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风刀指暮宗

齐氏宗祠,杜英林。

银光斧刃如同罗网扑向石屋,黑衣人站在门框间纹丝未动,眼见玄铁短斧劈至黑衣人的脊背,齐自诺惊讶地发现短斧骤然顿住,再无法前进一分一毫,天罡之气好似飓风,黑衣人的衣衫竟然不见一丝飘动。

正当齐自诺大感诧异时,黑衣人倏然转回身,原本空空的右手抓着一件乌金包裹的物件,抬臂随意一挥便将玄铁短斧远远击飞。黑衣人轻咳数声,轻睨一眼,讥讽道:“果然,姓齐的就没有一个信守承诺的!”

齐自诺双眼圆瞪,不敢置信地看着此时的黑衣人,距离石屋开启不过一盏茶的光景,他那一身精致华贵的衣衫已经变得灰旧褪色,边角处甚至有些褴褛,说话的声音亦是嘶哑粗涩,似是许多天没有喝过一滴水了。

黑衣人走到齐自诺身边,示意手中物件,轻笑言道:“想必令郎已经不需要我去解救了。神斧且借来一用,如果他日有缘,再还至此处。”言罢,留下惊得无法言语的齐自诺飘然离去。

齐自诺转回目光看向石屋,藤蔓幻化的石门已然了无踪迹,墙壁依旧通明,麒麟花瓣血色闪耀。再细看屋内的石案,却见血色光芒汇聚成断念神斧的形状,仿佛神斧仍旧斜插在石案上,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炽烈的光芒夺人眼目。

齐自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下骇然:方才那人手中所握之物明明就是断念,他也声称已经取到神斧。那么此刻石屋里面的又是何物?

他不敢多想,快步行至青石路外唤来齐满,叮嘱他不可向任何人等透露方才的事。而后,齐自诺回到祠堂外的马车上,吩咐车夫速回郡王府,换乘事先备好的车驾匆匆赶往帝宫。

坐在疾驰的厢房里,齐自诺只觉得心烦意乱,黑衣人带来的那种压迫感依然令人心悸,这种无法拒绝无法躲避的感觉,实在让人不悦。

忽又思及爱子安危未知,这才记起明风寒到府中来寻他之前,刚刚收到雨燕的传信,还没有来得及开启。他自袖袋中取出那卷油纸,展开里面包裹的白绢,只见信中言及云风隐得到神秘少年通票,印鉴清晰可见一个“林”字。

一见此信,齐自诺又是一惊,连忙稳住心神,将白绢化作一缕青烟。他瞅着缓缓飘散的青烟,暗想:林……你是哪个林?

帝宫位处圣都正中,坐北朝南,占地方圆数里,宫殿院落多是赤墙白窗黛瓦,琉璃兽首飞檐,常青树木随处可见,寒风掠过,梅香暗袭,纵使暮冬的天色阴沉,亦显得庄重华美。

齐自诺来到帝宫,径直向宫内东侧雨石苑的墨香阁走去。此处原是帝宫的书阁,因圣帝偏爱梅林雅韵,便将墨香阁作为帝臣议政批奏之地。

雨石苑的门前有一湾浅溪潺潺流过,溪内锦鲤成群缓游,碗栽夏荷虽已凋零,花朵形状的瓷碗却是洁净如新,浅溪间若干形状不一的石块突出水面如同石桥可供行走。踏过浅溪是一条曲折的雨石小路,雨石晶莹剔透,色泽不一,光滑圆润,隐隐散着七彩的光芒。

沿着雨石路穿过暗香浮动的梅林,眼见一幢坡顶飞檐的双层阁楼,门前守着两名身着玄色铠甲的戍卫,他们见到齐自诺走近,立即单膝跪地行礼,正欲叩门通告,门内传来一个谦和的声音:“齐王不必拘礼,进来吧!”

戍卫轻推双门,齐自诺快步走进阁楼,只见厅堂内油灯明亮,圣帝正端坐在书案旁闭目养神。他头戴赤金发冠,龙首乌金发簪,暗紫色的长发垂至胸前,落在金色镶边的绛紫锦袍上,锦袍上绣着金丝蟒纹,椅背上搭着一条雪白的银狐皮毛。

齐自诺上前施礼,圣帝抬起眼帘见其行色匆忙,轻蹙燕尾双眉,微眯着瑞凤细眼,说道:“自诺坐吧。今日为何迟了许多时间?”

齐自诺未及坐下,低声说道:“圣帝,断念神斧被人取走了。”

圣帝暗紫色的眸子微光闪过,问道:“怎么回事?”

齐自诺忐忑不安地将被黑衣人胁迫,无奈带其去取神斧之事细细道来。说到黑衣人双手执握藤蔓门环开启石屋时,不免有些阻涩。

这时,圣帝问道:“你可看清此人如何开启石屋的?”

齐自诺回答道:“臣看得清楚,他只是用手拍了拍石屋就显出了门环,而后直接握住门环开启石屋。臣猜想,莫非他是公孙遗族?”

圣帝面色微沉,说道:“世间奇事抑或有之,但公孙氏绝无血脉,孤不相信他们还能从地狱爬回来。”

齐自诺犹豫着说道:“可是他如果跟公孙氏没有关系,怎能开启石屋?”

圣帝摆了摆手,“当年的上官苏木也非公孙子嗣,稍用伎俩亦开启了石屋。据你所述,此人面容变幻不定,定是修炼了某种妖术,故弄玄虚罢了。他装神弄鬼教你胆寒于他,他正好作法行恶。”

齐自诺点头表示认同,接着讲述黑衣人取走神斧的过程。

圣帝终于有些不淡定了,起身走到齐自诺身边,认真地问道:“你觉得他拿走的确实是神斧吗?”

齐自诺没由来的突然生出一丝心悸,回想那里情形竟然犹豫起来,谨慎回道:“臣见此人手中所握乃是乌金织物包裹的物件,形状与神斧无二。臣想神斧浸染妖毒已逾百年,无法直接触碰。而且,石屋里面的情形与先前大不相同,虽然能看见神斧的轮廓,但血光闪耀,亦真亦幻,看不真切。”

圣帝听罢,复又走回书案边坐下,左手托腮,右手轻叩桌面,沉思半晌,问道:“此人以安儿的性命相挟,既然他得到了神斧,有什么说法?”

齐自诺沮丧地摇头,黯然答道:“此人奸邪,得了神斧便自行离去,不再提解救小儿的事情。”

圣帝又问:“你可查明与安儿同行少年的来历?”

齐自诺再次摇头,“臣派人暗中跟随多日,未见任何蛛丝马迹,毫无线索,无从查起。”

圣帝点点头,宽慰道:“安儿自幼被宠溺得太过任性,在帝宫居住时,孤因疼爱他亦多有放任。历经此番劫难,想必他会成熟懂事一些。妖族为了寻找天石圣物在晏海郡出没,危及百姓,不能轻易放过。孤将急诏晏王,令他亲自去一趟暮宗山解决落木族的妖人。”

齐自诺听了这话,心下更为烦躁。但暮宗山确属晏智成辖制,他只能点头应允,接着问道:“圣帝,那神斧被人夺走,又该如何应对?”

圣帝轻哼一声:“藏头畏尾之辈,些许妖术不足为惧。石屋的禁制由神域天君亲手所设,孤不信他真的取了神斧。明日清晨,孤随你去看看再做定夺,此刻先将政事议了。”说罢,他取出诏折书写诏谕,而后唤来门外的戍卫,将封印的诏折交给戍卫,说道:“此乃急诏,务必在今日内交到晏王手中。”戍卫领令执诏而去。

齐自诺见此情形,只好忍住心中躁意在书案旁坐下,与圣帝共同议政批奏。

眼见暮色渐浓,膳房的执事送来晚膳,君臣二人吃罢继续议政。及至夜深,圣帝轻吁一息,道:“自诺,今日辛苦了,先回府休息吧。明日辰时你在宗祠外候着,孤与你一同去看看神斧。”

齐自诺起身施礼告辞,转身离开了墨香阁。

圣帝瞅着齐自诺关上大门,若有所思地轻叩书案,片刻后,从阁楼上层悄然走下一人,沉声问道:“你相信他说的鬼话?”

圣帝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一袭明黄的身影隐在幽暗的楼梯间,衣衫上以绛色丝线绣制的山水云纹反射着灯光。待身影移到光影下,却见此人头戴精致而华贵的赤金假面半遮面容,赤金发冠束髻,黑紫色的短发及肩,身高七尺,健硕孔武。灯光摇曳,清晰可见颈脖处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更增添了几分诡异。

圣帝收回视线,从椅背取下银狐皮毛放在膝头,一边轻抚,一边淡淡地说道:“信与不信,有什么打紧的,不过就是一个能用的人罢了 。”

假面人轻哼一声,左手挥起,一卷油纸轻巧地飘在圣帝面前的书案上,接着说道:“你先看看他隐瞒了些什么再说吧!”

圣帝的双手依旧抚着银狐皮毛,双眼微动,那卷油纸自行展开,一缕微风拂过,油纸包裹的白绢轻轻飘起,悠悠舒展,平铺在案上。他扫了一眼白绢,双手倏然抓住银狐皮毛,微眯双眼紧锁燕眉,目光闪烁地盯着白绢,喃喃言道:“林……”

是日午时,齐岳郡青峦峰,落风镇。

青峦峰位处齐岳郡西南,紧邻晏海郡,山高千仞,奇峰峻岭仿佛隐于云山雾海。深冬时节,半山以上覆盖银雪,山路冰封。沿着山脊往下,渐渐现出林木的青色,直至山脚则是郁郁葱葱。山脚东侧有一名谓落风的小镇,因百年御风堂的声望,民淳俗厚,雅静富实。

正是午时,只见一只褐黑色的雨燕自东南方向急飞而来,俯冲入镇,径直钻入一处雅致的庄院,此院门楣上的悬匾写着“临风堂”三个字。雨燕飞越正堂来到后院,院内东西两侧建有木制的燕舍,东侧住的是自家饲养的燕儿,西侧栖息着来自各地的信使,数名十来岁的少年专职照料雨燕,精心呵护之下,百十只雨燕个个皆是体健羽泽。

临风堂庄院是御风堂建在山脚的门生居所,堂内主事的是第十代弟子排行第二的云风破。此刻,他正站在内院西侧的燕舍旁处理各地的来信。

云风破身高八尺有余,身着御风堂的弟子服,深褐色的长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端正地插着一支羊脂玉簪,横眉如剑,双眼似鹰。虽然未满十八岁,处事稳重,深得堂主的信任,总堂与各分堂往来的事务均交给他处理,尚未出过差错。

眼见雨燕急至,小弟子疏风眠解下油纸卷,眼见封口处有一个赤色星芒的蜡印,他急忙递给云风破。云风破见那赤色星芒,立即开启油纸,展开白绢匆匆看过。眼见信中所述,不觉双眉紧锁,向疏风眠交代了几句后,披上一件兜帽斗篷跃出庄院,急登青峦峰,向半山处的踏风阁赶去。

一段青石台阶自山脚蜿蜒而上,路宽不过丈余,两侧金松林立,缃色松果缀满青翠的枝头。沿石阶盘山向上十余里,直至半山可见一处方圆百丈的平地,一幢十余丈高的木制阁楼北依山体,三面临崖,皓墙碧檐,玄铁方门,琉璃圆窗,古朴清雅。

不足一盏茶的工夫,云风破行至踏风阁门前,铁门无风自开,只见身着一袭素帛锦衫的明风斩从阁楼内走了出来。

云风破停下脚步行弟子礼,而后将从袖袋内取出折叠齐整的白绢递过去,说道:“先生,齐王爷急信,安世子遇险。”

年逾不惑的明风斩面容消瘦,黎色长发在山风中徐徐飘展,乌木发簪幽幽溢光,漆色双眸凝睇手中白绢,轻皱双眉问道:“小隐可有消息回来?”

云风破摇头,回道:“隐师姐此去已逾十日,只与寒师叔联络,寒师叔亦没有来信。”

明风斩略略点头,将白绢交还云风破手中,说道:“纵使不是齐王的请求,剿杀妖族亦是刻不容缓。如今安世子身陷危难,你与为师即刻出发,赶往暮宗山与小隐会合。你先回临风堂传信给小隐,明日巳时在约定地点见面。”

是日亥时,晏海郡都,晏王府。

距离青风镇向北快马不到十个时辰,便是晏海郡都。郡都西侧崇山耸立,名谓玉掌峰,形似立掌指天。五处高峰终年积雪,融雪汇集形成五条河流,浠流、渃河、淏水及湲溪于郡都南侧汇入浵江,五河汇集处磅礴如海,因此这里常常被人称作浵海。

正值暮冬时节,雨雪中那幢格外醒目的玄墙彤檐的宅院便即是晏王府,背依玉掌峰远眺浵海湾,五河云雾缭绕,青山积雪银裹,远远望去好似瑶池的仙阁。

正亥时分,晏智成接到特急诏书,令他立即前往暮宗山剿灭妖人。

临近子夜,晏府议事堂仍是灯火通明,晏智成正与玄骠甲总将晏桦坐于堂上商议剿妖计划。

晏桦正当而立之年,总辖晏海郡的军力,颇受晏智成的器重。四大神器之一的残魂矛已经成为晏桦的随身武器,此刻正斜靠在一旁。

看那神矛长约丈余,重逾百斤,通体黝黑,敛光暗沉,矛犀刃利。传说神矛乃晏家的某位先祖偶得天降玄石,倾入毕生气血炼制而成,这位先祖就此仙逝,留下一缕残魂寄于矛心,故而得名残魂矛。

且见晏府议事堂正中央放置着半人高一丈见方的石案,上面有一个方形沙盘,此刻正呈列出暮宗山的地貌,惟妙惟肖,恰如实景。

此前,晏智成已经接到风寻的密信,得知落木族打算在冻梓林围杀齐予安那两人,而后又得剿灭妖族帝令,他对晏桦问道:“你有何计划?”

晏桦看着沙盘,沉思半晌后,说道:“回王爷,据闻落木族擅长借树林隐蔽身形施展妖毒,若在林间缠斗对我们不利。妖族的目标既然是齐王的世子,或者我们可以在半路将其拦下,换人乔装以为诱饵,我等隐伏暗处,待妖人出林,在冻梓林边缘可结阵围杀。”

晏智成听罢,凝视沙盘,沉吟不语。正踌躇间,却见霜断未及叩门便闯进议事堂,急冲冲地说道:“父亲,这次剿杀妖人,孩儿请求同去!”

晏智成蹙眉正色言道:“此次乃是奉诏出战,小孩子不要掺和。”

霜断愤愤不平地说道:“孩儿已年满十八岁,不是什么小孩子!况且修行强身不正是为了灭奸除恶吗?此次妖族在晏海郡内现身,正是我等建功扬名的机会。上一次,是齐家杀得他们躲了一百年,此次我晏家定是要他灭族方可。”

晏智成的目光移至沙盘,起身走到石案旁,沉吟不语。

见父亲不置可否,霜断又言:“方才在堂外听到晏总将的计谋,孩儿觉得并不妥当。”

晏智成有些意外,抬眼饶有兴致地看着爱子,问道:“如何不妥?”

霜断颇为自信地说道:“首先,妖族是为了天石而来,此次大师兄仅仅见到三个妖人现身,肯定不会只有他们,故而敌情不明。我们如果换人乔装,难保不被埋伏在暗中的妖人发觉从而导致计划失败。其次,既然妖人有抢夺神斧的打算,乔装之人的手上必须有斧子。据孩儿所知,那齐予安斧不离手,恐怕他不会轻易将银斧交给我们。再次,依着齐予安的性子,出了这种事情,他绝对不会远远避开,甚至不惜性命他也会冲上去。”

听霜断侃侃而谈,晏桦大感到意外,不由问道:“世子似有成竹在胸,不知有何妙计?”

霜断手指沙盘,说道:“我们只需暗中跟随齐予安。他二人已经遭遇过一次妖人的暗袭,应该不会轻易走进树林,只会沿着官道选择开阔地,待妖人对他们对手,我等可断其后路,围而灭之。”

晏桦听罢,又问:“如果不慎让齐王世子出现意外,又该如何?”

霜断瞟了一眼晏智成,说道:“帝令剿灭妖族,我们只需依诏行事。”

晏桦听后不禁面色微凝,双眉紧锁,摇着头说道:“风寻公子在信中称齐王世子修为尽失,如若依世子之计,恐怕……”

这时,晏智成开口言道:“爱子遇险,齐王断不会袖手旁观,他自有办法护其周全。你且专心杀妖,就让霜断随你同行历练历练罢。”

晏桦见郡王已经作了决定,不由暗生一丝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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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