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扑朔言乱语

临近午时,暮宗山,古藤镇,凌峦酒楼。

暮宗山的上空天色阴沉如墨染,阵阵凛冽的寒风吹过,肆虐的雪花纷纷扬扬。古藤镇中,路上不见行人的足迹,凌峦酒楼内却是人声鼎沸。

这个距离暮宗山恰到好处的酒楼,若是在第五层的顶楼雅间推开窗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暮宗山最美的身姿。如今雪色将青色的崇山峻岭染白,仿佛一幅水墨悬挂于天幕。

风雪中,一只雨燕急速俯冲而来,灵巧地飞入顶层雅间的窗缝,落在屋内的酒桌上。桌旁有两人正在对饮,仔细看去,赫然是众所周知已被瘴毒化为尸水的明风斩与齐溢,全身上下并无半点染毒的迹象。

明风斩取下雨燕脚上的羊皮卷,展开里面的白绢看过后,将其递给齐溢。齐溢看后满面怒容,紧锁双眉说道:“那人居然又夺了灭灵戟!《启雲录》不是说他修行不过一日吗?此刻他将安世子带入妖族的五行阵密道,如果就此逃脱,离开这荒山之后寻得一处乔装改扮,又善于隐匿气息,如何再寻?”

明风斩若有所思地说道:“看那幻云似是成竹在胸,能够让他这种境界的人如此上心,事情恐怕不会仅仅是暗通妖族这么简单。”

齐溢瞥了一眼断指,忧心忡忡地说道:“听王爷说,安世子曾经为那人度气因而心脉受损,如今那人助安世子点亮命星,进而聚星成阵。他自己尚未点亮命星,却能助他人聚结星阵。别人的招式,他仅是看过一眼就能模仿去了。以安世子对他的态度,如果再多几个安世子这样的人追随他,这才是最为可怕的地方。”

明风斩端起青玉酒盏,盯着杯中酒沉吟许久,低声说道:“幻云取走断念留下战魂,设计你我假死,又慷慨赠送玉蝉衣,表面上声称以断念换予安一命,其意究竟是何为,实在是让人猜不透。”

齐溢怒饮杯中酒,“很明显,幻云其意不在天石圣物。以他的境界,从天弃手中夺取天石易如反掌。话说到这里,不得不让人感慨啊!天弃年仅十五岁,轻轻松松地得到世人寻了近二十年的天石,只怕是当年的魔君都要自惭形秽。”

听到魔君两个字,明风斩心底一震,放下酒盏,压低嗓门说道:“据闻,魔君被杀之后,天君担心他的魂魄不灭,就把他的尸首秘密掩埋,并且布下了最严密的法阵将其镇压。你可知道埋骨之地在何处?”

齐溢摇头,“此种隐秘的事情,如何得知?”

“传言说,就在灵族的玉灵山某处……”

五行阵内,沐天落在竹林中盘膝端坐,灵识在山腹内探索。发现他们进入密道其实已经走了不少路程,正处在山腹内形同蛛网的密道正中,但是却看不透生门在何处。密道内还有数十人,或急或缓,往返不定。大概是人族前来追杀他的人,在如此繁复的密道中要想碰面却是不易。然而蹊跷的是,五行阵中的毒阵一直安安静静。

沐天落在识海中将密道与星域相叠,发现两者极其相似。星海浩瀚,二十八星宿分据四方,各依金木水火土及日月进行变换。万千星辰九重天,恰好暗合八卦九宫,生死之门变幻莫测。心念及此,沐天落不由得暗叹一声,对齐予安说道:“如果有五行星阵与之相合,或许能找到出路。”

齐予安不解地问道:“你是说五个不同属性的星阵相合吗?你我只有两个人,如何能成五阵?”

“不一定要五个人。只是……此刻只有你能聚星成阵,而你也只有北斗星阵。”

“你不是把他们的几个星阵都学来了吗?”

沐天落叹道:“我只是知其形,会其意,不是真正的星阵。”

“你能助我聚星成阵,为何自己却不行?”

“因为我尚未找到命星。”

齐予安颇为无语,忿然言道:“找命星很难吗?你是不是挑三拣四,左右都看不中?”

“你是家传的修为,命星乃是血脉相传,北斗七星天生就是你的命星。而且,灵族并无命星一说。”

齐予安脱口问道:“那你的父亲难道没有命星吗?”

沐天落一怔,接着摇头,“素未谋面,不得而知。”他暗自想着,往日岚先生从未向他提及命星,天君传承更是禁忌。何况,在悬镜崖上还不曾修习星辉,怎么会考虑命星一事。

齐予安见沐天落垂眸不语,想到他一提起家人就冷颜的习惯,于是换个话题说道:“那不如你现在找一找,一不小心就挑中了也说不定呢?”

沐天落点点头,“听你的,那就试试罢。”说罢,他将灵识放至天际星海,亿万星辰或炽热喷薄,或幽暗内敛,或狂暴张扬,或宁静安详,星星点点,有些银光熠熠,有些赤红夺目,有些橙黄小巧,有些湛蓝平和……星海内的星辰无穷无尽,星辉灿烂,生机盎然,将二十八星宿全部走过一遍,岂是朝夕可以办到的。匆匆看过星宿中的星官之位,就用去了四个多时辰,已至亥时。

沐天落让灵狐在星海中腾跃,沐浴星光下,远望星众,忽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这处一片星海,木琴内亦有一片星海,二者会是一样的吗?

心念至此,沐天落将灵识探入木琴,此方天地同样星光璀璨,与天幕中的星海相互呼应。他暗暗回忆,不知是在何时发现琴中的星海,好像它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只感觉琴中的星辉特别亲切。

这时,沐天落想起岚先生曾经对他说过:“修行并无捷径,但也并无定式。”找到命星,点亮命星之位,成为此星位的主人。假如有很多星位属于他的命星呢?假如所有的星辰都是他的命星呢?

如果全部星辰都是命星,岂非成为这片星空的主人?沐天落被自己疯狂的想法震惊了,不由得睁开双眼,缓了缓心神,对齐予安说道:“没找到。但是我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你打算用什么办法?”

“用星辉毁掉五行阵。”

齐予安一惊,说道:“你又要燃爆星辉?折损星辉不是等于自毁吗?”

“总不能困在这里等死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如果再次折损星辉,就算从这里脱困逃出去,再遇追杀,你如何应付?如此搏命值得吗?”

沐天落挑了挑眉尖,言道:“无所谓值得还是不值得,生死于我而言并无意义,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说罢,沐天落不再理会齐予安,闭上双眼,将四幅星辰图描绘于识海,正欲将星图映照在木琴上,心念忽动,灵识探入木琴,将琴中天地间的星海引出,刹那间,周身星芒闪亮,那光芒不是从外照亮,而是自内散发。

若是有人此刻再探沐天落的脉丹,就会发现那里面星辉充盈,气息丰沛。而齐予安只是被亿万星辰的光芒吸引了目光,以为这便是燃爆星辉。

此时,暮宗山正是大雪纷飞,山林皆被银装覆盖,飘扬的雪花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点点银光,仿佛天际星辰悄然降落,散落在暮宗山的方寸之间,将银色的山峦照得熠熠闪亮。

二十八星宿在暮宗山悄然成阵,以日煦月华相持的四个庞大的五行星阵相合,在灵识的指引下卷向山腹内的五行阵。只听得山腹中轰鸣震天,星芒耀目,眼前的竹林摧枯拉朽般坍塌消失,繁复的密道显出了原貌。

沐天落细细看了一眼由二十八星宿相合而成的八卦九宫图,找到生门记在识海中,让灵狐在前面带路,并对齐予安说道:“跟着灵狐去到生门,我们就可以走出去了。”

山腹内星辉骤起时,公平先生首先感知到了,他不禁暗道:“再次燃爆星辉,这般孤注一掷,你还能经得起几次折腾。”

再看宁忆绝与晏桦等人,因五行阵被破,正在密道内寻找出路。公平先生冷笑几声,对陌青啸说道:“你可以启动毒阵了,伤了宁忆绝与晏桦即可,不要把事态闹大了。”

沐天落与齐予安在密道内快速穿行,不及半个时辰便走出了山腹,出口处正是潜龙峪口,前方便是悬空官道,还有百余丈就可以离开暮宗山。

这时,却听到有人说道:“安世子,你真的就要离去了吗?”纷飞的大雪中,云风隐一身黑衣站在雪地里,眼中满是哀伤,“安世子,此去一别便是天涯路人,你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齐予安一惊,低声问道:“天弃,你不知道她跟着我们吗?”

沐天落瞟了一眼云风隐,淡淡说道:“没有感知到,但是能猜到。”

齐予安无奈,只好说道:“小隐,你跟着我做什么?”

云风隐不敢看站在齐予安肩头正冷眼盯着自己的灵狐,缓了缓心绪,轻声说道:“安世子,此处西行官道不过百丈就可以离开暮宗山,你可要知道,如果跟着他一同离开,你就成了我人族的敌人。你果真要与家族决裂,与人族反目吗?”

齐予安听了这话,深叹一息,说道:“小隐,如果不是他们步步相逼,原本不至于此。我不过是志在江湖,行走天涯而已,没有想过要与谁为敌。我想,天弃跟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云风隐从身后取下背负的黑绸包裹捧在手中,“如果你真的只是志在四方,我想你应该跟溢大哥正式告别。”说完,她抖开黑色绸布,拿出绸布里的苍翠长剑,“溢大哥与你我三人自小一起长大,一向照顾宠让我们,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为敬服的谦谦君子。而今,他不幸殒命在暮宗山,你却立志浪迹天涯,三个人从此天涯殊途。最后这一晚,你能否陪我一道替溢大哥修建剑冢,从此你我江湖不见,相安一方。”

齐予安眼见苍翠长剑,心头往事如潮涌至,不禁悲从心来,双手接过长剑,片片雪花散落上面,曾经星光闪耀的苍翠被银色的雪花衬得更加幽暗阴寒。

他忍住心中的悲意转过头去,对沐天落低声说道:“天弃,你且在此处等我,我与小隐去寻一处好地方,把长剑安葬了。”

沐天落点点头收回灵狐,目送齐予安与云风隐消失在疾风乱雪中。雪下得越来越急,山风卷过,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四周静谧无声,一片白茫茫中只见灵狐湛蓝的双眼如星如月。

齐予安与云风隐一路沉默,渐渐走到凉溪河的发源地。正是此处,数道从山壁急落而下的泉水汇聚成流,形成漫漫数千里的凉溪河。

云风隐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看了看各处的景致,说道:“不如就在这里吧。万事皆有源头处,亦无尽止地。此处青山绿水长流,相信溢大哥一定会喜欢的。”

齐予安黯然点头,将手中的长剑用黑绸布仔细地重新包裹起来,递给云风隐,而后手执银斧拨开厚厚的积雪,将地面掘出一个墓坑,接过长剑放进去,默默地看着黑绸片刻间便堆满了雪花,他在心中暗暗说道:溢大哥,是予安对不住你……

云风隐在一旁轻声言道:“溢大哥,小隐在此立誓,他日若能查到元凶,我绝不手下留情。”说罢,双手聚集气息,一道无影箭气将泥土推回,一个小小的土堆顷刻间被白雪覆盖。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云风隐抬起头看向百丈外的潜龙峪山壁,犹豫片刻后,忽然说道:“安世子,如果找到主使元凶,你会如何?”

“当然是亲刃仇人!”

云风隐从袖袋中拿出流光如水的玉蝉衣,说道:“这是玉蝉衣,能隐匿气息,遮蔽身形,与我的隐匿术乃是异曲同工。你先穿上吧。”

“我为什么要穿这玉蝉衣?”

“就在刚刚,我看见灵狐登上前方的山巅,我想去那里一探究竟。难道你不想看看他此刻见的人是谁吗?”

齐予安接过玉蝉衣,仰望百丈外的山巅,却是有些犹豫不决。

云风隐沉声说道:“是真是假,且去看一眼。他若是无过,正好打消你心底的疑虑,岂不是件好事?为报师恩,我是肯定要去看个究竟的。这一次你如果没有亲自去看,日后我指证他时,你又会推脱不是目睹。”说罢,她朝着山巅的方向跃去。

齐予安低头看了看被积雪掩盖的剑冢,终究还是穿上了玉蝉衣,跟随云风隐一道向山巅奔去。

沐天落与灵狐默默地站在风雪里,四目相对许久,忽见灵狐双眼警示,他抬头看向南侧百丈外的山巅。沐天落暗想:不知道这个时候公平先生站在那处意欲何为。他本想让灵狐去给齐予安预警,却惊讶地发现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并无他们的气息。灵狐未有片刻犹疑,向着山巅飞跃而去。

在山巅一方数丈方圆的平地上,一袭白衣的公平先生片雪未沾,负手而立,见灵狐闪至,不由微笑言道:“不得不说,与你合作当真是省心又省力。”

灵狐的双眼目光锐利,无声言道:“你将齐予安怎样了?”

公平先生微微摇头,答道:“我对齐予安没有任何兴趣。不过,他现在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作为人族的郡王世子,妖族应该不会放任他活着离开暮宗山。”

话音刚落,只见山崖另一侧三三两两跃出数人,正是落木族的桫椤与栱桐,云泽族的浊沨、泫沙及浅泓,孤烟族的熔炩、烛炫及烜炽。

灵狐冷眼扫过这八个人,双眸内星芒闪耀,盯着公平先生,“但凡他们伤了齐予安,你我的合作就此一拍两散。”

公平先生依然平静地微笑,悠悠言道:“与你合作,实在是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你没有阻止我释放寒蝉缕,我又救你离开寒蝉毒阵,君子相交,理应如此。不过,我没有料到的是,你在青风镇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筹划暮宗山之行。齐予安因你折损修为,却由此得其心甘情愿地追随,随时护你左右,并让人族心存顾忌;你来到暮宗山第一天就得到了天石圣物,惊动三郡,让隐世数百年的御心族破例撰写《启雲录》初评公示天下,举世皆惊;你一招凝魂箭锁双魂,让陌青啸轻而易举除去两个人族的重要人物,以减北冥的心头之患,为妖族立得大功,作为落木族少主的先生,我不得不感念你的恩义;而后,你故意身陷绝境,夺得残魂与灭灵两大神器,再减妖族大忌;此前,更是亲入五行阵,被困阵中无所作为近四个时辰,一经星辉爆燃,将玄骠甲与素鸢胄精锐全歼,宁王与晏总将也身受重伤。此时此刻,你距离暮宗山西出隘口仅一步之遥。这一切,让我不得不折服。”

灵狐冷傲的眸子闪着寒光,“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罢了。而你,此时此刻究竟有什么图谋?”

公平先生回头看了一眼妖族数人,说道:“你与陌青啸的约定,他已经说给我听了。此番唤你前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觉得这个约定甚好,妖族保你一路向北去往北冥,成为大妖王,再踏平其余三族,成就霸业。”

灵狐冷漠地睃了一眼妖族众人,“我并无成为妖王的打算,更无称霸之意,与你合作只为寻找天石罢了。”

公平先生轻笑而言:“你有你的心意,我亦有我的诚意。断念神斧应该勉强算得上是一件厚礼吧。只因妖族立誓要齐予安殒命在暮宗山,我且以此神斧换他一命,请你继续与我合作。”

灵狐目光微凝,转头看向山崖底部,却见陌青啸只身一人走在雪地上。

沐天落望见风雪中渐渐走近的陌青啸,问道:“你为何不在山巅上?”

陌青啸展颜笑道:“我专程来此送上厚礼,以神斧换取齐予安一命。齐家乃是我族世仇,还请公子体谅。”他将手中玄金织物抖开,织物中正是黝黑沉寂的断念斧,毫无生机,黯淡无光。

沐天落说道:“这只是一个无魂的毒器。”

陌青啸仍旧微笑言道:“公子接连降服残魂与灭灵两大战魂,想必已有夺取战魂的经验,断念的战魂只能麻烦公子亲自去取了,于你来说不过是易如反掌的小事。”他将玄金织物连同神斧放在雪地上,颇为不舍地说道:“神斧,本是我心念向往许久的法器,但是为了北冥妖族大业,我亦不得不舍。还期望公子能守约亲赴北冥,助我振兴妖族。”言罢,他向沐天落拱手揖礼,而后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沐天落立即召回灵狐,瞅着雪地中黝黑的玄金织物,无数雪花落在上面,瞬间就消失无影,片雪未沾。他暗暗叹息,将玄金织物包着断念斧收入木琴暗盒,而后散开灵识四处探寻齐予安的气息,在茫茫风雪中去捕捉那道熟悉的天罡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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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