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隐悄悄潜入夜色,再次来到这棵约有十余丈高的松树上,借着浓密的枝叶隐藏身形,俯视小路对面的临松客栈,却见一个暗影迅敏地跃过院墙混入人群,瞬间消隐无踪。
再看院落中央,那个银发少年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齐予安半跪在一旁,双手紧握银斧支地,气息紊乱,面色苍白,满脸怒容,紧紧盯着那道暗影消失的方向。
云风隐大感意外,懊恼地想着:我在这客栈外守了两日风平浪静。刚刚离开了片刻,竟然有人趁虚而入,差点得手!看情形安世子伤得不轻,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杀了那个少年,以免误了王爷的大事……
云风隐心念微动,轻抬右手伸出两指,一股凌厉的气息在指尖聚集。恰此时,一只夜鸦扑扇着双翅从她面前掠过,一声哑叫引得齐予安偏过头来,目光看向她藏身之处,面带疑色。而后他撑着银斧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恰好挡住倒在地上的少年。
云风隐担心他会再次不顾性命,急忙止住指尖游动的气息,犹豫半晌,敛去杀意,心想:瞧这小子是铁了心要护着那个少年,不如先请示过王爷后再作打算。
她仔细地瞧了瞧齐予安,只见他的嘴边还淌着血,不由暗骂: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随随便便就插手街头的闲事,真是活该!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哼!她暗笑着摇了摇头,轻轻靠在枝干上,想起方才离去的那人,左右猜不透他的来历。依现下形势来看还得盯牢此处,以防那人去而复回,可不能让那少年被旁人掳走……
忽而听得一声鸦鸣,齐予安的心情更加沉重。常言道:“寒鸦夜鸣,难见天明。”难道说,还是没能护住天弃的性命吗?齐予安万分懊悔,只怪自己太过轻率,没有考虑周全就追出了客栈,不料对方竟是调虎离山。所幸对方没有把人掳走,见到他及时赶回便匆匆遁去。
齐予安回想起方才的刀光血海,心有余悸,暗叹不如。复又恨恨地想道:那飞刀门还真敢跟我齐王府对着干!不过,虽然认出飞刀门的独门刀海,却又不知那人是门中的什么人物,看修为远远超过霜断,要不是他手中留力,只怕此刻院中躺着的便是两具横尸。
他胡乱琢磨一番,待气息稍稳,将沐天落扛在肩头送到房内卧榻上,关上房门,呆坐一旁却是无计可施。
不知过了多久,齐予安听见一丝微弱的声响。他惊喜地凑近沐天落,听他低声说道:“扶我起来……”
齐予安既喜又忧,斥道:“起来做什么?老实躺着!”
沐天落深喘一息,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琴……”
齐予安回头看了看,木琴完好无损地摆桌子上,“你都快要死了,居然还惦记着那把破琴,你当它是传世之宝吗?”刚说完就醒悟过来,莫不是要以琴意疗伤?齐予安一步冲到桌边,抓起木琴坐回榻畔,把琴放在膝头,扶起沐天落靠在自己的肩头,戏谑地说道:“今天,就借本公子的肩膀给你疗伤一用罢!”
沐天落听闻此言暗笑,勉强睁开双眼,抬起手抚向琴弦。然而,指尖无力,琴音涩阻,拨了几下便难以为继,只好停下来平复气息。
齐予安见他这般模样,亦是没辙:此刻能为他抚琴疗伤的人,偏偏是伤重的他自己。
沐天落靠在齐予安的肩头,记起那日粗略看过一遍的曲谱,末页尚有一段批注未及细看,不知写的是什么。于是,他艰难地说道:“谱……”
“啊?什么谱?在哪里?”
沐天落将目光移至胸襟处,齐予安伸手一探,果然摸到一本书册。
翻至最后一页,只见一段工整的小字写道:“若施琴者性命垂危,此谱岂非无用?吾思之,若有修习天罡之气者为其度气续命,或可行之。然以气换命,何其罕哉?姑且妄言。”
沐天落看罢,无奈地想道:且不说天罡之气属血脉传承,并非人人能够修习,度气续命乃舍己为人空作嫁衣的行为,若非至亲,交情一般的人怎可能舍弃自己的修为?甚至折损阳寿。
于是,他合上书册闭上双眼,极力回想往日在悬镜阁内读过的典籍,希望有所启发。
齐予安拿过书册翻到最后,忍不住开怀笑道:“你说巧是不巧,我齐氏的家传乃是引北斗星辉修习,岂非正是天罡之气!”
沐天落听了这话,顿悟:原来他真是战神齐焕濯的后人!他抬眼看向齐予安,摇头言道:“不可。”
齐予安站起身扶着沐天落的肩头,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这可与不可还由不得你来说。在这世间,你是我舍命救下的第一人,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完蛋了。我这就为你度气,你以琴意疗伤。我倒要看看,这个名叫‘悦’的人,究竟是不是妄言。”
齐予安说罢,在沐天落身后盘膝而坐,左手扶住他的肩头,右掌轻触其背,双眼虚闭,净心凝识。片刻间,思绪飘至天际,遥看幽冷的夜幕,北斗星辰散着璀璨的光芒,生机勃勃倍感亲切。心念所至,缕缕星辉像丝带飘落,在他的掌心聚集,一股温暖而霸道的气息注入沐天落的心脉。
沐天落不敢辜负了他的好意,立即抬手抚弦,初时琴意艰难涩阻,数十息过后渐渐平稳顺畅。
隐身于松枝间的云风隐感知到房中的气息流淌,再次震惊,暗暗骂道:这小子为了救人是不要自己的命了吗?这个少年本来是王爷要杀的人,你却偏偏要拿命去换,不过是街头偶遇的人罢了,何至于你如此真心对待?难道是这些年王爷放纵你在外面疯玩,脑子都玩傻掉了吗?
一念及此,便要前去制止,忽而想到度气者身心极为投入,贸然扰之唯恐乱了心神,万一走火入魔,怕是危及性命。云风隐只好忍住,暗暗祈祷一切皆顺,任那琴音在院落回荡,星辉气息流逝。
玄松别苑,书房内。
则宁远远地站在书房一角,看着满地的黑白棋子,以及摔得粉碎的玉石棋盘,敛声屏息不敢抬头。
霜断怒气冲冲地站在桌边,一拳砸在墙上,墙面漱漱落下一片碎石,他恨恨地说道:“齐予安不是被人引走了吗?怎么片刻间他又返回去了?难道是他们齐王府的人串通好了的?”
站在一旁的晏枫摇了摇头,说道:“素闻齐王家的混世小魔王行事向来随心所欲,鲁莽冲动,不计后果,哪知他今晚突然机灵起来了。此次一番动作飞刀门已经露了行迹,又牵连那小魔王受了伤,恐怕齐王会迁怒晏府。世子切勿自行乱了方寸。”
霜断懊恼不已,言道:“要不是他自己多管闲事,又怎么会受伤!我不过是秉公行事,想要查明那流浪儿的身份罢了,没想到连累晏府和飞刀门,如今该如何是好?”
晏枫思忖片刻后,瞟了一眼角落里的则宁。则宁当即会意,悄悄退出门外,轻轻关上房门。
晏枫转回身沏上茶,斟满一盏递给霜断,说道:“世子稍安毋躁。如今,齐王府派来的杀手还在那客栈外面守着,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老仆思前想后,不如这般……”
子夜,临松客栈。
夜风寒凉,街头巷尾寂静无人,客栈内悠扬的琴声已经淡去。
一曲《净蚀》奏罢,沐天落的心神渐稳,气息稍平。他回头看向齐予安,却是面色青白,如大病未愈。他心有触动,问道:“齐公子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如今更是以命换命。你我乃街头偶遇,未曾相识,何以令齐公子如此相待?”
齐予安十分豪爽地说道:“如今,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往后,你可要唯我是从哦,哈哈……咳咳……”无奈气息不畅,齐予安一边咳嗽一边摆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我不碍事的,只是困得不行,先去睡了。你自个儿躺下静养,待明日醒了再说!”说罢,他爬下卧榻提起银斧,摇摇晃晃地去到另一间卧房,片刻便没了动静。
沐天落独自躺在卧榻上,默默感知体内那股霸道而不失友好的气息在七筋八脉间流淌,而后渐渐消散,他不免感慨:今晚,借天罡之气以及北斗星辉,琴意疗伤的效果更为显著。若不是毫无修为,我甚至够能借琴意护住齐公子的心脉。可惜……那个御心族的公子声称此乃心魔所致,先生认为是因执念过重……
沐天落的心绪起伏,天马行空想了许多,不觉倦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齐予安在悠扬清雅的琴声中醒来,只觉得浑身乏力,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昨晚奔波直至午夜却滴水未进。他起身来到外屋,隐约闻到一丝香气从桌上的食盒中溢出来。
沐天落看到齐予安立即止住琴弦,说道:“我让掌柜去小镇东面的松烟楼买了些吃食,现在应该还是温的。你先去洗漱后再用吧!”
齐予安匆匆洗了一把脸,坐在桌边揭开食盒,顿时香气四溢。食盒的上层摆着两碟小巧的小笼包与水晶饺,中间一层有四个小碟,装着切片酱牛肉,油烧仔鹅,醋熘鱼片,白菇烩青蔬,最下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江瑶柱炖粥。
齐予安当即拿起竹筷大快朵颐,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得大饱,他斜着身子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恰巧茶已煮好,沐天落斟了一盏递给齐予安。他一饮而尽,回味无穷,茶香与往常似是不同,可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沐天落说道:“此乃曳雨庄最上等的寿眉,虽非贡茶,但品质与贡茶相差无几。”言罢,他在椅中端坐,郑重说道:“我且告诉你那日的实情。”
齐予安笑着摆摆手,“你小子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古怪。不过你放心,我与霜断那人不同。我从来不认为,心里面有秘密的人就是非奸即盗。你要是不便说,不说也无妨。”
沐天落摇头,说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那时即便道出实情,霜断亦是不会相信的。”
“哦?”齐予安顿时来了兴致,问道:“实情如何?你且道来,让我听听是不是荒诞不经。”
于是,沐天落将御心族人制造幻境一事细细道来,而后拿出那本曲谱,略去关于岚先生的那一段,说道:“此谱正是那人留给我的,虽然因为他致使霜断产生误会,但是对我并无恶意。”说罢,却见齐予安双目圆瞪,满脸的不敢置信,未发一言。
沐天落静静地看瞅着齐予安,暗想:你舍命救我,我无以为报,据实告知也算不负你的信任。不过,究竟信与不信,只能看你了。
怔了半晌,齐予安回过神来,兴冲冲地说道:“这世间果真还有修习御心术的人?曾听父王提起过,御心术极为可怕,除非断七情绝六欲方可不受其蛊。”他拿起沐天落手中的曲谱,一边小心翼翼地翻看,一边问道:“据闻御心族早在几百年前就消失了,那日怎会突然现在青风镇?而且偏偏先为难你,然后又送给你一个可以疗伤的谱子,这太奇怪了!”
沐天落言道:“大概是因为我打算寻找一个神谱,名曰《九玄玉音》,你可曾听说过?”
齐予安双手一颤,差点将手中书册扔掉。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刚刚说的,可是传说中的天石圣物?”
沐天落点头,“正是。”
齐予安起身凑近,仔细地打量沐天落,说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是爱琴如痴,还是痴琴入魔?你可知那天石是什么东西?”
不等沐天落回复,齐予安坐回椅上,自问自答:“据传,天石圣物分为一黑一白,本是北冥妖族魔君的魔物,百年前魔君被三族合力消灭以后,天石由神域的天君收藏。却不料白色的那一枚天石在十多年前失窃,而后没过几年,神域亦失去踪迹。世间皆传天石是厄运的化身。你寻它作甚?”
沐天落想了想,说道:“原本我受人所托,务必阻止再度落入妖族的手中。但如今你为我度气续命,折损修为伤及心脉。我听闻天石神谱有改天换地的神威,故而我想寻来修习神谱,应该能为你疗伤延寿。”
齐予安自嘲地笑了笑,“我那点微末的修为不值一提,不过是从头修行罢了。我曾听父王说过,白色的那枚天石十有**已经被妖族抢去了。你要是想找,岂不是去北冥魔境与妖人争夺?”
沐天落坚定地点点头,说道:“天涯海角,志在必得!”
齐予安不住地摇头,“你我素昧平生,何必涉足险境?”
沐天落反问:“你我素昧平生,何必舍命相救?”
听到这话,齐予安大笑,“有道理!如此说来,我与你还要同行一段时间!”
未及沐天落反对,齐予安接着说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乃圣都齐郡王之子,被圣帝封为郡王世子,是战神的嫡亲子孙。你跟着我,肯定能免去许多的麻烦。”
沐天落忍不住暗嘲:你在这青风镇上也没见免去什么麻烦。
正要开口反驳,齐予安又言:“此刻你的命还是我的,我得好好看护着。再则,要是你真能寻到天石,我要亲眼瞧一瞧它究竟是什么模样。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避之不及的魔物哇!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你有线索吗?先去何处?”
是日傍晚,圣都齐王府。
齐自诺从帝宫返回府中,净手更衣,正欲吩咐摆上晚膳,宅中管家齐洤从门外匆匆走来,近身低声说道:“王爷,书房有密信到。”
齐自诺颔首,说道:“你让他们先吃,不必等我。稍晚将晚膳送到书房来。”说罢,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火盆正旺,黑衣人站在房中一角,见到王爷便揖手行礼。齐自诺摆摆手,坐在火盆旁的红木软椅中,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
黑衣人答道:“回禀王爷,因事态紧急,故而来得早了些。”
“嗯,你且道来。”
黑衣人将天弃遭袭濒死、齐予安为其度气续命以及他二人打算同行寻找天石这几件事一一道来。只见齐自诺双眉紧锁,神色阴沉,目光中似有戾气。
待黑衣人讲罢,齐自诺沉思许久,而后沉声言道:“你带信给云风隐,叮嘱她务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