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暮宗山,祥龙石桥。
纷纷扬扬了一整夜的大雪终于歇下来,寒风凛冽,天空无云,一弯眉月挂在夜幕上,众星璀璨闪耀。
沐天落依然是在这个时刻醒来,洞口积雪已有尺余,偶见风卷浮雪飞扬,在炭火的映照下竟如飞升的仙气。
沐天落侧身弓腰来到洞外负手而立,仰首望向天际,凝视极北夜空的五星,眼见天极星炽亮恒久,天嗣星闪耀不定,世帝星虚实变幻,世嗣星烁光温明,独留坤极星位空洞幽暗。他的目光停在那幽冥空洞的深处,任山风吹乱了银色长发,扬雪浸湿了单薄的锦衫。
过了一会儿,沐天落从腰间取出青竹玉章放入掌心,指尖轻触。细看玉章乃是一枚小巧的三孔玉笛,形似青竹,长不足两寸,竹身浅雕云纹。摩挲片刻后,他拈起玉笛轻吹,一段欢快的乐曲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山洞内,齐予安被笛声吵醒,迷蒙的双眼环顾四周,恍惚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顿时清醒过来,立即爬起身提着银斧来到洞外。
眼见到沐天落站在雪地里,银发乱舞,衣衫婆娑,耳听笛声轻快,眼见人影萧疏,齐予安不免有些感触。他向前走过几步,顺着沐天落的目光望去,竟然看到久违的星空,心中暗喜,便在笛声中凝神静心,引星聚辉。
待天色启明,星光渐隐,朝霞初现,笛声停了下来。齐予安凝神御斧飞舞,不禁大喜:没想到仅仅用去一个多时辰,修为已经恢复如初!
齐予安停下手中飞斧,双眼熠熠如星,面色红润。他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祥龙石桥真乃我的福地!无敌的我又回来了!哈哈……”
沐天落手握青竹玉笛,依旧面无表情地远眺极北天际,沉默不言。
齐予安瞅着他不为所动,只好先敛了笑声,不解地问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挺欢乐的一首曲子,为什么你却闷闷不乐?”
沐天落收回目光看着掌中的青竹玉笛,神色落寞,低声说道:“此曲名叫《雀舞》。幼时每年的这一天,家母会以此曲逗我一乐。那时的《雀舞》,能引来百兽群鸟齐欢,可致使万紫千红竞艳……”
齐予安十分怀疑,“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曲子?”
沐天落仅是点点头,没有解释。
齐予安问道:“那我怎么没有看到你所说的景象?”
沐天落抬眼又看向极北天际,叹道:“终究,我不是她。”
齐予安忍不住又问道:“今天是个什么重要的日子?”
沐天落摇摇头没有回答,转身返回山洞去了。
齐予安拍拍额头,自言自语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不记得?”因为修为恢复抑制不住心内的兴奋,他亦懒得细究,手中把玩着银斧,远远望向暮宗山的官道,笑言:“落木族的小妖们,等着爷爷来收拾你们吧!哈哈……”发泄了一会儿,他转身回到山洞,只见炭火里放着一块青石,沐天落坐在炭火边手执枝条,枝头吊着油纸搁在青石上,纸内一汪清水冒着热气。
齐予安觉得新奇,走到近前坐下,问道:“天弃,你这是做什么?”
沐天落说道:“煮茶。清晨一杯清茶,可以明目净心。”
齐予安边摇头边叹:“精致!讲究!”而后,他言道:“天弃,今晨引星聚辉极有成效,我的修为已复当初,你说此地是不是福地,奇不奇?”
沐天落亦觉意外,戏言:“今后你可常来此地,修为境界定会飞升。”
齐予安“嘿嘿”笑着,“等会儿我们走官道,说不定能遇见昨天偷袭我们的人,顺道就把他斩了。”
沐天落眼见油纸内的清水已经沸腾,便将枝条递给齐予安,从木琴暗盒内取出一个精巧的石盒,倒了些茶叶至沸水中,顿时飘起茶香。他放回石盒,又取出两只青玉茶盏及一包干粮放在地上,拿过枝条将热茶倾入茶盏,说道:“茶是青风镇曳雨庄最上等的寿眉,干粮你且将就着果腹罢。”
齐予安再次摇头叹道:“啧啧……化雪成水用来解渴,那才叫做将就。你这还能喝到上等的寿眉,我能说什么?”说完,拿起干粮端起热茶边吃边喝。
沐天落吃罢,说道:“今日放晴,我们待午后再出发。”
齐予安含糊着问道:“为啥要等到午后?”
“昨夜雪大风寒,山道积雪冰封,前面天涧连绵,石桥的地势过险,待晒上半日融了浮冰再走不迟。”
齐予安点点头,说道:“不得不说,你这小子心挺细的。”
巳时初刻,冻梓林。
沿官道经祥龙、瑞龙、祯龙三个石桥,前方半里便是冻梓林。别处的梓木入秋即落叶,至冬季则枝头再看不到一片叶子。而暮宗山的梓木却是常年青翠,即便是隆冬时节依然枝繁叶茂。官道从冻梓林边缘穿过,左侧的凉溪河水湍湍,右侧的林木鳞次栉比。
昨夜,云风隐接师弟云风破的来信,相约巳时在冻梓林外见面。眼见时辰已到,云风隐从一棵十余丈高的梓树飘然落下,恰见明风斩与云风破二人从祯龙石桥疾行而来。
云风隐赶上前去行弟子礼,说道:“小隐见过先生。”
明风斩颔首问道:“齐世子现在何处?可有落木族人的消息?”
云风隐回道:“先生,昨日申时过后风雪甚急,想必齐世子在祥龙石桥前就已歇下。我先行赶来冻梓林做好布置,已经沿着官道在林木间布下□□十余处,可以逼迫妖人现身。然而直至此时,仍是没有妖人的踪迹。”
明风斩赞道:“甚好。今日放晴,妖人定有动作。小隐,你在此处密切留意官道上的齐世子,我与破儿在林中守着妖人。”
话音刚落,林间隐约发出动静,三人齐齐望去,眼见枝叶间似有气息流动。云风隐向明风斩点点头,立即隐匿于风中,奔至官道旁的一棵梓树,轻蹬枝干藏身在枝叶间。
明风斩与云风破一同跨至树上,在林间轻跃,发现云风隐布下的□□触发了一处。他们寻着□□所指的方向探查,果然发现两道邪气。云风破悄悄取出一支袖箭扣在掌心,看向明风斩。只等明风斩眼神示意,他将气息聚于袖箭的尖刃,与明风斩的气刃一同指向那两道隐匿的气息。
袖箭与气刃尚未触及那处树木,却见两团梓叶从林木间蹿出,直奔明风斩与云风破。二人急聚气息召回袖箭及气刃将梓叶击碎,碎叶落地,化作一团腥臭的绿泥。
明风斩低声言道:“小心妖毒。”言罢,视野中又有不少叶团飞速蹿来。明风斩依旧以气刃碎之,心内暗思:此处树木枝叶茂盛,如此放任他们施毒终不是良策。念及此处,他凝聚心神以眼神示意道:“你去将小隐布下的□□引至此处,将那两人逼出身形来。”
云风破依计在林间腾挪,寻得一处位置极佳的□□,扣住十枝袖箭同时发出,开启□□的机关,聚集气息引着袖箭朝向妖人隐匿处飞去。
却说隐藏在林木间的两人,正是落木族的桫椤与栱桐,他们眼见□□及群箭呼啸而至,迫不得已急速跳开,一露身形就被气刃击中,如果不是叶团作盾卸去大半力道,恐怕已是重伤呕血。两人未作停顿,分头而遁。
远处观望的云风隐眼见仅有这两人,隐隐觉得不安,思之半晌,突然惊悟:为何不见那妖族的少主?!
正巳时分,暮宗山,瑞龙石桥。
昨夜子时,晏桦依晏智成军令连夜点兵十八人,领着霜断骑着玄骠快马一路疾驰,经官道入山,待走过瑞龙石桥已过正已。
虽经一夜风雪,今晨艳阳明媚,气温攀升得飞快,石桥上的积雪凝冰已经消融,雪水沿着石桥边缘落入天涧,仿若流瀑。树上的积雪同样化水,滴滴嗒嗒地敲打枝叶,使得静谧的山谷有了几分热闹。
晏桦望向祯龙石桥远端,数百丈之外已经可以看见冻梓林的青翠,便令十八名玄骠甲兵依计前去埋伏。
而后,他对霜断说道:“世子,将你的大师兄请来,先听听他怎么说。”
霜断从腰间取出血色骨笛轻吹。数息后,一只雨燕俯冲而至。
这只不似寻常的雨燕,通体赤红好似鲜血染就,正是雨燕中的极品,既能送信,亦能寻人导路,速度比寻常雨燕更快,人称血燕。
血燕听了骨笛之令,在上空盘旋数圈后离去。
不过数十息,黑巾遮面一身玄衣的风寻从山岭间跃下。霜断连忙迎上前去,低声问道:“大师兄,目前山中的情形如何?”
风寻拍了拍霜断的肩头,走到晏桦面前拱手揖礼,说道:“晏总将,此刻御风堂的堂主以及二名弟子已至冻梓林,正与妖族的两个仆从缠斗。”
他遂将冻梓林间的情形大致描述一番,而后说道:“我观那妖族的少主无意在冻梓林内伏击,一早就往祥龙石桥的方向去了。”
晏桦有些意外,问道:“齐王世子现在何处?”
风寻回道:“昨日风雪太大,未见他二人上山。”
晏桦暗呼不好,对风寻说道:“你马上赶到祥龙石桥,如果发现妖人行踪,设法将他困住,立即通知我。我等先去冻梓林将那里的妖人剿灭,随后再与你会合。”
风寻点了点头,纵身跃上山壁,瞬间消失了身影。
晏桦唤出埋伏的甲兵,说道:“现今伏击已无意义,你等径直前往冻梓林,速速将林中的二个妖人拿下,再寻妖族少主。”
且说冻梓林内,桫椤与栱桐分头奔走,明风斩看这二人修为一般,心想这等机会正好让徒儿练练身手,于是手下留力,示意云风破速杀距离更近的一人。
桫椤见栱桐被堵住退路,立即回身重聚叶团击向对手。
云风破脚步未停,召回适才发出的十余枚袖箭,以气御箭,箭头燃起赤焰,将拦路的叶团焚为黑烟。袖箭穿过浓烟,箭势未减分毫,直指全力闪躲的栱桐。
栱桐避无可避,匆忙聚起墨绿色的毒雾护住自己。袖箭穿越黏稠的毒雾,赤焰与绿烟纠缠,箭头顷刻间被腐蚀,箭势见缓。
这时,栱桐一边拈诀再聚梓叶当作盾牌,一边向前狂奔。被毒雾腐蚀的袖箭终究被叶团拦下,但是箭气仍然一往无前,栱桐被这十余道箭气高高掀起,撞断数棵梓树后落在十余丈之外,呕血不止。
与此同时,明风斩觉察到身后飞来一道杀意,随手挥出气刃将桫椤发出的叶团击碎。接着,他横跨一步背依云风破,连发数十道气刃至桫椤的身后,截断其退路。
桫椤眼见前方栱桐重伤倒地,自己身后已无退路,再看敌方二人背靠背从容不迫地站在林间,便停下脚步放下双手,清啸一声,只见一团浓稠的毒雾在明风斩与云风破的四周腾起,将他二人围在中间,只听桫椤大声喝道:“料定尔等不敢破烟而出!”
明风斩听到桫椤此言,心下顿悟,原来误入了妖人的陷阱。他凝神找到云风破已被腐蚀的袖箭,右手拈诀指向袖箭掉落处,袖箭化成十余道紫焰冲入毒雾飞速旋转,竟将浓稠的毒雾搅开一条通道。
袖箭迅速被毒雾腐蚀,紫焰渐渐势弱,明风斩与云风破先后从通道中脱身。
被毒雾耽搁不过数息,桫椤奔到栱桐身畔放烟遁走。
且说在林边隐匿的云风隐,一直未见落木少主露面,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直至毒雾困住先生与师弟,她顿悟:那个少主定是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让她听到所谓的伏击计划。而他恐怕已经寻找齐予安去了。一念及此,云风隐立即隐匿身形向祥龙石桥方向飞奔。哪怕半途发现晏桦一行人,亦未有半点停顿。
临近午时,齐予安在山洞内实在待不住,于是来到洞外,瞅着祥龙石桥上的积雪已融,雪水如水帘一般倾泻入涧。他回头嚷道:“此刻阳光正好,不如我们动身上路吧!”
待他二人沿官道踏上祥龙石桥,却见石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人,身材瘦小,容貌稚嫩,目光冷凛,正是落木族的少主陌青啸。只听他冷冷说道:“这一次,你们死定了。”
齐予安见他模样幼小,口气却大,冷笑道:“你是谁啊?怎么跟爷爷说话的?”说着话,他将银斧搭在肩头向前走上几步,挡在沐天落身前。
陌青啸上下打量齐予安,不屑地说道:“看起来你和昨日不太一样了。不过,你还是死定了,因为没有人再来救你。”
齐予安大笑几声,斥道:“小娃娃,玩笑不是这样开的。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待会儿可别作了无名鬼。”
陌青啸“哼”了一声,盯着搭在肩头的银斧,不免起疑:都说断念神斧全身都浸染着瘴毒,这个人却如此随意,难道他们已将瘴毒去除干净了?
齐予安见他盯着银斧,证实了先前的猜想,转而笑眯眯地说道:“小娃娃,你是不是很想要爷爷的神斧呀?不如先给爷爷磕三个响头罢。”他一面嬉笑一面把玩起了银斧,将其舞得呼呼作响。
陌青啸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抬手平伸,两团黑气从手心溢出,飘向石桥,“昨日,我故意将伏击的计划说给你们的人听去,此刻那些人已经被困在冻梓林中,纵使你有天罡之气护体,取你性命亦不需数息。”
言语间,石桥上雪水不再落下,改作蒸腾而上,透明的雪水很快呈现乌黑之色,并且变得浓稠起来。陌青啸又言:“我要让你知道,落木族离了树木一样能杀人。”话音刚落,浓稠的黑水直扑齐予安。
沐天落站在身后大声呼道:“小心瘴毒!”齐予安以气御斧,飞斧抡出天罡之气将浓稠的毒水挡在数尺之外。
陌青啸嗤笑一声,“你们齐氏先人将我族赶尽杀绝,不承想,后人却是如此不济。”言罢,他将双手间的黑气一合十指揉捏,如同盘转一只黑球,石桥上浓稠的黑水随之聚拢,聚集到极致瞬间爆发,变成漫天黑雾罩向齐予安。
见此情形,齐予安右手挥斧挡住黑雾来势,左手聚集天罡之气幻化成盾,竟将黑雾破开,向前跃出数步,笑道:“小娃娃,你不知道齐爷爷的天罡之气正是克制你们这些妖邪所擅长的瘴毒吗?”
陌青啸冷眼直视齐予安,双手一展,黑雾复又变得浓稠,好似一面黑墙挡在石桥中央。紧接着他左手立掌,右手拈诀直指左手掌心,掌心黑气忽而幻化成一支黑箭,仿佛玄铁,势如飓风,挟着锐利的啸鸣声飞出。
黑箭破墙而出,而齐予安已经无暇他顾。沐天落眼见此景别无它法,情急之间只见一只半透明的银狐落在齐予安身前,恰恰挡住那支致命的黑箭。黑箭被银狐撞碎,黑气瞬间消散,银狐也被黑箭穿透碎裂,顿时化作虚无。几乎同时,站在石桥边缘的沐天落被一股力道击飞,重重地撞向一侧的山石,转眼即向天涧坠去。
齐予安在震惊的同时未作多想,急忙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臂膀,一同朝天涧深处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