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胡言怼王威

翌日五更,青风镇,阅松客栈。

阴沉的天空中,一只身长不足一尺的黑褐色雨燕从东北方急速划过,迅捷如若电闪,在阅松客栈上方减慢速度盘旋数周后落在房顶上。这只雨燕尾羽洁白,黑褐色的背毛散着幽幽的靛青色光芒。停歇片刻后,它从一扇虚掩的小窗滑翔而入,落在客房内的桌上。

当雨燕尚在高空盘旋时,云风隐已从睡梦中醒来,待披上丝锦夹袄,开窗燃灯,恰好雨燕飞入。云风隐坐在桌旁,小心翼翼地从雨燕右腿解下一卷小巧的油纸,随后取来一个茶盏倒入清水,揭开糕点盒盖,那雨燕便悠然自得地饮水啄食,梳理羽毛去了。

云风隐将印着御风堂暗迹的油纸卷展开,里面是一张半尺见方的白色薄绢,细细密密地写着小字,她读了几遍,随手将薄绢放在油灯上燃尽了。

雨燕吃饱饮足,轻轻啄了几下云风隐的肩头,展翅滑过窗缝飞速冲入天际。

云风隐起身关窗,复又坐回桌旁,回想密信的内容,不免心情复杂。这封密信原是她的小师叔明风寒所写,信中大意依齐王爷之令,教她暗中跟随安世子左右,务必护其周全。但有异情须及时汇报。适才那只雨燕正是御风堂专门驯养用以传递信息的飞禽,飞速极快,千里之距不足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云风隐暗想:此番来到青风镇,原本的任务是暗杀那个名叫天弃的古怪少年,如今却换成护卫安世子。那家伙不惜性命维护天弃,与他寸步不离,恐怕王爷名为保护世子,其实是为了监视天弃吧?说是天弃关系圣都的安危,可是现在既不杀,又不抓,却是为何?唉……王爷要我暗中尾随他们,看来要住到临松客栈去了。

一想到要在暗中保护安世子,云风隐不禁生出一丝无法言说的滋味。保护那个混世魔王?她忍不住笑了笑:应该让他多吃些苦头才好呢……

卯时三刻,临松客栈。

经一天一夜抚琴疗伤,沐天落的气色眼见好转。清晨醒来,他躺在床上打算入定静思,思绪不觉飘到别处,想起昨晚齐予安建议他修习天罡之气,教他吸纳北斗星辉的气息。他的灵识能轻易抵达北斗星域,却始终无法感知星辉蕴含的生命气息,仿佛那些星辰对他只是冷眼旁观,彼此毫无呼应。经过数次尝试,沐天落劝齐予安放弃,自嘲道:“大概星空已经把我遗弃了。”

齐予安不甘心,让他试试其他星域。沐天落暗想:在悬镜崖修行六年,何尝没有试过引聚星辉?茫茫天际,星辰无数,星域广袤,生息恒久,然而皆是冷漠疏离……

心绪难宁,静思是做不到了。沐天落轻轻叹了口气,离开卧榻起身梳洗,而后找到客栈掌柜,吩咐他照着写好的菜单去松烟楼购买早餐,再送到客房。安排妥当,他回到房内坐在桌边,取出一方白色丝绢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木琴。

手里擦着琴,心里面盘算着:先生说,近些时日在阆丘附近频频发现妖族的人出没,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志在必得。飞刀门距离阆丘不远,依着先前的打算,下崖后本应前去拜访飞刀门的。离开悬镜崖已有数日,却在青风镇上耽搁了许久。虽然见到两名飞刀门的弟子,因为莫名其妙的误会险些丢了性命。

经过一番精心擦拭,木琴仍是老旧斑驳的模样。沐天落收起丝绢凝神少顷,一曲雪融冰泉从弦上流淌开来。

待一曲终了,恰好掌柜提着食盒敲响房门。昨日清晨,沐天落将一张兑银通票放在掌柜面前,这家客栈的掌柜就成为这间客房的专职伙计了。

自圣天元年,神域天君开启了新纪元,同时亦统一了钱币计量。各族原先的金银铜各类钱币经不同比例的兑换可在三族流通使用。同时,由天族钱庄监制发印的兑银通票,更是成为贵族豪门的象征。

此种通票不限兑现金额,事先出具给卖家,待结账时再据实填上数额,由出票者压印兑付。商家拿着通票可到天族名下的钱庄兑换金珠金锭。天族钱庄的信誉极高,见票即兑,从未出现过无故拒兑的事件。如今,神域天族虽隐匿世外已有十五年,开设在人族、灵族的钱庄依旧经营如常。

掌柜只道这两位公子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出手阔绰,乐得亲自周旋。他毕恭毕敬地将两个食盒递进来,笑眯眯着问道:“请问公子,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沐天落摇头,“多谢掌柜费心,正午时将午膳的食盒送来即可。”

沐天落刚刚吃完早饭,听见外面的院子突然喧闹起来。他推开窗望去,眼见客栈的掌柜及一众伙计面朝院门跪了一地,口中不停地高呼:“王爷吉祥!”

再看那院门飞檐下站立着数人,右手边正是前日见过的霜断,左后方是管家晏枫,正中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发色暗紫,镶玉的乌金发冠戴得端正,浓眉横卧,左眉中间明显可见斜断一截,双眸暗紫,眼神深邃,面无表情地看向客房。这人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魁梧,身着暗红色的锦袍,袍上以玄丝绣着兽纹,外披一件及地的黑色貂毛斗篷,脚踏玄色绒皮短靴,周身包裹着一股冷硬的气息。

此人正是晏海郡王晏智成。只见他摆了摆手,跪在地上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看到晏王后,沐天落有些理解了为何霜断是那种非黑即白的执拗秉性。

霜断瞟了一眼半开的窗子,低声说道:“父亲,窗边站着的那人正是天弃。”

晏智成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沐天落。

这时,齐予安已被方才的喧闹声吵醒,胡乱抓了一件袍子披上,从内屋晃悠着走出来,冲着院子大声喝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一大清早就跑来扰了爷爷的美梦?”

霜断听到这话,气得握紧了堕天剑,恨不得一剑劈了整座房子。晏智成依旧面无表情,沉声说道:“晏枫,前去敲门通报。”

晏枫刚刚走到门前的石阶下,房门被重重推开,只见齐予安披头散发晃头晃脑地走出来,下了石阶一把推开晏枫,对着晏智成嘻嘻哈哈地说道:“哎呀!原来是晏伯伯来啦!原谅小侄来不及梳洗,未能远迎啊!哈哈……晏伯伯亲自赶到青风镇,这么早就到客栈来看望小侄,是不是担心小侄重伤不治,在客栈里面就快挺尸了呀?嘿嘿嘿……”

说话间,齐予安晃到晏智成的跟前,斜瞥一眼霜断,只见他满脸怒容却不敢发作的样子,不禁笑得更加放肆,冲着霜断说道:“你们飞刀门还有多少人呀?不如都唤过来,一一试过如何?嘿嘿嘿……”

眼见晏智成冷硬的表情竟然有了一丝变化,冰雕一样的面色有了几分松动,平静而深邃的眸子似是起了波澜。

十八年前圣都帝宫巨变,因废后若兰是月影掌门夫人的胞妹,那场变故或多或少波及飞刀门。要不是飞刀门历代皆是忠仁侠义之士,为人族建功无数,恐怕那时难逃劫难。如今掌门病故,妻女失踪,门内事务由大弟子风寻掌理,低调避世数年,飞刀门内能数得上名号的人确实没有几个了。

晏智成撇开这段往事,细看齐予安一眼,大感意外。听风寻讲述那晚的情形,眼见齐予安冲到院子里他便立即收了手,及时止住刀势,仅是刀海余威波及,难免受点小伤。如今再看齐予安似是修为尽失,气息既弱又乱。记得半年前,因圣帝召见前往圣都,曾经见过此子,那时修习家传的天罡之气已经不俗,如果能够更加勤勉一些,修为境界应当在风寻之上。此时看起来,怎么会是如此这般的羸弱?

晏智成心中存疑,没有理会齐予安的胡言乱语,说道:“世侄,那日我儿因急于办案,行事鲁莽,误伤了你,事后本王已经责罚了他。今日路过青风镇,特地过来看看,顺便给你带了一些府中的疗补丹药。”说罢,身后一人捧着锦盒走过来,弓腰低眉地站在一旁。接着他又言:“世侄,让你新结识的那个小朋友出来见一见罢,本王有些话要问他,可否?”

齐予安毫不客气地接过锦盒,心下暗想:世人皆知晏王爷一向秉公执法,铁面无私。他们这么大的阵势闹得众人皆知,总不会无故绑人吧?于是,他转了转眼珠子,笑嘻嘻地说道:“哎呀,还是晏伯伯疼小侄,回家后我一定会如实转告父亲,他肯定不会有什么误会的,嘿嘿……我这就去洗漱更衣,再与天弃同来拜见晏伯伯。”接着,他转过头冲着跪在地上的人嚷道:“掌柜的,还不赶紧地去把太师椅搬过来!端着上等的好茶将晏王爷好生伺候着!”

一旁埋头跪着的掌柜,先前是被忽然降临的王爷惊得不知所以,这时再听到齐予安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吓得又是一颤,连忙应承道:“是是是!小的不敢怠慢,这就照办!”

齐予安回过头,说道:“晏伯伯先将就着小坐一会儿,小侄去去就来。”言罢,提着锦盒晃晃悠悠回到房里去了。

掌柜急忙招呼着伙计手脚麻利地搬来铺着棉垫的太师椅,抬来燃得正旺的火盆,亲自端着好茶奉上。晏智成一概不予理会,冷着脸站在院子中央。

齐予安回到屋里关上房门,一边整理衣装,一边说道:“晏王爷一张冰雕冷脸千年不化,古板固执得很,没想到霜断那个废材竟然把他爹都请来了。看眼下情形横竖是躲不过去,见还是得见一见的。不过你尽管放心,他绝对不敢当着我的面把你弄走,待会儿你跟着我去应付他几句。”

沐天落点点头,心想:不知道那位齐郡王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竟能使铁面古板的晏郡王亲自登门看望受伤的小辈,任由齐予安各种冷嘲热讽。

待齐予安穿戴妥当,沐天落与他一同走入院子。齐予安大大咧咧地笑道:“晏伯伯您坐也不坐,茶也不饮,这不是让小侄难堪吗?”他侧过身把沐天落推到身前,“这位就是我刚结识的新朋友,名叫天弃。您可不要欺负他哦!嘿嘿……”

沐天落走上前拱手揖礼,谦逊地说道:“天弃见过晏郡王。”

晏智成点点头,问道:“你何时生辰?父母何在?家居何处?”

沐天落抬眼从容地望向晏智成,回道:“天圣九十八年腊月出生,父母早已离世,故而居无定所。”

晏智成瞧着这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心想:这个少年礼数周全,言语不卑不亢,举止自有一番气度,竟不似凡夫俗子。他又问:“听闻你通晓音律琴道不俗,善以琴意疗伤,不知师承何人?”

沐天落答道:“未曾拜师学琴,仅是幼时受家母点拨一二。偶得一册疗伤的曲谱,纯属意外,而且仅能疗治小伤。”

晏智成见他语气平静,神态自若,目光清明,举止沉稳,毫无心浮气躁之态,心内不禁暗叹:天生如此才俊却流落街头,着实可惜。随即又问道:“这么看来,你的琴道是无师自通,既有如此天赋,为何不拜师修行?”

沐天落言道:“曾经尝试修行,始终无法入门,故而弃之。”

晏智成追问:“我儿将你认作嫌犯,是因你曾散出强大的修行气息,这又是何故?”

听到这里,齐予安忍不住插嘴:“霜断又不是亲眼所见,只是感知天弃的周围有异,怎么就认定是天弃所为呢?说不定是另有高人未曾现身,天弃没有修为,无法感知天地间的气息,所以他不能发现隐匿在暗处的修行者,这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霜断在一旁斥道:“你这也只是你的猜想罢了。”

齐予安白了霜断一眼,不屑地说道:“你说这是我猜想,我也说是你猜想,都是猜想。你却为了印证你的猜想把人往死里砍,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他还不到十五岁,怎么可能有隐藏修为的能力?我看啊,你是想立功想疯了吧?就算你抓了圣帝亲批的要犯,晏海郡也成不了圣都!”

霜断大喝一声“你!”突然暴起就要拔剑,被晏智成厉目止住,齐予安冷笑了几声,回头说道:“晏伯伯,您看看他就是容易冲动,做事都不动脑子的,这可怎么成就大事呀?”

晏智成心思暗动:小泼皮说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这个神秘少年周身散着一股世家子的气度,却是模仿不来的,他的身份成谜,不知是何方势力哪位人物的后代子嗣,看来只能暗中调查了。

思忖片刻后,晏智成说道:“看来确是误会了。我儿处事考虑不周,还请世侄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且好生调养,得空了就去别苑坐坐罢。”

齐予安嬉皮笑脸地说道:“晏伯伯最明事理了,是真疼小侄,嘿嘿……日后,小侄少不了要去叨扰的。”

晏智成点点头,多的话没说,转身离开客栈。随行的人同样默不作声,紧随而去。

见众人离开,齐予安回到房内,对沐天落说道:“晏智成这个人心机重,城府很深的,八成会派人暗中调查。在青风镇再住两晚,等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我们就回圣都去。”

沐天落心想,圣都的方向在东北,飞刀门却是在西北。于是,他问道:“为何要去圣都?”

齐予安瞪着他,说道:“那是我的地盘呀!”

沐天落摇了摇头,“那是你父亲的地盘。”

“你……你这人说话不要这么一针见血好吗?”齐予安不免有点心虚。

沐天落又说道:“我想去阆丘附近寻找有关天石的线索。不如……”

齐予安立刻抢着说道:“你想都不要想独自一个人去!你可别忘记了,此刻你的命还是我的。那,我们就一起去阆丘走一遭吧!”

玄松别苑。

自临松客栈回到玄松别苑,霜断甚是不悦,既疑惑不解又怒不敢言,好容易回到家里,待书房内再无旁人,他急冲冲地道:“父亲,难道您就真的信了齐予安的鬼话吗?”

晏智成摆摆手,在靠椅坐下来。霜断连忙递上热茶,“父亲,您看那个少年究竟如何?”

晏智成左手端杯,右手揭盖,缓缓撇去浮沫,慢啜一口,思吟片刻,悠悠说道:“那少年确实古怪。虽然自称流浪四方的孤儿,但是他的谈吐举止谦逊有礼,不俗不媚,不卑不亢,毫无做贼心虚的迹象,举止十分坦荡。所以,为父更加好奇的是他的身世。”

霜断有些意外,又问:“那我们要派人暗中调查吗?”

晏智成说道:“看来齐王已经插手了,往后行事要更加谨慎才是。”

话音刚落,一道暗影从窗口闪过,眨眼间,房内赫然出现一个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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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