈之外,经脉间胸腹内气血翻涌激荡,口中鲜血喷涌,全身筋骨几近断裂,当即晕死过去。

云风隐见状,纵身朝那处飞奔,只见漫天风雪中隐隐约约出现两个身影已经站在齐予安落地处,待她走近细看,惊得脱口大呼:“先生!溢大哥!你们……你们,你们不是已经……”

明风斩查验过齐予安身上的伤后心情复杂,沉声说道:“若非如此,他岂能回头?”

齐溢清啸一声唤来坐骑,将齐予安背在肩头跃上赤隼,“小隐,我先带安世子回圣都疗伤,你记得将我的长剑带回来。”言罢,赤隼伸展双翅蹬地而起,向着东南方向飞驰而去。

山巅上,公平先生冷眼俯瞰山下,风雪中的一群人很快散去,一场大戏落下帷幕。他对着身旁的萧月泽悠悠言道:“你看这世间,有多少虚伪的正义,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此时萧月泽的眼中,仍在反复呈现少年坠崖的最后一幕,不免心烦意燥,语气带着冷嘲热讽:“显然,你早就知道我会去救他,然而终是功亏一篑。那么,这样的结果是否如你所愿呢?”

公平先生却微微摇头,颇为遗憾地说道:“我只是没有料到,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竟然还会选择先救别人。若非如此,倘若他能侥幸闯过鬼门关,应该就能收到我送给他的大礼。可惜了!”

齐予安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充满了决绝与怨怼,让沐天落顿悟:山巅上公平先生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峪口雪地上陌青啸的赠斧之举,以及恰恰在那个时候齐予安消匿了气息。

当他明白这个圈套意味着什么,银斧已经飞向了灵狐,随即灵狐被飞斧斩碎,银斧的杀意撕裂了胸腹。天罡之气瞬间飞至眼前,重伤抚琴的双手,琴声戛然而止,森冷的巨浪将他吞噬,堕入黑暗无尽的梦魇。

他失去了一切感知,在无边无境的黑暗中漂浮,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变成了黑色,除了脉丹内被寒息凝结的圣光,好似一颗湛蓝的晶石荧光闪闪,却生机渐失,再也无法阻止寒毒在体内肆虐,侵蚀着每一寸血肉筋骨。

掌中脱落的黑色木琴,腰间滑落的白色天石,被黑色寒毒包裹的残躯,在潜龙天涧加速坠落。数千丈的深渊无声无息,仿佛饥饿的恶魔已经等了很久,满怀欣喜地迎接猎物的到来。

濒死时刻再一次出现各种幻象,层层叠叠,明暗交替,虚实变换。无数场景,无数人物,在沐天落的识海一一闪过,正如几天前涧底大潮时,伏在折翼背上见到的一样。在那些急速变幻的幻象间,沐天落突然看到一双湛蓝的眼眸闪过,充满慈爱,无限信任,饱含期许……

数千里之外的悬镜崖上,折翼正在沐天落往日居住的木屋内熟睡,忽然一道银光将他惊醒。睁开一双锐利的金目,看见几近虚无的灵狐顷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折翼发出一声凄厉的啸鸣,身躯破声而起,如同赤光划开天空,瞬息后出现在潜龙天涧幽暗的深渊,一面抓住沐天落,一面抓住木琴,金目凝视白色的天启石,须臾间进入天石小世界。

山洞依然明亮安宁,折翼轻轻放下一具枯骨,凝聚炽息将湛蓝的脉丹包裹起来,将凝结在那里的圣光化开,催着圣光流向全身,一点一点地修复被星辉毁损、被寒毒侵蚀的筋骨与血肉。

忽然间,在无尽梦魇中漂浮的沐天落抓住一丝希望,在沉重的黑幕下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却仿佛有一种真实的幻觉,好像他的双手仍然紧紧抓着自小陪伴他的木琴,木琴置于胸口正中,有一缕温暖在心头升起。仅仅只是过了一息,沐天落的灵识被那缕温暖惊醒了。

不,那不是温暖,那是魇焰,好似地狱之火试图焚烬天地。沐天落找到魇焰的源头,却察觉到一双焦急哀伤的金目,赤焰炽息源源不绝地从那个火红的身影倾泻出来。灵识惊叫了一声:折翼,太烫了!

折翼稍稍犹豫片刻,圣光立即被寒息包裹,瞬间凝结,圣光修复过的地方再次被寒毒侵蚀,吞噬血肉的剧痛让沐天落重新陷入沉重的梦魇。

不知过去了多久,沐天落再一次被灼热惊醒,他看到折翼依然源源不绝地喷出赤焰为他驱除寒息。那种可以焚灭四海八荒的赤焰,此时只是为了不让圣光凝结,为他修复残破的身躯。

心脉间的热度似乎在永无止境地升高,极度高温带来的痛苦无边无尽,好像将心脉放在烈日之心反复炙烤。心脉的每一次跳动都如同巨锤一般,重击着每一处脆弱敏感的血肉。

“天落,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活你的!”折翼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哭腔,悲怒交加。

什么都感受不到,除了无比清晰的剧痛,好像亿万利刃细细地刮过筋骨经络,伴随着寒息与烈焰无休无止的大战……如何坚持得下去?

“折翼,你为什么不让我解脱?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不,我不要你死!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是天选之子,一切才刚刚开始,你还没有君临天下,还没有……你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哇!”

“我只是一个来自乡野的少年,无德无能,就连区区暮宗山都走不出去,何来君临天下?你就让我解脱吧,好吗?折翼……”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我不能失去你……我舍不得你这样的朋友啊!天落,你不是一直都想再见到你的母亲吗?终有一天,你找到所有的天石,你能够借助天石圣力纵横无尽时空……你还可以……可以救回你的母亲……你不要放弃,只需守住灵识,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守住灵识,意味着要在剧痛的深渊挣扎。沐天落将灵识飘向被炽息包裹的身躯,仅有一瞬。他看到张扬的妖毒正在白骨间上蹿下跳,与圣光不死不休。仿佛全是墨黑,又好像皆是雪白,只剩了无生气的枯骨,那些充满生机的色彩全部都消失了,没有湛蓝的双眸,没有赤红的鲜血。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原本净白修长的双手,霸道的天罡之气将筋骨尽碎。

他本应心痛不已,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一种疼痛可以胜过赤焰的灼烧,或者是寒毒的肆虐。赤焰与寒毒以他的身躯作为战场,双方都不愿轻易退让,不管是哪一方,带来的都是远胜撕心裂肺的疼痛。

若是没有圣光,他应该早已殒命。偏偏圣光凝结在脉丹,守护着最最重要的领地,让灵狐在最后时刻去到悬镜崖。或许死亡才是解脱,没有无尽的疼痛,没有无边的哀伤。可是他只有一缕灵识,在丧失了一切感知后,灵识变得更加敏锐,除了细细品尝疼痛与哀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沐天落不想再看第二眼,悄悄飘进木琴的暗盒,一边在痛苦的地狱试炼,一边远望这方天地的亿万星辰,努力去回想那些急速闪过的一幕幕幻象,或许能渡过这场永无止境的修罗炼狱。

一片幻象渐渐清晰,只见星辰下走来一名翩翩少年,华贵的墨玉发簪插在紧束的发髻上,眉眼纯净,好似紫玉一般的双眸星芒闪耀。俊朗的容颜如同明媚的阳光,灿烂的笑容让人感觉有些肆无忌惮。一身的黑锦衣衫纹绣着山水星云,左手执握一柄玄铁短刀,刀身星辉熠熠。右手间正把玩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黑色石头。

恰好这时,他抬起眼与沐天落对视,笑着说道:“我是寒夜君,日后必定是星空之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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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