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青啸回到寒桐林的深处,桫椤与栱桐立即迎上前去。陌青啸对他二人说道:“你们速速赶往阆丘,让云泽与孤烟二族的人务必在明晨日出以前到此处会合,事关天石,不得延误。”
桫椤与栱桐对视一眼,问道:“少主,你确定他是北冥族人的血脉?”
陌青啸言道:“他是不是北冥的血脉,不是最重要的。只要天石还在他的手上,想方设法要让他进入北冥地界。事不宜迟,你二人马上出发。记住,路上切勿与外族纠缠,要是误了时辰,则自行领死。”
桫椤与栱桐听言,不再迟疑,迅速离去。陌青啸遥望凉溪河的方向,暗道:如果有我妖族助你,除了一路向北,你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暮冬时节,晚霞稍纵即逝,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夜幕上繁星点点,眉月初升,皎洁明净。寒风在峡谷穿行,带来啸声阵阵。
凉溪河畔的炭火正旺,齐予安歪坐在一旁,瞧着沐天落慢条斯理地吃着烤鱼,没有半点食欲。瞅了半晌,他实在忍不住,说道:“兄弟,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我在晏桦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事他们肯定会急告圣都。且不说圣都玄铠军总督言靖哲,那可是个暴躁老头,便是我父王所辖赤隼戎的总将,他虽然没有神器,但是修为境界远在晏桦之上。赤隼疾行,从圣都到暮宗山不需半日。再则,从暮宗山西北方向出去即是阆丘,与宁漠郡相邻,距其郡都仅有数百里。宁郡王是出了名的性急好战,如果晏桦向他求援,他定会带着神器灭灵戟,统帅素鸢胄军亲临暮宗山。冷杉林中,你我合力也只能勉强破了晏桦一人的星阵,等到那些人赶到暮宗山,我们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沐天落根本不理,“此刻没有调料,烤鱼的味道确实平淡。你要是没有食欲,那葡萄酿总是可以解渴的吧?”
“你……”齐予安无语,愤然斥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当然在听。”
“那你……”
“我只想安稳吃个晚餐而已。毕竟,今天是我的生辰。”
“啊?”齐予安心中一个咯噔,忽而想起今日黎明在星光下,沐天落独自站在风雪中执笛鸣曲的情景,而后几经生死,终于在这里偷安片刻。他提起酒囊大灌一口,喃喃言道:“只是,这一天也太过漫长了。”
沐天落扬了扬眉尖,戏谑言道:“我原以为你是不怕的。现在你要是反悔,应该还来得及。”
“我呸!”齐予安大啐一声,“你如果再提这话,我就跟你翻脸了!”
沐天落垂眸摇头,拾起悬在炭火上的枝条,只见烤鱼色泽焦黄,鱼脂外溢,于是言道:“河中活鱼鲜嫩,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你真的不尝尝吗?再说,吃饱了才有力气逃亡吧?”
齐予安亦不再纠结,接过烤鱼大咬一口,鱼脂香味扑鼻,鱼肉外焦内嫩,虽是少了调料,依然鲜美。他不由赞道:“嗯,确实还不错。”
这时,遥远的天际传来几声鹤鸣,二人一惊,立即站起身循声望去,只见夜空中数只仙鹤疾行而至。临近上空,其中一只减缓飞速,盘旋一周径直朝他们飞来,在数丈外优雅落地,收起双翼,风度翩翩地走到面前,将喙中所衔之物轻置于地,一对充满灵气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沐天落,而后踱到近前以冠羽在他手背轻摩数遍,“咯咯”数声后,腾跃而起冲向云霄,瞬间消失于夜色。
齐予安满面惊诧,说道:“听闻仙鹤是神域的灵兽,向来清高,居然也会与人如此亲昵……”
沐天落拾起仙鹤放在地上的物件,乃是一个数寸长的筒状玄锦银盒,赤色蜜蜡封口,蜡印上清晰可见“御心”二字,素锦以朱丹浓墨写着“启雲录”三个字,字迹笔酣墨饱,翩若惊鸿。沐天落却大感意外,低声说道:“确是怪事。”
齐予安不明就里,问道:“什么怪事?”
沐天落解释道:“自圣天元年,神域新定律法,由圣主指定专职官员,定期对世间修行者进行甄别评定,而后收录在相应的卷册中。其中,《启雲录》所列皆为坐忘境的年轻修行者,对其修为传承加以点评,并于每年的中秋公布天下。然而……”
齐予安抢着说道:“然而自十多年前天族神秘隐世,至今再也没有人收到过《启雲录》。难道你手中的正是这个名录吗?”
沐天落将锦盒递给齐予安,“你看蜡印,神域御心族在世间消失了两百余年,今日却突然现世。而且,现在离中秋还远着呢。”
齐予安一听神域御心族几个字,顿时兴致高涨,说道:“既然御心族亦属天族,说不定是代履其责,只是搞错了日子罢了。先拿出来看看再说。”
齐予安开启封蜡,去除盒盖,取出盒中一卷白色的丝帛展开,与沐天落一同借着炭火细细看来。
只见卷首写着“启雲录·坐忘之初评”一列字。下文概意,以近期大战为据,经神域御心族长甄别考量,对今年收录之人进行预选初评,以示激励,待中秋之日再行公布正榜,云云。文末以赤红压印单一个“悟”字。
启文之后,列在第一列的名字却是两个:桫椤、栱桐。师从落木长老,年龄十五岁,点评道:双人合力,毒阵已具越境困杀多人之势。可惜,境界为身份所限。
齐予安嗤笑一声:“不过是两个侍从,居然也能录其名。”
下一列:云风隐。师从御风堂,武器“无影·箭”,年龄十六岁。点评道:擅长隐匿身形,无影无踪;无影气箭凝魂,世间无解。尚缺一击必中的能力。
霜断。师从飞刀门,武器“堕天·剑”,年龄十八岁。点评道:剑雨磅礴,剑势迅捷,五芒剑阵初具雏形。然而,心性过于刚猛,韧性不足。
云风破。师从御风堂,武器“风烈·箭”,年龄十七岁。点评道:风烈袖箭,速急势威,赤焰能散瘴毒,身速可比破风。无奈杂务过多,心境未稳。
陌青啸。北冥落木族人,年龄十一岁。点评道:修习毒道,八岁而入坐忘;心思缜密,御毒自如;暗施寒蝉叠毒阵,越境围困数十人。年纪尚幼,未来境界不可估量。
看到此处,齐予安不禁摇着头说道:“啧啧,不可估量,如此抬举这个小妖怪……”
沐天落言道:“这个小妖怪确实城府极深,单是这一层,修为高他许多的人亦未必能够占得便宜。”
齐予安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说道:“下次再看到他,先杀了再说。”
沐天落沉吟不语,继续看下去。
风寻。师从飞刀门,武器“追风·刀”,年龄十九岁。点评道:双刀如海,刃锐速极;身形敏捷,擅长追踪。然而,过于追求速度,根基尚显不足。
天弃。年龄十五岁。师从悬镜崖,法器“琴”。点评道:天赋血脉,灵狐之后;灵识醇净,星辉积厚,擅长音律疗伤;破玄甲阵,断祥龙桥,智取天石圣物;引天涧水,断凉溪河,越境独退六人。入坐忘境不过一日,星辉爆燃折损,外患堪忧。
齐予安看后不由瞪向沐天落,问道:“它说的‘引天涧水,断凉溪河,越境独退六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沐天落却在暗暗琢磨:御心族长为何会以假名录卷?
见沐天落默不作声,齐予安大声喝道:“兄弟!你是不是趁着我在天石里面,又独自一人去找人打架了?”
沐天落回过神来,自嘲道:“我可不是找人打架,只是自保而已。”
齐予安轻哼一声,再往后看,写的是他自己。
齐予安。年龄十七岁。师从人族圣都齐氏家传,法器银斧。点评道:祥龙石桥一战,借他人之力点亮命星,天罡北斗七星阵初成。连破五芒剑阵、虚宿星阵,应为点霜之下第一人。可惜脉丹折损,若有奇遇,境界亦未可知。
看罢,齐予安不由得开怀大笑,“好一个点霜之下第一人,哈哈哈……”
沐天落瞅着丝帛长卷,回想起几个时辰之前,悬镜阁中隐身在巨石后面的那一人,喃喃自言:“先生,您这却是何意?”
日暮时分,悬镜崖。
悬镜阁内千万盏松油灯尽数点燃,灯火如豆,如沐星海。一只仙鹤正紧张兮兮地站在折翼身侧,仙鹤数次胆怯地向折翼示好,而折翼丝毫没有理会它的意思,一双金目紧紧地盯着岚先生手中的一卷白色丝帛,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些担忧。
岚先生放下手中长卷,对着端坐对面的公子悟冷颜说道:“说到底,你还是心太慈。”
公子悟为岚先生斟满清茶,笑道:“该写的,我可是都写了。”
岚先生冷哼一声,端起玉石茶盏慢啜,接着问道:“你这《启雲录》的权威信誉何在?如今都能录写假名了?”
公子悟收起笑容,忧心忡忡地说道:“悬镜崖唯一传人,手执天石圣物,仅是这两点就足以震惊天下了,何必再让他背上天君子嗣的重担?世间皆知,天君圣主拥有黑石圣物,十五年来生死不明,多少人在暗地里探寻通往神域秘境的门路,还不是为了那枚天石?岂不知:揠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你的这番所为,难道不担心他误会你的心意吗?”
岚先生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的徒弟,我自然了解。我的心意,他自会领悟。他若是承担不起,我也不会放他下崖。”
公子悟不禁怒斥:“诚然,沐天落是你的徒弟,但是,他首先是我神域的圣主!我不过是应你所求,先行撰写初评提前公告天下而已。你要是提到权威信誉这四个字,我本就不该承诺你这老朽,弄出一个什么前所未有的初评来!”
岚先生瞥了一眼盛怒的公子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刚刚爬出兔子窝,就知道护主了,哈哈……”
“哼!什么兔子窝?你这老朽又在胡言!”
岚先生笑道:“可别左一个老朽,右一个老朽,你有两百多岁呢!”
公子悟却不搭话,自顾自地斟水品茶。岚先生见状,说道:“这事姑且依你的。但是我有言在先,你要把你家里的那九位公子统统看紧了,别巴巴的一个个暗地里跑去当保镖。我难得一个好徒弟,可别让你们给毁了。”
公子悟不冷不淡地说道:“是是是,我知道,你爱徒弟爱得那是真心……狠!”
暮色西沉,圣都帝宫,雨石苑墨香阁。
书案上摆放着一卷白色丝帛,以及三方素锦。长卷乃是《启雲录》初评,素锦分别是明风斩及晏桦的急信,晏桦更是连发两封。
齐自诺站在书案一旁,双眉紧锁,面色凝重,目光来回扫过书案上的急信,欲言又止。
圣帝司马子仁端坐在书案前,垂眸沉思,眼中别无他物,紧紧地盯着《启雲录》中的那个名字——天弃。他表面平静如水,心中却掀起了翻天巨浪:天赋血脉,灵狐之后,破阵,再破阵!爆燃星辉,断石桥,引天涧之潮,退六人……没想到,她的孩子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世人面前。师从悬镜崖吗?还真是让人震惊。手执天石圣物,呵!还能更直接一点吗?不过是一个初入坐忘的小孩子,手上的天石岂非夺命的魔物?御心族这是要做什么?两百年前与天君决裂,那时的冤仇如今要落在这个小孩子身上吗?天弃……他为何不是姓沐?
齐自诺见司马子仁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圣帝,明风斩与晏总将先后发来急信求援,您看如何应对?”
司马子仁斜眼瞥向三方素锦,暂且放下心事,抬眼对齐自诺温和地言道:“经过此番历练,安儿的修为进步神速,令人欣慰。只是,他在青风镇恐怕受了妖人的迷惑,自甘堕落与之为伍,行事颇为不当。待他回来之后,你要好好规劝。看过《启雲录》初评,暮宗山的形势未必如晏桦来信所言的那般紧迫,不过是几个初入坐忘境的小字辈,利用地势施展些许妖术而已。你且传圣令,让齐溢总将去一趟暮宗山罢。”
齐自诺仍不放心,说道:“妖族有备而来,是不是多派些将士将他们围歼于暮宗山?”
司马子仁却淡淡地说道:“晏桦在信中说道,他已发信给宁郡王求援。如此东西阻截,已经足够。你速去传令罢。”
齐自诺见圣帝不容置疑,只好领令,施礼告辞而去。
数息后,头戴赤金假面的黄衫男子从旁侧的楼梯飘下来,拾起《启雲录》初评看了看,问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出现这个东西?”
司马子仁说道:“这,你就要去问御心族的那群神仙了。”
“悬镜崖啊,这派头还不小。能入了岚先生的眼,必定不是凡夫俗子。下崖不过十余天就得到了天石圣物,岚先生还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
司马子仁轻蹙燕尾眉,说道:“你去一趟暮宗山,把他带回来。”
黄衫男子咧嘴一笑:“带他回来,还是带天石回来?”
“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如果只要天石,我可不管他的死活。”
“哼!莽夫行径,如此短视。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吗?他那生死不明的爹,手中还有一枚天石。”
黄衫男子暗笑数声,如同魅影一般离开了墨香阁。
日暮时分,暮宗山,冷杉林。
如同海啸一般的巨浪席卷过后,冷杉林一片狼藉,大半树木倾倒,潮水早已退去,土地泥泞不堪。官道尽毁,大大小小的巨石随处可见。入夜后,山里的气温骤降,潮湿的土地很快凝结了冰霜。
晏桦与明风斩等六人,在远离冷杉林的凉溪河畔寻得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虽有火折,附近却无干爽的枝条可供生火,只能靠着体温与修为抵抗夜寒。
方才,一只仙鹤飞至,盘旋一周后将锦盒掷于众人面前。一只玄锦银盒,一卷白帛长卷,评点在场的四人。
众人借着火折默默无言地看过后,云风隐首先开口问道:“先生,神域怎么还有御心族?以前从未听说过。”
明风斩言道:“据闻,御心族在两百年前突然隐世,而后一直不问世事,世人渐渐将其淡忘。正如卷中所言,似是重新入世履行其责。只是没有料到,他们竟然以《启雲录》作为出山的象征。”
霜断怒言:“天下才俊无数,悬镜崖怎么偏偏要收妖人为徒?”
晏桦却是忧心忡忡,犹豫再三说道:“莫非是那妖族少主故意妖言惑众?使我们误会这个灵狐族的少年,他们好从中渔利。”
风寻说道:“他确是灵狐之后。记得掌门先生生前曾经对我提起,昔日灵狐族长林步崖之女,曾与云泽族有染。所以,妖人并非一派胡言。”
霜断不禁问道:“莫非悬镜崖已非正道?”
明风斩断然否定:“此言太过离奇,切勿再提。若是悬镜崖已入邪途,则天下皆无正道。纵然是神域的天君,对悬镜崖亦不敢轻视。当年魔君独霸天下不可一世的时候,同样对悬镜崖礼让三分。”
云风隐心内不解,问道:“先生,从未听说过《启雲录》还有初评一说,如此急切地公告天下,是等不到中秋那一天吗?”
明风斩看着手中的长卷,说道:“待到中秋之日,恐怕有些名字已经不在此卷了。”
云风隐想了想,又问:“此卷应该只会收录在世之人吧?这是否可以说明,齐世子应该无恙?”
云风破不由得打趣道:“大师姐,齐世子高居榜首,你还忧心什么?”
沉默许久的晏桦突然言道:“你们且在此处歇息,我去去就回。”言罢,提起残魂矛疾驰离去。
霜断喊道:“晏总将,你要去哪里?”
明风斩暗叹一声,说道:“晏世子不用担心,你家总将大人片刻即回。”
晏桦凝神捕捉着风中隐约回响的琴声,不一会儿来到瑞龙石桥,看到凉溪河畔的炭火,以及火堆旁的两个身影。
琴声戛然而止。晏桦慢慢走近,在炭火旁停下来,沉声问道:“既已脱身,你为何不及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