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针叶即将撞上银斧,一道凌厉的气息不知自何处飞来,赶在银斧之前将针叶击得粉碎,碎叶落在青石路上,距离齐予安不足一尺,顿时化作一摊淤泥,散着一股恶臭。怎能想到,这冷杉针叶竟然带着剧毒。
沐天落无缘无故地被齐予安从马背推到地上,摔得有一些狼狈,还没来得及开口责备,眼前突生变故,他连忙爬起身,一眼就看到玄骠马倒在淤泥里断了气,连忙扯着齐予安往后退,低声说道:“小心这摊毒汁,风御毒叶乃是落木族惯用的手段。”
齐予安一惊,问道:“你说的落木族,可是指北冥的妖族?”
“没错。”沐天落看了看恢复平静的冷杉林,心里生出几分不安,“落木族擅长隐蔽在茂密的树林,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到前面的开阔地再说。”
齐予安抬头眺望,看到冷杉林在前方约两余里处被山体截断。官道紧靠绝壁,那处的河道更为宽阔,见不到一草一木。
四周异常安静,两个人一面提防着树林深处的动静,一面加快脚步前行,迅速远离了那片冷杉林。
齐予安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低声问道:“天弃,我曾听家里的长辈提起过,北冥落木族在百年前的大战中几乎被灭族,你怎么能肯定刚才是落木族人在搞鬼?”
沐天落回头瞥了一眼那片冷杉林,说道:“我在《北冥志》中读到,落木族曾是北冥妖族最强大的一支,擅长以树叶作为武器,常常隐身于密林趁人不备,以风御叶,叶中□□。落木族世代居住在北冥暗影森林,林中瘴气遍布,他们得此便利修习毒道,因此所御之叶充满瘴毒。书中还特别说到,瘴毒邪恶至极,此毒无药可解,皮肤但凡沾上立即损腐,最终化为尸水。据闻,他们还会收集浸过瘴毒的尸水再次炼化,毒性更强。无论是什么品级的法器,只要沾上瘴毒就会变成魔器,毒性极难去除。适才,你的银斧可曾沾上那些碎叶?”
齐予安听得心惊肉跳,不免后怕,“那些针叶还没有近身就已经碎了,应该是有人暗中出手将其击碎的。”
沐天落问道:“你可认得那暗中相助的人?”
齐予安勉强点点头,说道:“说来也是奇怪,刚才击碎毒叶的那道气息,竟与青风镇暗杀你的那道箭意十分相似。所以我也不能确定那人究竟是敌是友,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沐天落暗自琢磨了一会儿,说道:“百年前,落木族在南方被剿杀殆尽,几近灭族,残余的族人侥幸逃回北冥,隐居在暗影森林深处,再也没有现身。建立战功的正是你的先祖,战神齐焕濯,断念战斧就此封神。但因战斗惨烈,神斧浸透瘴毒,自此亦被封存。”
“哦?竟然是这样的……”齐予安直至此刻才明白为何断念斧供奉在家中祠堂的禁室里,而且看管极严,禁止任何人接近那间禁室。他向往神斧已久,特意找来工匠依照家谱中绘制的模样,打造出一把几近乱真的银斧。原本设想待他建立一番功业,便能得到父亲的应允继承神斧,如今看来……他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沐天落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在悬镜崖时曾听先生说过,神域须臾湖的圣光能去除万毒。但是,那时先祖圣尊为何不以圣光去除神斧上的瘴毒呢?一柄神器竟在禁室中默默地虚度了百年时光……
云风隐匿于寒风中,悄悄跟随齐予安这二人来到凉溪河边,眼见冷杉林突起飓风,情急中化疾风为箭矢将毒叶击碎。接着,她凝神聚息借枝叶隐身进入冷杉林,发现树林边缘一棵高大的冷杉上藏着两个人,身穿青褐色的短衫长裤,头上扎着十余个小辫,看装扮不像人族。这两个人见暗袭未成,意欲再借风势故技重施。
云风隐右手虚握,手心生成一团飓风,左手好似握弓,右手仿佛搭箭,手心的飓风如同离弦之箭飞向那两人。眼见飓风将至,那两人忽觉有异,竟然同时翻身避开了。两人眼神示意,而后十分默契地敛声屏息向冷杉林深处急速遁走。
云风隐身形未露,立即跟了上去。
大约在林间急行了一盏茶的时间,林中突现一片方圆十丈的空地,那二人在空地边缘缓下脚步,却见空地中央背身站着一个少年,身材瘦小,身高不足七尺,穿着青褐色的锦衫,灰绿色的头发同样扎着十余根小辫。少年听到动静转身过来,毫无表情地问道:“解决了?”声音冷冽淡漠,容貌十分稚嫩,仿佛刚满十岁的小孩。
而那二人极为恭谨,双双跪在地上,其中一人回答道:“少主,本来眼见就要得手的,奈何有人暗中相助,属下担心行迹泄露坏了大事,所以先行回来请少主示下。”
原来,这少年正是落木族执司陌青吟的胞弟陌青啸,看着年纪不大,在族里颇有威信。
“栱桐,桫椤你们先起来。”陌青啸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有没有看清暗中相助的人?有几人?”
两人站起身。桫椤摇着头答道:“事出突然,属下只感知到一道凌厉的气息,并未发现行迹。少主,或者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他们吧?”
陌青啸皱了皱眉头,说道:“本少主此次来到南方原本是为了天石。行前,青吟姐姐叮嘱我只需关注天石的线索,但是如今断念神斧近在眼前,灭族之恨岂能不报!再则,如果一举夺下神斧,必将大涨士气,使我族如虎添翼。”
栱桐见少主志在夺斧,劝道:“昨晚在古藤镇见到断念神斧后,属下依少主之意在冷杉林做了一番布置,本以为万分妥当,今日可以一击得手,却不料想那二人在暗中藏有帮手,而且那帮手能够隐藏行迹,可见修为不俗。人族向来心机叵测,断念神斧已逾百年未曾现世,今日偏偏出现在天石线索的附近,所以属下担心这是人族设下的陷阱,还请少主三思。”
见陌青啸沉思不语,桫椤大胆建议道:“少主,此行本来的计划是前往潜龙峪天涧,不如在路上先观察那二人意欲何为,顺便查明暗中隐藏的人,若得良机,再出手将他们悉数歼灭,夺下神斧。少主您看这样可否?”
陌青啸冷哼一声,不屑地斥道:“昨晚我观那两个人,一个是全无修为,一个是气息羸弱,不过是两个废人罢了,只因手里有一柄神斧便令你们瞻前顾后。我偏要去会一会他们,看看是否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有什么阴谋,亦或许你们已经被一把斧子吓破了胆!”
桫椤与栱桐面面相觑,没料想少主如此强硬,竟然执意要杀人夺斧。
陌青啸接着说道:“想要重振落木族,怎能如此畏首畏尾?利我者为我所用,挡我者斩草除根。不过是几个人族的蜉蝣,有何可惧?待他们行至冻梓林,借山势杀之!”言罢转身离去,留下无可奈何的桫椤与栱桐默默叹息。
在空地南侧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上,云风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间,听罢落木族主仆三人的对话,大感震惊:万万没有想到,因为一把仿制的银斧引来妖人的杀心。那妖族少主看起来年幼瘦弱,却是杀伐果决,固执己见。
云风隐不免暗暗冷笑,小孩子太过狂妄,此番定要给他一些教训。转念想到对方同行有三人,而她却是孤身一人,不由得再次埋怨起那个混世小魔王,为了一个陌生人把自己弄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云风隐悄然离开冷杉林,径直前往冻梓林,打定主意要赶在妖人之前,先在那片林子里做些布置,或能将那三个妖人分而击之。
圣都西南荒郊。
方圆数十里的滨水沼泽位处圣都西南端,距离帝宫不足十里,却是一块极其荒凉的地方。毗邻沼泽是一片乱坟野地,阴风阵阵。穿过乱坟走近沼泽,只见混浊的水面上漂浮着黑绿色的苔萍,水下淤泥稀软,不知深有几许,无法驻足。水中长着乌黑的水杉,远远望去,茂密的水杉林仿佛无边无际,林间瘴气弥漫,虫鸟不生,鱼兽无踪。沼泽无路,阴森诡异,没有一丝生气。
这时,从这片死气沉沉的水杉林深处飞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只见那人的双足在树干间轻点,未沾一丝水渍,未带一片枝叶,轻巧地落在乱坟前,须臾间,他已远远离开滨水沼泽去往圣都最繁华的方向。速度极快,黑色身影仿佛划出一道残影消失在视野中。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家庄院门前,门上匾额写着两个大字:风庄。这个庄院正是御风堂设在圣都的分堂。
黑衣人纵身跃过院墙落在庄院内,只见院中央伫立着一块白色屏石,屏石正面雕刻“御风”二字,字迹苍劲古朴,屏石背面行云流水般写着一首诗:
银玉赤火桃新醉
星明云疏花漫飞
回首前尘意难平
未闻君心不觉泪
眼见此诗,黑衣人轻笑了一声。
少顷,从内院急冲冲地奔出一人,三十岁上下,一身浅紫色的锦衫,神色里透露出一丝惊慌。此人乃是御风堂第九代弟子明风寒,亦是云风隐的小师叔。
明风寒小心翼翼地看着黑衣人变幻不定的面容,低声说道:“您何以亲自驾临风庄?此处说话不便,请随我到茶室去吧。”
黑衣人跟着明风寒来到茶室坐定。明风寒一边为黑衣人斟茶,一边谨慎地问道:“不知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黑衣人拾起茶杯轻啜一口,说道:“你速去安排,我要见齐自诺。”
明风寒一惊,犹豫着问道:“出了何事,如此着急?”
黑衣人自顾自地品着茶,毫不理会明风寒的问题,脸上的风云阴晴幻化不定。
明风寒不敢多问,只好说道:“您先在此饮茶,我这就去请齐王爷。”言罢,明风寒步履不停,到偏院跨上一匹快马奔至齐王府。在门外拴好马,拍门进院,将御风令牌交给看门人,催促他速去转告管家齐洤。
数息后,齐洤匆匆赶来。明风寒一边随齐洤走进内院,一边低声问道:“王爷在府里吗?”
齐洤回道:“王爷正要进宫面圣,见到令牌就留下了,此刻正在书房里等你。”
说话间,明风寒走进内院书房,见到齐自诺正站在屋内,连忙施礼说道:“王爷,那人突然来到风庄,说有要事见您。”
齐自诺问道:“他没说是何事?”
明风寒摇摇头,说道:“跟此人打交道,他向来是自说自话,从来没有商讨的余地。王爷,您看……”
齐自诺点点头,对齐洤说道:“你速去另备车马在侧门候着,原先预备进宫的车马先缓一缓,待我见过他过后再赶去帝宫。”
齐洤依言立即去安排。齐自诺又问道:“小隐可有消息?”
明风寒答道:“只知道世子昨晚到了古藤镇。今儿一早应该会走官道穿越暮宗山。”
齐自诺不再言语,走出书房来到宅院侧门坐上一驾马车。明风寒亦骑上马,急速回到风庄。
二人来到茶室,黑衣人依然坐在桌前悠然地品着茶。见到齐自诺与明风寒,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右手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一枚血玉扳指,玉扳指散出幽幽的血光,明风寒突然觉得呼吸一滞,当即晕倒在地上。齐自诺见此情形毫不意外,听黑衣人淡淡言道:“此刻,落木族正在暮宗山。”
齐自诺听到此言,表示不信:“落木族几近灭族,百年未曾出世,你如何能肯定?”
黑衣人轻笑一声,说道:“你在这里质疑的工夫,恐怕宝贝儿子就已经化成尸水了。”
齐自诺瞟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明风寒,不动声色地说道:“阁下约我来此,恐怕不是仅仅为了告诉我落木族的行踪吧?”
黑衣人悠悠言道:“很简单,我需要你家的一样物件,换令郎一命。”
齐自诺生出几分不安,问道:“哪样物件?”
黑衣人停下摩挲板指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家祠堂禁室里放着的那件。”
齐自诺果断回绝道:“绝无可能。”
黑衣人嗤笑道:“那就准备在祠堂里面摆上令郎的灵牌罢。”
齐自诺表面沉默不言,心海却波澜起伏:果真是隐居百年的落木族也对天石动了心思吗?若此人所言为实,那安儿的处境就不好说了……但是,他要的居然是我家的神斧。
他瞧着黑衣人风云不定的面容,如虚似幻,实在猜不透此人的用意。
黑衣人见齐自诺沉思不语,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卷油纸扔到案上,轻飘飘地说道:“你自己看吧。”说完拾起茶壶自斟自饮,仿若胸有成竹一般。
齐自诺捡起那卷油纸,展开后在油纸左下角看到飞刀门的印迹,很是意外。油纸内有一方白绢,上面写着今日早间落木族在冷杉林的暗袭,以及打算在冻梓林杀人夺斧的密谋。
齐自诺看后,一方面惊讶飞刀门竟然与这人互有通信,一方面担忧爱子的安危,不禁紧锁双眉,只听黑衣人言道:“你家祠堂的这个物件,于你而言百无一用,此刻交给我能救爱子一命,何乐而不为?”
齐自诺暗叹一息,说道:“纵是我答应,阁下也取不走。禁室中设有无数法阵与结界,就算身为家主也没有办法全部解除。”
黑衣人再次轻笑,站起身来,说道:“我自有办法。令郎命在旦夕,不必在此耽搁了罢。”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踱向门外。
齐自诺只好跟着走出茶室,回到门外的马车上,黑衣人已然端坐在软榻上,悠然自得地摩挲着玉扳指,淡淡说道:“事不宜迟,即刻去取罢。”
齐自诺吩咐驾车的仆从,马车朝着齐王府北侧的齐氏宗祠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